※收录于合志《婚姻届》。完售恭喜!!
※复苏后四代前。和海相关的成御。轻微hurt/comfort,有些堵心但也不怎么伤,写的时候完全没在思考回头一看果然没什么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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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步堂来找御剑的时候,对方正将一张薄薄的信笺压在摆台下面。成步堂飞快地瞟了一眼那张纸,便突然回想起在这间办公室所发生的一切令人不快的事情。他赶紧挪开目光,清了清嗓子拉正领带,御剑闻声抬眼看他,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嘴角,只是并未显得有多喜悦。
「所以,」成步堂将手提包甩在肩上,「你准备好了吗?」
御剑在办公桌上交叉起双手。
「唔。」
这个回答显得有些模棱两可。成步堂环视办公室,试图寻找外出包或旅行箱一类的东西,但除却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大衣和放在沙发坐垫上的一只公文包外,办公室中完全不见御剑的私物。
「我们要去两三天呢。」成步堂收回目光,作出大惊小怪的表情望向御剑,「你确定就带那么一点东西吗?」
「住处都会提供必需品吧。」御剑简洁地说,「我对邋邋遢遢、拖泥带水的旅行兴趣不大。」
「哦——是在说我咯?」成步堂满不在乎地掂了掂自己手中那个巨大的蓝色运动桶包,一些滚雷般的声音在里面沉甸甸地翻动起来,「先说明,我可定不起什么五星级酒店,这次就只住胶囊间而已。」
御剑脸上那抹稀薄的笑意在唇角略微加深了一些。
「是吗。那可真是谢天谢地,我正头疼要和你共处一室这件事。」
「你还是会跟我共处一室的,虽说房间里还有其他十个中学生或观光客。」成步堂耸了耸肩,「你至少还是把耳塞带上吧。」
「感谢提醒。」御剑从衣袋中拿出个小盒子晃了晃,「我早已考虑过你鼾声震天的可能性。」
「怎么会。我又不是酗酒老头。」成步堂歪过头,「你确定不再带些东西了?」
御剑未发一言,只是那样坐在办公桌后,静静地望着他。
「那就,」成步堂转过身以回避他的眼神,「走吧。」
在去湘南的电车上,可以透过车窗眺望那些灰褐色和暗红色的山丘。樱前线尚未至,山野显得困倦平和,如同一幅枯色晕染、绵延不绝的长图。四周乘客稀少,车内暖风充足,成步堂不禁起身脱下了风衣。重新坐下时,他向御剑的方向偏了偏头。从余光中,他看见御剑双手放在膝上,定定地坐着,偏头向外面望。车窗明澄发亮,映不出御剑的脸庞,他们的眼神碰不到。那春寒料峭的山景究竟在御剑心中投下了什么,成步堂便完全无从知晓。
御剑走出看守所,已经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御剑的出庭记录,则是在一个月前戛然而止。作为他的辩护律师和童年玩伴,成步堂似乎应该了解御剑身上发生着的事情,但实际上令人意外和遗憾的是,他对御剑的一切仍然一无所知。DL6号案结后,他本以为自己与御剑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因此当他在那间办公室撞见御剑写辞呈,一时间只能哑口无言。而御剑偏过头,用余光打量他,沉默了很久,将那张辞呈慢慢揉皱,丢进脚边的垃圾桶去。
他一言不发地抓起那团废弃的辞呈,然后带走了。御剑之后是否又再起草过一份新的辞呈,他便全不知情。之前他从不去办公室找御剑,但那次之后便常常在办公室堵他,似乎受到一挂莫须有的高高吊起的警钟的指引。御剑对待这些来访的态度,便从意外,变到烦躁,变到愠怒,变到波澜不惊,正如他对待有关成步堂的所有事情一般。
于是当成步堂提议去海边时,御剑同意了。其实仿佛也很难认定是同意,因为御剑翻过卷宗,哼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多少像是冷笑,然后说:「现在的湘南很冷啊。」结果才变成真的往湘南去。成步堂承认他本只想在葛西或台场附近走走的,可是在听过御剑的这句话后,他直接到售票窗口买了去藤泽的车票。小田急,指定席,列车中全是成对相邻的座位,因而唤做『浪漫号』,在成步堂看来毫无必要。他有些多余又有些徒劳地试图解释这件事,御剑便继续带上那扎人的讽刺笑容说:「是啊,但东日本铁道的列车叫『舞女号』,且只贵四百日元而已。」但成步堂觉得、或说他不明原因地知道,御剑不是在揶揄他的钱包,却只是在讥笑他的这个举动本身,从动机到结果。
但御剑仍然答应会来。只是会来。没有要求、没有提问,也没有其他的任何承诺。成步堂很久没有旅行,他猜御剑会需要住一家设施齐备、服务完善、游泳池超过四十平方米的酒店,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样豪华的房间中与御剑共处一室。轮流沐浴、相背而眠、在自助早餐中各自拿取完全不同的食物,这不是他拖着御剑出来的目的。他想要的是了解御剑。
他想象,那深灰发丝在凛冽海风中轻轻飞扬,那深色眸子被波光粼粼刺得微眯起来。御剑深深望向水天相接的一线,只留给他一个侧脸,但开始徐徐地说些什么给他听。那是他希冀的。他想让御剑知道倾诉对他自己是必要的、对成步堂也是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驱散惶恐。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开始。只有这样,才能让成步堂继续坚信他是帮助了御剑,而不是用左轮手枪抵在他颤抖的脊背后面,逼着他跳下了那块细长狭窄、摇摇欲坠的甲板。
这三个月内所发生的一切对御剑来说绝不可能轻易抹消,这件事情显而易见,成步堂却花了一段时间才真正完全明白过来。只是他在吃透这个事实之前就已经认定的念头是,自己将站在御剑身边陪他渡过一切。已经可以预见,这过程会很艰难,从御剑身上蔓延生长出的痛苦悄无声息地沾染在了成步堂的身上,可是他依然不曾打算退后一步。
他不能放任御剑孑然一人。
确认房间之后,成步堂可以肯定他看到御剑苦笑了一秒。时值淡季,旅客稀少,八张铺位只有一位入住,拉紧帘子,看不出是否有人在里面。成步堂有点局促地拎着提包,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拍拍胶囊铺,问御剑:「你是睡上面?还是下面?」御剑紧抱双臂打量那些小铺位的态度却冷淡无比。成步堂定定地瞧着他,几乎有一瞬间就要脱口而出:我们还是去住个像样的单间。但那句话被他咬在嘴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对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没有兴趣,但是伏耳倾听轮箱滚地的声音也绝非我所愿。」最后御剑简洁而尖锐地说。
成步堂摊开手:「大家都会循规蹈矩地把自己关在帘子后面,没有人有兴趣研究你究竟怎样上床下床。」
只要御剑说他无法接受旅舍,成步堂就会拉着他拐出这条小巷,在主干道旁的酒店里定一个房间;如果御剑坚持的话,两个也可以。或许本来根本不用等到成步堂这样做,如果御剑愿意,应该早已经在车站旁的酒店里给自己找了一个套间。
做点什么,反驳我,像几个月前一样,仿佛所向披靡。成步堂发现自己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后槽牙咬得几乎磨出声音。但御剑没有看他,仍然抱紧双臂打量这两个铺位,最终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将公文包推进了上面的胶囊铺。
「我整理一下。然后就去——随便你安排的什么愚蠢的观光地点。」
成步堂并没在记事本上写下什么愚蠢的观光计划,他想到的是和御剑走走,只是走走。因此他现在只好煞有介事地在自己那空空如也的本子里翻来翻去。御剑就在咖啡桌的对侧放松地跷腿坐着,等待成步堂发出提案,向休息大厅落地玻璃的外侧望出去。在几百米外,是湘南的海。浅灰蓝色、玻璃一般,冷冽的初春的海。
「我猜,」成步堂慢慢地说,竭力回想在路途中见过的旅游招贴和灯箱,「你大概对铁道没什么兴趣吧?」
「不算特别。」
「水族馆?……你当我没有说过。」
御剑面对窗外无声而讥讽地抬了抬嘴角。
「或者我们去山里走走,看看寺院。」
「我记得你说过的是要去海边吧?」
「你说得不错。」成步堂不知自己为什么有点生起了闷气,「毕竟在这个季节可能只有海水比较好看。」
「当初提出要来的人也不是我。」御剑应声回答。
简直毫无道理。成步堂突然把笔记本塞回斜跨包里;让计划什么的见鬼去吧——他和御剑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继续这种漫无目的、莫名其妙的拉锯的。
「走吧,」他猛地站起来,桌面上的空咖啡罐应声倒下,「我们去海边。」
御剑仍旧坐在那里,只是终于从海岸线上收回目光,抬眼望了望他。
等他们到达海岸公园,日头正在缓缓下垂。此时海风已经很凉,成步堂裹紧风衣,望向海面深深地呼了口气。御剑双手插进口袋,眯起眼睛远眺那轮过分鲜红的落日。
零星有人散布在海岸边的小径上,也有情侣并肩靠坐在沙滩上远眺夕阳。成步堂看了看御剑,方要开口打破沉默,有一群中学生吵吵嚷嚷、挤挤撞撞地跑过来,将整条海岸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将成步堂和御剑之间的空气切割开来。有个孩子撞到了成步堂的手臂,却连步伐也没停下,只是草草扔下一句道歉就跑开。成步堂莫可奈何地吸着气揉搓手肘上被撞的那部分;现在的孩子发育得真是相当壮实。
「真不走运。」御剑说。
成步堂耸了耸肩。「所以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是认为循规蹈矩是好品德。」他说着,轻轻歪头示意御剑一起沿小径走下去,「令我疑惑的是,真的有这么开心吗?和朋友们一起在公园里跑来跑去?」
「毕竟他们还只是孩子。」御剑望向那群学生渐渐远去的背影。
吵嚷声远去之后,重新袭来的平和反倒透出些寂寞。潮声并未将黄昏下的空气渲染上什么颜色,却使它更为苍白了。
「该怎么说呢,」成步堂无意识地放大了声音,「其实我们几年之前也只是学生,不是吗?之前为法考熬夜的日子我还记得很清楚……」
「对我而言就有些久远了。」御剑的声音混合着一点冷淡和一点几不可闻的讥诮。
「唔,嗯,是啊,毕竟你二十岁便是正式检事。」成步堂说,「行业内的大前辈。这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他知道御剑猛地瞥了他一眼,唐突尖锐得就仿佛是他用针刺了御剑一下。但是他没有回看御剑,只是仍然维持满脸的轻松平和。他想,只是营造对话而已。他不是在试探……或剖析御剑。虽然当他想到这里,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说服御剑,还是在说服自己。
对话非常鲜明地停滞了几秒。
「这当然是我的决定。」御剑终于说下去的时候,措辞有一点辛辣。「那时我在美国取得了从业资格,而且也早已决定在日本就职。这是——当时的我所从未质疑过的职业规划。一切都非常顺理成章。」
「我当然不是说这有多奇怪……」成步堂说,「毕竟没有人的就职之路会比我奇怪。」
「是啊。」御剑说,「出身于勇盟大学艺术系的律师。你的考量又是如何呢?」
成步堂这才侧眸回看向御剑。「你竟然知道。」他疑惑地挠了挠下颌,「我可不记得我在事务所的主页上留下过这种信息。」
「只要稍微调查就会知道。」御剑轻哼了一声,「出庭前我需要足够了解我所面对的律师。」
「啊……当然,确实是你会干的事情。」
「所以你有什么需要解释?」
成步堂张开了嘴,但又迅速合上。他完全不确定这是一件应当在此时此刻说出来的事。或者说——他从没想过要将这件事的真实原因告诉御剑。这好像是一件无比单纯的事,因为只涉及他们两人。但正因为是他们之间的事,反而错综复杂起来。
「只不过是……至少从现在来看,这个职业我并没有选错。」成步堂莫名其妙地在衣袋中攥紧了手。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这回避得过分明显了,并且让自己像个自大的傻瓜。他并没指望御剑认同这件事,甚至准备好迎接新一轮尖刻的嘲讽。御剑确实在他身边发出一声嗤笑,只是之后说出的话让他稍微吃惊。
「确实,不算一个很坏的职业选择。」
「你这么想?」成步堂稍微瞪大了眼睛。
「毕竟,」御剑耸了耸肩,「你是序审法庭之下的那千分之一。」
他指的是刑事诉讼的无罪率。成步堂不禁伸手揉了揉后脑,他虽然很快地明白了御剑所指,但还是不够确定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评价。他犹疑着揉搓起手指,别过头重新望向海岸;橙红色夕日带着即将燃尽般的温柔轻抚在海平面上,金箔般的粼光暗淡下去,天色转为艳丽的绀紫,他们可以远远地看到那巨型蜡烛一般的江之岛展望灯台闪耀起霓虹灯光。
「莎士比亚很完美,但并不能帮助更多的人。」御剑继续说下去,「缺少一个蹩脚的演员无足轻重,但缺少一个鲁莽的律师无疑会让本司的工作缺乏一些挑战。」
「……所以你还真的是非常了解我的过去啊。」成步堂说,「只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蹩脚的演员,御剑,唯有这一点我不能听之任之。」
他听到御剑低低的笑声。多好啊,他想。有十五年,他没听过这个人笑了。他很想看看御剑的笑容映在霞光中是怎么样的,但他迟迟不敢回转头去,因为他总觉得那就会让这一切都迅速结束,像用手指粗鲁地戳破肥皂泡。让御剑再多笑一点吧。让这样的时间稍微再久一点。
他们走到江之岛前的弁天桥,日头已经全数消失,夜幕褪为蓝天鹅绒色,只有海天相接的部分还残余着一抹浅浅光辉,头顶繁星在灯火相衬下朦胧可见。成步堂方才觉得有点饿了,并马上就发展成饥饿到难以忍受。当地的鱼料理店多在天黑后就相继打烊,心怀一点遗憾,成步堂走进车站旁仍然灯火通明的连锁餐厅。在寻找晚餐的过程中,御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成步堂在选定这家不知是否合乎御剑口味的店家时,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他点了汉堡肉排,目瞪口呆地看着御剑吃下一整份冷的牡蛎。他不禁问了问御剑平日究竟都吃些什么东西,御剑耸了耸肩,报出了一串在成步堂看来像是乱七八糟的名字。「真不敢想象你会用蜜瓜配生火腿,」成步堂说,一方面是过于超脱他的味蕾,一方面是过于超脱他的钱包。两千日元一只的蜜瓜怎么可以用来当配菜吃?他只有到了九月末尾才会买一个不够规整的放在冰箱里。而且御剑早餐喝伯爵茶,午餐喝岩茶,晚餐喝纯正的正山小种,这让他怀疑御剑是否连血管都流淌着一种咖啡因超标的芳香。他把这个念头傻兮兮地说出来,御剑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他们无言地对视了片刻,然后突然错开眼,用一些方法藏住自己的嘴角,默不作声地笑了。
于是他们加了一份甜点,又加了一份酒。苹果派的酥皮脆脆地洒落,蜂蜜熬制的苹果馅料里藏着一抹绝妙的肉桂清香;他们举杯,相碰,品尝那瓶糖分很高的安大略产冰酒。御剑婉转地说他一直都只喝很干很干的葡萄酒,搞得成步堂差点就会错意思去点夏布丽。幸好御剑及时阻拦了他,进而挽救了一场愉悦的甜品时光。成步堂晕头晃脑地转着酒杯,端详那甜蜜的澄澈酒液,十分坦白地承认:「茶叶和酒,我一窍不通。」他顿了顿,又说,「所以知道吗?你看起来总是有些遥不可及。」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完心中剩下的那半句:只是我相信你永远是那个重要的伙伴。记忆中的童年,午后的教室,十岁的矢张政志、御剑怜侍和成步堂龙一。
但御剑接受这句话的反应未见有多沉重。或者说,他并没有向成步堂心中的那个方向解读这段话。「检察官从不追求平易近人。」他说,「当然,并不是指吃穿用度方面。而是——我们需要切实地彰显法律的正当和权威。我希望维护正确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成步堂抬眼看向他,从那无甚情感的紧蹙眉间再次读出了一个月前的御剑。是的,他看起来并不沉重,只是有点严肃,还隐约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解脱。是那种解脱会令成步堂困惑。他禁不住再次觉得,坐在他面前的御剑好像离他很远。
御剑微微侧头,倾身前来碰杯。成步堂自然地举杯回应,两支葡萄酒杯在落地窗前清脆相撞,窗外是沉黑的相模湾,海水深沉得仿佛可以无声地吞噬一切,清冷潮风裹挟着淡淡的咸味和凉意袭来,海岸彼端闪耀着不知哪座城市的朦胧灯火。
晚餐用毕,夜色正当时。晚风足以让人瑟缩身体,无人的街道在夜幕下宛如露天迷宫。唯有旅店的光芒从街道尽头远远地透过来。越过那扇灯箱,走过狭窄的庭院,越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可以清晰地瞥见洁净简约的休息大厅。那便或许是这胶囊式旅舍的唯一可取之处。御剑在走进旅店前明显地怔滞了片刻,就仿佛是被迫想起一个不太愿意接受的事实。成步堂为此无声地笑了笑,同时又感到一点挥之不去的惴惴难安。如果御剑提出来。那家装潢亮丽的高级酒店就在车站前等着他们。如果御剑提出来。
但御剑什么都没说,拿着钥匙走在他前面。他们轻声蹑步地推开房间门——御剑显得颇为局促——便有些失望地发现房间中之前的空铺位全都拉上了帘子。虽然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但这房间无疑已经满员。
他们便没再交谈,甚至没再对视,就匆匆爬进自己的铺位。成步堂钻进那狭窄的小铺里,听见御剑在他头顶爬过去的响动,多少觉得滑稽,但更多的是难以言表的后悔。他最开始真的是带着些尖锐的戏谑来对待这趟旅行的。他在努力地撕扯御剑的外壳,他只是太想让御剑多说些什么了,就如同今天他们望着那夕阳或牡蛎时,御剑的话语在他内心掀起奇异的波动。
他听到御剑轻轻地爬了出去。出于一种未知的缘由,他猛地跳了出来去察看上铺。床帘虚掩着,御剑的公文包还靠在那里。他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未免大惊小怪,猜想御剑大概是洗漱去了。这家旅店拥有和式与洋式两种浴室,他不知道御剑会更倾向于哪种,只是为了避免一种微妙的尴尬,他决定还是直接等半个小时后再去洗漱。
四十分钟后成步堂走在了去往浴室的路上,而御剑还没有回房间来。成步堂觉得自己不应该,可是他确实正无休止地担忧着御剑。当然,这杞人忧天很快地就被证实了;在经过休息大厅时,他看见了御剑。他就坐在他们白天所坐过的桌旁,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远远地眺望着深夜中的海。他穿着旅店提供的一次性睡衣,那是浅茶色和白色的条纹薄棉面料,短褂短裤,很少见地将他的小臂和小腿暴露在外面。他的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因而服贴地抚落在额前和颈后。这一切让他看起来意外的柔和。成步堂从未见过这样的御剑。
成步堂远远地望了他一会儿。那极其端正、毫无情绪的侧脸,看得他心中空落落的。他埋下头,快步地穿过走廊寻到浴室去。等他再次路过大厅,御剑便已不在那里。他回到房间,御剑的床帘紧紧掩着。
第二天他们有些走投无路地去了海洋馆和展望台。或者说,只有成步堂感到了一种走投无路。因为即便御剑愿意跟他说些什么,也完全不会和这次旅程有关。只要他征求御剑的意见,御剑就会讥讽地反问:「这不是你提议的旅行吗?」仿佛他只因是一个单纯的参加者就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但对成步堂而言,他宁愿御剑挑剔地抱紧双臂、迫不及待地为他的每个决策评判低分;也不愿意御剑像现在这样,安静舒适地坐在椅子里,认真出神地远眺海面,将万事托付给他,无比耐心地等待。
所以他们去往愚蠢的海洋馆,还有展望台。让整件事显得更为愚蠢的,是周末出行的家庭和情侣实在太多了。在如此亲密到聒噪的拥挤之间,他们看过海狮表演和南国花园,很经典、很用心,但乏善可陈。唯二还有些意思的事情,其一是表演中的海豚十分兴奋地把水溅在了御剑的皮鞋上,其二是一个幼小的孩子因摸不到御剑胸前的领巾而极其委屈地哭了。无论哪一件,都让成步堂感到莫名的狼狈,因为真正狼狈的那个人,只是挑起眉毛转身离开。
「这就是所谓海边旅行。」最后他们坐在展望台下的咖啡餐吧用一顿草率的快餐,御剑切开三明治后扔下刀叉看向露台外的碧蓝海面,「需要承认,这很有启发意义。」
「水母挺漂亮的,海龟也蛮可爱的。不是吗?毕竟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看什么。」成步堂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觉得面包实在是太硬了。
「拜其所赐,我大概明白了你想看的东西。」御剑说,「海洋生物和三色堇——是很有意思。」
这有点像抨击,但也并不全是嘲讽,成步堂一时间找不出可以应对的回答,就呲牙咧嘴地舔着牙龈上被面包屑硌出的红肿伤口。
御剑看起来完全放弃了这份午餐,他只是望向海。成步堂想,那对虹膜是否即将被染成海色。曾几何时,他觉得御剑的瞳仁深处是火,是些许愤怒的、攻击性的、如缠绕在他身上般颜色的火。此时此刻,他从中瞥见的只有微弱的潮汐。
「为什么呢,御剑。」他慢悠悠地嚼着三明治说,「或许,你不那样讨厌我,也不那样讨厌海边。你有无数个可以起身离开的理由,可是你没有那样做。」
御剑突然看向了他,那双眸猛地撞进他眼中,让他惊诧地暗自打了个颤。
「我是一个十分礼貌的游客。」正如所言,御剑彬彬有礼,听起来却别有深意,「毕竟深究起来,这趟旅程是我自己选择的。出于礼数,我也应当奉陪到底。」
「我叫你出来可不是想要你赔礼的。」成步堂说。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半晌,最后还是御剑先挪开目光。
「仅凭这一点,大概便可以说我十分感谢。」他说,而成步堂将剩下的一半三明治扔在盘子边缘。
从江之岛,他们走回旅店去。沿着铁轨和海岸,他们走了七站路,沿途经过浴场、神社、以道口闻名的高校,还有海,绵延不尽的海。海浪不知疲倦地翻滚,潮声填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在这个初晴的午后,御剑的深色风衣在海岸线上翻飞得十分显眼,衬得天空海面无比蔚蓝。
这是他们来到湘南以来,海景最为瑰丽的几个小时。
他们偶尔也交谈几句,无关痛痒的几句,鸡毛蒜皮到旅馆的用水是否优质、昨夜睡得是否安好。在休息大厅的匆匆一瞥,却没人谈起。成步堂也不愿问:御剑为何总是望向海面,仿佛在从中找寻某种答案。
在由比滨的海水浴场前,御剑停住了脚步。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海面在闪闪发亮。波涛闪动着鳞片般的色泽,望得久了,便几乎迷了眼。彻白的浪、绵白的云、灰白的沙滩,将这幅蓝色图景勾描得层次错落、无比调和。
「真是绝景。」成步堂听到御剑轻轻说。
夜里,成步堂坐在自己的铺位中,心不在焉地抱着膝盖,非常敷衍地翻看从旅店大厅里取来的宣传折页。至少,明天他不要再去一个愚蠢的地方。或许他们只是坐下看海就可以消磨掉整整一天的时间。……会像他所希冀的那样吗?在大海的恩惠下,御剑最终会对他敞开心扉吗?……他不知道。
御剑远眺由比滨的模样再次浮现在他眼前。在御剑呢喃般地赞赏那片海岸时,他听到自己脑中轰然一声。是什么东西碎裂了,还是什么东西产生了,他难以言述。只是在那一刻,他没有看向瑰丽的由比滨。他看着御剑,几乎是失神动魄一般地看着御剑。御剑的苍白皮肤不逊于阳光,飘逸灰发交融于海风,整个灵魂就仿佛被海妖亲吻了一样,臻于完美,几近垂危。
御剑在他头顶轻轻地爬出去。他心烦意乱地甩下宣传页,将脸颊重重磕在膝盖上。这鲁莽的举措让他的鼻梁迎来一阵令人晕眩的酸痛,但是他不以为意。他需要一些猛烈的冲击,使他能够迅速地将心情收整。
或许这几天他有瞥见御剑一些不为人知的部分,但那实在是太细微、太短暂了,微妙得他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演绎还是流露。御剑究竟为什么总是望着海?那举手投足间淡淡的厌弃和解脱究竟从何而来?他将他带来海边究竟是对的吗?他希望海风在御剑的脸颊上吹拂出一点健康的颜色,但那抹比阳光还要炫目的苍白究竟是什么?
成步堂突然从铺位里跳出来。他仰头看向御剑的床铺,床帘大敞开,御剑的公文包不见了。
他已经跑在由比滨上,才发现自己没有穿皮鞋。不仅没有皮鞋,甚至没有披上风衣。在单薄的半袖睡衣下,他的臂膀不住地微微颤抖,但绝不是为春夜海风的寒冷,而只因那藤蔓般攀缘的恐慌。他继续跑着,把撕扯得变形的临时拖鞋随手扔掉,赤脚奔走在沙滩上,几乎就跌了一跤。他喘着粗气,感受到被扭的脚趾缓缓传来钻心的疼痛,狼狈地拐到海岸线上,在湿润的沙滩上重新开始奔跑。沉黑色海水卷着泡沫打在他脚面上,冻得他整个后背都升起了鸡皮疙瘩。他混乱不堪,简直是破破烂烂的,这样的他真的还能够追上御剑吗,御剑究竟已经在这样的海岸线上走了多远。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颤抖着,麻木地沿着海的边缘交换着双脚。他到了千里滨,天明期间分明能在这里远眺富士,现在却连一个熟识的人影也寻不见。夜幕和夜海的缝隙间,伸手不见五指,他绝望地、远远地望着江之岛的观景台,那雄伟的海之蜡烛为何在暗夜中只剩下这一点苟延残喘的亮度。他到了小动岬,别无选择地离开沙滩走在国道旁,隔着一整条居民区看到了电车轨道,才狠狠地抱住脑袋质问自己怎么会忘记乘电车。御剑一定是搭电车去的。御剑就要离开了。跑过腰越海岸,他终于快到了,江之岛、片濑、湘南海岸公园,他们第一次并肩走过的海岸。在那片海边,他曾看到落日,红得宛如某种果实的淋漓汁液,隐隐透出不安的预感,奔跑的孩子狠狠地撞到他;他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角落不在疼。
在海岸的远方,一个高挑的人影伫立在那里。
「御剑——!」
他几乎一步都走不动了,所以别无选择地爆发出那声嘶哑的吼叫。嘶叫声撕破夜幕,却很快地被潮汐声修补,几米外的人影里,长长的风衣在黑夜里翻飞。那一定是御剑。可是,却表现得无动于衷。是他喊叫的声音还不够吗?这点声音不足矣把那个身影从深海的漩涡中打捞出来吗?他弯腰撑住酸胀的膝盖,汗如雨下,脸上没有一寸不是湿的。他挣扎着抬起脸,望向那个侧面对向他的人影,他喊:
「御剑!!!」
他不知道自己是爬行着还是蠕动着接近那个身影,他艰难地呼吸、哽咽,在喉咙深处破碎地滚动着那个名字。回来吧。他只有那一个念头。回来吧。他的声带因这样暴戾的使用而极快地充血肿胀,很快地,他就连呼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那个人仍然没有靠近他一步。
「御剑……」
他用沾满砂砾的手抹过脸,觉得整张脸都被摩擦得生疼。在湿透的身体和薄棉的睡衣之间,刺冷的海风将他紧紧包裹。御剑偏过头远远地望着他,那张熟悉的面颊在黑暗中竟然无可辨别。透过朦胧泪眼,他知道御剑端详了他很久。可是就在他最后一次伸长手臂的时候,御剑转过身背向他,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走了下去。他终于失却了全部的力气,不得不跪坐下去,看着那无法阻拦的身躯离他越来越远,仍然持续呼喊着,御剑,御剑。已经不为唤住对方,只因为再无其它词汇。在初春的湘南海岸上,他那样绝望地、几近无声地咆哮。黑暗温柔地吞噬而来,光辉与希望静静咽气,潮声无尽地循环往复,他不断地恳求着,御剑,御剑,御剑。
在回霞关的电车上,他发着烧,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躲在一大团围巾后面,面色如纸,头发乱翘,十分勉强地倚在他那只大单肩背包上。在人潮涌动的都内,他漂浮的脚步太显眼了,以至于车站工作人员拦住他,并强迫着给他灌下一杯水喝。若非用力侧耳,他基本什么都听不见。他晃悠着到了检事局前,仰头望向那耸立的高楼,觉得那楼层的阴影正压迫着他。
「我要拜访御剑检事。」他木木地对接待处的人说,声音嘶哑,带着浓厚的鼻音。
对方显然迟疑了一瞬。他将耳朵贴过去用力地倾听。
「御剑检事今天不在……」接待员说,「请问您有什么事宜?我可以留下您的名字。」
混账。他有什么事宜需要拜访御剑检事?是作为成步堂律师还是成步堂龙一?
他正要张口,大厅另一端的吵嚷声蒙在了他迷雾一般的意识之上。他转头看过去,是一群大声交谈、神情慌张的公务员,有些检察官和警官他有过面识,另有一些——
一个高大结实的警官突然向他冲过来。在他眯起眼睛辨清来人之前,对方就已经拽起了他的衣领。糸锯刑警如被激怒的斗牛样喘着粗气,洪钟般的声音把他震得太阳穴猛跳。
「御剑检事在哪里!?」刑警对他吼道,「发生了什么?!你最好从实招来!」
他在这样的摇晃中,觉得大脑像豆腐花一样被晃得稀散。他咬紧牙关,从糸锯手中扯出那张被揉皱的信笺,他还记得这张纸,那是御剑最后一次出现在1202办公室时压在摆台下的留言。他见过,他瑟缩了,他完全地回避着这件事,即便他知道终有什么要发生的。他尝试展开信笺,手指颤抖得几乎不听使唤,御剑的字迹终于展现在他眼前,那锋利的笔印将他的瞳孔和心同时斩裂成碎块。
检事御剑怜侍选择死亡。
成步堂笑了。由于嗓音坏死,他没有笑出一点声音。他觉得非常滑稽,事情竟然就这样发生了,而他竟然刚刚切身地经历过。这件事毫不有趣,但他乐不可支,好像命运之神在拼命地挠他的脚心。
「是啊,」他被糸锯摇得有些烦了,突然板起面孔从糸锯手中挣开。他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尽管转瞬即逝,那健硕的刑警竟然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成步堂拉正衣领,把围巾重新严严实实地裹好,眼下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让他冷得难以忍耐,「他死了。我用这双眼睛看到的。他死了!」他突然放大声音重述了一遍,把在场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偏头看着手里的那张信笺,把它叠上,又把它揉皱。
一位稍微年长、胸前缀有检察官徽章的男士轻咳了一声。
「成步堂律师,今天稍早时候委员会得到了御剑检事的联络,他的人身安全应当毋庸置疑——」
「他死了!」
成步堂恶狠狠地、嘶哑地咆哮道。检事局大厅内的空气凝重地冻结了片刻,有窸窸窣窣的谈论声从角落中飘出来。成步堂想这种氛围他实在已经受够了,这个世界简直就像被白蚁啮噬得徒具空壳的朽骸一样。他觉得一切都太荒谬了,就猛地拔脚向检事局外走去。他的皮鞋在锃亮的大理石地砖上踏出响亮的声音,至少有几十双眼睛的视线粘滞在他后背上,他适才想起自己还背着一个翻滚着雷声的愚蠢旅行包。太荒谬了。他摇了摇头,径直走出检事局,在十字路口前呆滞了半晌,最终决定向事务所的方向拐去,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他在医院待了一个上午,感觉有些屈辱,因为所有人的眼神仿佛都在谴责他没有照料好一切,即便他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但事情仍然在他的手心中风化皴裂。他试图攥紧哪里,哪里就应声碎成齑粉,如同细砂一般从他指缝间迅速地流走,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破碎的沙漏。
他的这份绝望误导了不少人,有几位在得到他斩钉截铁的回复之后误以为御剑真的身遭不测,以讹传讹,惹出了不少闹剧,有一些还非常可笑。但是对他而言,这完全不是值得报以笑容的事情。在那时不是,在之后也永不会是。
那段日子,他没有见过美梦。他缓缓拼凑着梦境的碎片,便恍惚发觉是自己抹杀了御剑。御剑躺在惨白的沙滩上,沉黑的潮水慢慢冲刷着他的脚踝,成步堂挽起一捧又一捧白砂,将御剑深深地埋藏在下面。御剑一直没有看向他,直到那双眼被完全遮掩也不曾试图。他于是突然睁开眼睛,喉头发哽,浑身湿冷得像是刚从那海中爬出来。
所以当狩魔冥用那种充满仇视和好胜心的美丽凤眼望向他时,他觉得有一点悲伤。在她的身上,他隐约看见了御剑。那在同一个家庭中被培养出来的骄纵、冷彻和飞扬跋扈,无疑会让他陷入一点怀旧的恍惚。可是在她身上,他同样看到了自己。他们被抛弃了,像无助的扇贝和螺壳一样,被海浪遗忘在干涸的沙滩上。
他的时间静止着。自御剑消失在湘南的海边,他就再没有向前走过一分一秒。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真宵动气,对方可是那样活泼友好的孩子,她是他恩师留下的血亲,他应照顾、体贴和陪伴她,可是当她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多次、又不依不饶地逼问起来,他无可选择,就大声地吼了她一句。真宵那惊惧而抱歉的眼神闯入他的视野,他马上后悔了,却无法很快地道歉。这个事实将他的心慢慢熬至焦枯。
所以御剑回来之后,成步堂没有尝试用任何方式与他交流。他们破解了王都楼真悟的罪行,把被挟作人质的真宵完好无损地迎了回来;狩魔冥泪眼朦胧地坐上回美国去的飞机,御剑给成步堂发了一条详细的邮件,告诉他自己下个月也会出发往美国去。
成步堂本来不想点开那条信息。但结果就是,愈是回避,便愈是在意,便愈是不能抑制求知。他还是想知道御剑会对他说些什么。于是,在第三个艰难尝试入眠的夜晚,他出于一种深夜常见的心思游移和鲁莽,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抓起手机,做贼似地点开了那封邮件。
他读了几秒,就已经把邮件的内容全数读完。放下手机时,他觉得一种奇怪的情绪腾地燃起。他将这情绪反刍了很久,才发现这久违的感受是爆裂般的愤怒。就这些?便如此?在他看来这像是御剑的一种最后通牒,因此他不禁再一次地、毫不情愿地回想起一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曾尝试与御剑交流,他失败了,先放弃的不是他,是御剑顺着夜色无声地漂走了。那么就让御剑来去自由好了。他不会再追逐,也不会再挽留。
于是御剑又一次走了,成步堂甚至没让自己记住他究竟乘哪天的飞机。只是当禁不住地想起这件事时,成步堂才清晰地意识到,夏天已经到了,御剑一定已经完全离开。
在这个夏天他看起来非常的快乐,慷慨地在事务所的冰箱里囤积了一箱冰糕,并且甚至在最热的那几天关上事务所门,陪着真宵和春美去了海水浴场。他以为自己会晒得黢黑,结果却被紫外线烧伤,小臂和前胸密密麻麻地冒起一层红斑。真宵笑嘻嘻地往他的身上泼洒乳液,春美支支吾吾地捧着脸在一边看着,他龇牙咧嘴的,却和女孩子们一起笑得停不下来。三个人围在一颗小西瓜旁,西瓜汁黏黏地流了满手;他们各自点燃一支手持烟花,看着三朵小小的花火宁静地燃尽,再抬起头,能远远地望见天际尽头绚烂烟花的余影。
这才应该是他的海边:永远蓝如水洗的天,以及映照出同样透彻颜色的海。气温怡人,他只需要穿一件很薄很薄的亚麻衬衫;姑娘们也非常少见地穿上印着大朵扶桑花的薄纱长裙,就像任何出身普通的年轻女孩。他们骑着纯白的自行车去往镰仓方向,挤进翠绿色的古老山间,在宁静的寺院和庭园间漫步,虔诚地投出几枚香油钱,将人满为患的浪漫的江之岛远远地甩在身后面。
在回都内的列车上,早已玩累的春美终于放下倔强,低下头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真宵怜爱地将她搂过来,将一件薄外套裹在她身上,轻轻地摩挲她小小的肩膀。成步堂看着她们,唇角的弧度柔和起来,笑意变得朦胧,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成步堂君啊,」真宵叫了他的名字,却没有看向他,只是低眉看着怀中的春美,「去年也和御剑检事来过湘南吧?我在事务所翻到过几张旅游传单。虽然我有整整半年没在事务所……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们终究又见到面了,你也再一次来到海边。」
成步堂垂眼看着她,没有否认,当然也没有确认。
「所以这说明,」真宵便继续说下去,「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
「没有什么东西结束。」成步堂说,「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开始。」
「成步堂君还在跟御剑检事赌气啊?」真宵说,「真像小孩子。」
成步堂无可抑制地觉得自己有些孩子气地生起闷气来。
「不要说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我已不去在意那件事了。你也知道,御剑又出现了,他变了,他有他自己做事的方式。我再也不了解他了——或者说我本来就没真正了解过。他虽然老是板着那张脸,但是,哎,当他愿意的时候,他会变得很快的。」
「你这不是挺了解他的嘛。」真宵抬起头,对他露齿一笑。
「这可不好笑……至少在这件事上。」成步堂的表情并未松懈半分,「或许你说得也对,一切都结束了。我曾经帮过御剑,而他帮我救出了你,我当然感激不尽,现在我们互不相欠……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更深入的交集。」
「别说那种话嘛。」真宵说,「像御剑检事那样的朋友是应该珍惜的。」
成步堂找不出话来回答她。他觉得真宵在本质上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那让她几乎就像是一年以前的他。现在他认为自己那时的所思所想甚至所做所为多半是错的,他切身经历了太过深刻的惩罚。他过于感性地对待他和御剑之间的关系。以至于他明知御剑是迫不得已,自己却仍难以抑制地从这事实中受伤。
那之后过了半年,苍翠的林荫化为银装素裹的雪景,成步堂才再一次和绫里家的女孩们一起坐上电车。真宵要在叶樱院修行,冬天的事务所寒冷又闲暇,他于是百无聊赖地跟着前来,却没想到自己会在短短十二个小时之内掉进凛冬之下的吾童川。一脚踩空时他有些绝望地仰望着那燃烧中的吊桥和峭壁彼端的小破修验堂,不仅深深地、沉沉地倒吸冷气。严寒的空气剖开他的肺和气管,他听见自己有些丢脸地尖声大叫,接下来就狠狠地撞进刺骨的河水,那力道仿佛将一扇水泥墙生生拍碎在他背上。
重新睁开双眼之后,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点记忆。因为全身寒冷得几乎要死,双颊上却火烫得令人发狂。有一瞬间,他还想着自己又昏倒在检事局前。这感受实在太过相似。虽然还记不清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却很清晰地感受着内心深处不断喷涌的绝望。他尝试活动身体,觉得四肢疼得仿佛粉碎,但大概还完好无缺,毕竟他仍能切实地感觉到这磨人的痛楚。
他别过头,突然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御剑。那让他想要跳起来,只是完全没能付诸行动。对方脸色苍白,眼下有一对很深的青色阴影,正紧抱双臂看着他,眉间的皱褶比他记忆中的任何情形都深。
「不要活动。」御剑在张口的瞬间就叹了口气,「你严重发热,需要静养。」
但成步堂为了坐起身,有些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别乱来了!」御剑突然有些大声地对他吼了一句。
成步堂用拳头无力地擂向床板,然后置气似地仰面朝天,平躺在那里。
「真宵呢?」他听见自己严重嘶哑变形的声音。
御剑瞪着他,扶住太阳穴深深地叹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中平静地激荡着怒意,「我被矢张一个电话叫过来,他几乎是在说你丢了性命。」
「一个电话就把你从美国叫来吗?真对不起我还活着。」成步堂咬牙切齿地说,「他说到真宵了吗?她怎么样!?」
「你最好还是先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
成步堂恹恹地闭上眼睛。他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在此时对御剑长篇大论。更何况这确实是太长的一个故事。
「我所知道的只有关于你的一切。」御剑在他的沉默中继续说下去,「当然,是医生转述给我。你从数十米高的吊桥上落下,幸而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皮肉伤,以及受寒高烧罢了。真是不可思议……这是医生的原话。」
成步堂翻开眼睛看向他。
「也就是说我明天或许还能去参加序审法庭?」
「绝对静养两天。这是医嘱。」御剑看起来很不高兴。
成步堂抬手重重地揉搓面颊。他顺着从手臂上延伸出去的点滴管看过去,望着头上的点滴袋,一时间陷入无言。御剑再一次回到那怀抱双臂、交叠双腿的坐姿,看起来稍微有些扭曲,仿佛在坚持地对抗着什么东西。成步堂方才注意到,御剑连风衣都没脱。他那件厚实的黑色外套,仿佛正向外散发着寒气。
成步堂慢慢地开口:「……所以你为什么回来?就因为矢张大惊小怪地说我死了吗?」
「这一点难道还不够吗?」御剑很没好气地应声回话。
「毕竟在我们两人之间,我不是唯一死过的人。」
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突然想起真宵在夏天对他说过的话。『真像小孩子』。还真是这样。果然在他心中那件事从未过去,尽管他一直以为一切早已结束。原来他早就暴露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他不是怪可悲的吗?
他看向御剑,而御剑本来是看着他的。在他看过去时,御剑别开了目光。
「对不起。」成步堂说,「我发烧的时候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我最好还是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一下吧,毕竟已经麻烦你千里迢迢地跑到了这里。」
他吐出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把叶樱院的一切讲给御剑听。御剑那远眺窗外的目光逐渐收回来,落在他烧得发白的脸上,他有些下意识地避开那目光,只是御剑的深色眼睛是那样平和,以至于他在不知不觉间,就一边叙述一边和御剑交换起眼神。
最后他讲到自己落下胧桥,两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知道他们把我的东西放去哪了吗?……衣服之类的。」成步堂扶住脖子艰难地伸展了一下身体。
御剑轻轻地拍了拍床头柜上的一摞东西。
「好极了。」他嘟囔了一句,费了一番功夫,把衣服拽过来,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最终在衣袋底部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把那些东西递过去,御剑还没意识到他是要将这些东西交给他。
他就这样把从未离身的勾玉和律师徽章交给了御剑,然后重重躺回了床里。御剑十分意外,带着些困惑地看着他,他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我会尽快从这间病房走出去的……在那之前麻烦你了。」他最后如此完成了自己的发言。
御剑将勾玉和徽章攥紧,成步堂感觉高热侵蚀进太阳穴,或许是长时间的谈话加重了他的病情,他的头剧烈跳痛。
「你居然会这样做。」御剑说,淡薄的声音辨不出什么情感。
「是啊。意外吗?」成步堂抬起手缓慢地摩挲额头,阖上双眼,「只是我没什么选择。」
他知道御剑一直看着他,但是他不能回应。他自己就像是燃烧中的胧桥,脊柱上流窜着痛苦的火焰,再多受一点震荡就会四分五裂,碎片深深沉入吾童川。
所以尽管御剑又坐了很久,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一道沉黑的海岬在他们中间无尽地延展,在这长久的静谧之中,他们能够听到潮汐往复、海风呼啸。成步堂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快睡着,却竟然只是在闭目的黑暗中加倍地感受着身体上每一寸的病痛。他听到御剑轻轻起身,那椅子的轻微响动让他的心古怪地错位了片刻。他知道御剑站了起来,却站在原地很久没有挪动。
「你是否想去海边?」御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落在他耳膜上。
直到心脏加速跳动,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屏住了呼吸。太阳穴从未这样疼痛,他甚至轻微皱起眉头用以抵御。然后他听见御剑离开了,那脚步声很快也很决然,那就是御剑的脚步,御剑从来未曾改变。
他想自己或许应该睁一线眼睛看看御剑的背影,但就是无论如何也没能睁开。御剑走后,有护士进来为他查体温和给药。在药剂的作用下,他终究缓缓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又如飞一般掠过,序审法庭制度将他的生活打包塞进一辆奔驰的列车。成步堂带着三十八度的高温回到叶樱院又站上法庭,在他身上的淤青褪去之前,一切就又都结束。从各种意义上说,这一次的案件都将他的精力掏空。他在事务所顶着冰袋连续躺了几天,直到体力和心情都恢复得接近正常,才决定去试着拜访收监中的叶樱院绫美。在钢化玻璃后面,他又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清秀非凡,即便将长发削短,也还未因狱中生活减去半分美丽。只不过当她用那样温和哀愁、善解人意的双眼久久望向他,他觉得平静异常。于是他极其古怪、也极其深刻地彻底明白,七年间的心结解开了,他与这个女人的一切就此结束。
如果所有恩怨都需经历这样长的时间才能迎来终结,真是有些无理可循。
从女子监狱回到都内的电车上,他愣愣地望着窗外风景。拐过楼宇林立的都市,东京湾的景色便铺展在他眼前。冬日的海景蒙着一层缺乏生气的灰色,他不禁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你是否想去海边?御剑的声音在他的脑中轻轻响起。
离开法庭之后他们又是毫无交集。事实上,成步堂听闻御剑很快地就搭乘飞机离开了日本。毕竟在叶樱院,御剑便对他坦白:他十分忙碌,学习了五个国家的语言,在形形色色的法场间不断地奔波。
在御剑想要改变的时候,是可以转变得非常迅速的。他再一次想起这件事情,不知为什么,轻轻地、自顾自地笑了,笑声中有一点自嘲,还有一点挥之不去的落寞。他还是没能完全地了解到当下的御剑。或许这便是御剑提出邀约的目的吧——他们已经太不了解彼此了。从这个角度来讲,御剑几乎是步了两年之前的他的后尘。一望无际、令人怀念、旖旎昳丽的大海,或许确实能够激发一点交流的欲望。可是他们终究能够相互理解吗?
成步堂默默地掏出了手机。他没让自己思考下去,就打开了写给御剑的邮件。
『关于海边的事情』
他写了这样一行标题,便突然没了主意。但是写信的冲动还在,他试着打了几句寒暄语。太刻意了,太做作了。他好几次几乎就要发送出去,却还是临时把内容删删改改。最后,他干脆把正文内容一删而尽,就把那个标题大刺刺地发了过去。
发出信后,他便觉得有些愚蠢。确认过时间,美国还在深夜。至少令人欣慰的是御剑不会这样快地看到这封笨拙的邮件。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撰文水平还是没有丝毫长进。他逃避似地想将手机收进口袋,屏幕却突然重新亮起。是来自御剑的新信息。这种回信速度让他很是惊讶,不知为何,心中钝钝地跳了一下。
『回复:关于海边的事情』
方便的话,四月份可往相模湾去。那时预计有一个短期休假。
希望与君同行。
四月十九日,或真敷一座座长杀人事件开庭审判。被告人奈奈伏影郎在审理过程中失踪。
辩护律师成步堂龙一因涉嫌证据捏造罪被吊销律师从业资格。
所以成步堂再次见到御剑,不是在海边,而是在看守所的钢化玻璃后面,他隔着那层透彻的玻璃看到御剑,看到对方不知为何显得十分疲惫。但是他没有开口过问,因为他自己已是疲惫万分。
「不会开庭审理……」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向御剑解释着,「已经成立了事件委员会。投票表决之后会把我的徽章正式没收,然后就没事了……」
「这哪里是没事。」御剑冷刻地打断了他,「别说那些愚蠢的话了。你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可提出捏造证据的那个人就是我啊。」成步堂有些讽刺地抬起嘴角,「数十人的旁听、法庭录像、庭上的法官和检察官……相信你不是要质疑裁判长的见闻和判断吧?」
他以为御剑会无言以对,但对方却蹙紧眉头,在台面上交叠的双手明显地捏紧了,以至于指节轻微泛白。
「你难道认为这些便是最重要的吗?真相分明是你——」
「真相是我使用了伪证,御剑。」成步堂淡淡地说,「当然,这不是我意图的……但是又或许是我太希望证明委托人的清白了,那么说是意图大概也不能算错吧。」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话太刺耳了,但是御剑仍然没有展露出任何被挫败的神情。
「很有意思的说法。」御剑挑起眉毛,「我倒想听听你意有所指的内容。」
「什么啊……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点自作自受。」成步堂低头观察起了自己手上那副亮晶晶的手铐。
御剑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慢慢收起了那本展开的、却未记一字的笔记,稍微整了整衣领,从探视席上站起身来。成步堂仍然没有再看他。
「我告诉过你,不知你是否记得。我的想法仍然与那时无异。我希望维护正确的事情。」
这句话就让成步堂自然地想起了一支甜美的安大略产冰酒,还有一个香气四溢的苹果派。头发濡湿、身着短褂短裤的御剑。一个令人心痛,却仍不能否认是很可爱的夜晚。
「我会继续当任检察官。法律应当再现它的正当与权威。」这是御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成步堂离开看守所后,去福利机构将奈奈伏留下的女儿接了出来。出于一种多少相似的经历,他感觉与这女孩同病相怜。奈奈伏美贯是一个就年龄而言过分懂事的小孩,至少在相处的前一半时间内,是她在变着法地逗他开心。
这女孩给他带来的欢欣,多少缓解了那些翻天覆地的剧痛。因此他有点冲动,就问了美贯是否愿意和他在一起。就他的境况来说,家庭裁判所实际上很难同意让他收养小孩。但几经周折,他还是争取到了美贯的抚养权。
为这件事,他专程去感谢了牙琉雾人。对方的律所不是抚养权专门,却仍然积极地向他提供了不少指点。就在他的伪证事件调查委员会上,牙琉也从中做了诸多周旋。他带着美贯登门拜访,美贯睁大那对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位俊美的年轻金发律师,对方对她致以温柔一笑,询问她是否想喝果汁。
美贯摇摇头,从魔术帽中掏出一束夹竹桃花递给他。
「真是个奇妙的孩子。」牙琉将那束花插在花瓶里,对成步堂说,「能留下她不是很好吗?」
「可不是吗。真是多亏你了。」成步堂哈哈笑着将美贯搂过来。
他的新生活就此拉开序幕。他要和他的女儿挣扎在夜幕下活下去。
在回事务所的路上,他带着美贯拐进小菜场购买打折的食材。美贯在无花果和苹果之间饶有兴趣地跳跃,把那些不够新鲜而打捆销售的蔬菜放在手里不停把玩。
「爸爸,」她一边玩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把美贯判给爸爸的,不是『检事先生』吗?」
成步堂顿了顿,不禁摸着她的头笑了起来。
「哈哈哈,美贯也是一个出色的法律家呢。」
或许正因小孩子成长的过程瞬息万变,成步堂才会觉得七年也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光。美柳千奈美使他挂心的七年间,他只觉得时间的流逝缓慢得近乎无情。但到了美贯在他身边,他甚至忧心七年有些太快了。现在他三十三岁,倒也算不上老,只是眼神中被磨去了一种锐利,身材也稍微有些走形了。十五岁的美贯像一只矫健的小鹿般在事务所上下窜来窜去,充满激情和欢乐地实验她的新魔术——事务所则早已更名为成步堂演艺事务所了。
在那个春天,美贯国中毕业。之前成步堂答应过,在这个春假会和她出去。确切地说,这不是美贯的要求,只有成步堂总喜欢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仿佛那个将真正拥有假期的人是他一样。美贯便带着一点煞有介事的宽容,把她那个周末的演出推迟,然后收拾出一个巨大的旅行背包,背在身上宛如驮着一座蓝色小山,不知年轻女孩何以有那么多需要随身携带的物品。
又或许其中只是塞满了鲜花与白鸽。
他们站在月台前等待预定的列车。前面几班开过去,成步堂检查时间的频率便越来越高。列车离开站台,卷起一层强烈的气浪,美贯的斗篷里灌满了风,因而高高地蓬起来,她便像一个巨大的浅蓝色气球一般,在空无一人的月台上轻轻跳跃。她有些淘气地格格笑了起来,成步堂微笑着帮她扶正头顶略微仄歪的魔术帽,当那阵风终究慢慢淌开,父女两人抬起了头;深红色的长长衣摆在月台的彼端轻轻落下,御剑怜侍单手提着一只简单的公文包向他们走过来。或许更像是赶过来,因为他的头发少见地有些蓬乱,眼镜也从鼻梁上滑下来。他慢慢地推起眼镜,成步堂眯起眼睛望向他,美贯踏着轻巧的小跳步跑过去,像一位优雅的女演员般拉起斗篷向他问好。
「御剑叔叔就带这么一点东西吗?」成步堂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掠过月台,「我们需要去两三天呢!」
「我想,住处都会提供必需品。」御剑的声音被空旷的月台过滤得相当柔和,「我订了宽敞一些的房间。你可以将东西都留在酒店,轻装前行。」
「所以美贯要跟御剑叔叔和爸爸住在一起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美贯吃吃地笑了起来。
「啊……这点不必担心,你会住在套间的客卧,配有独立的盥洗室——」
「哎呀哎呀,美贯可不是会担心这些事的孩子呀!」
他们还在说些什么,成步堂已经听不清楚,因为下一趟列车疾驰而来,在铁轨上轰鸣作响,卷起一阵崭新的、清凉的旋风。御剑和美贯的衣摆同时高高扬起,成步堂低头按住头顶的毛线帽,视线就此被遮掩住,只有那对模糊的语声在他脑海中暗暗回响,激荡出轻柔波涛。
成步堂偶尔会暗暗忧虑美贯在御剑面前显得太过活泼,他不知道那种有些异样的活泼究竟出自何方。当然他深深了解美贯就是只天生的小极乐鸟,她喜欢一些夸张的举止和滑稽的伪装,但是一切正常的情况下,她仅仅是个安静、聪慧、过于敏感的小姑娘。
他偏头看向美贯,看她正认真地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划拉着什么。大概是下一场魔术的点子。他这样想着,就并无选择地看向了御剑;御剑竟也正偏头望着美贯,带着一种微妙的若有所思。他们的目光有些意外地在此处相撞,御剑轻轻挑了挑眉,成步堂下意识地抬起嘴角。于是他们又将目光收回去,各自望向与彼此相反的方向。
早樱已经尽数开放,山野间可以零星瞥见洁白的花云,与还未完全转绿的植被融合在一起,透露出一种生意盎然的劲头。列车上的乘客比成步堂记忆中的哪次都要多些;毕竟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人不想来看看湘南的海。他们走下特快,又转乘有线电车,美贯贴在列车的窗前踮起脚尖,仿佛那样就能早些看到海洋。
对于美贯来说,玩乐还像是个有些奢侈的词汇。因此她被裹挟在游客的人潮中时,还有些瞻前顾后、心神不宁的。但是成步堂和御剑各牵起她的一只手,她拿出那种都市女孩的美德,很快地熟悉了这里的街道,变回了那只冲在前面跑跑跳跳的小极乐鸟。所以,成步堂和御剑不得不跟在她后面并肩而行。他们沿着铁轨走过,漫步在湘南海岸公园,并未过多地交谈,只是欣赏着惬意的海风和相模湾的风景,很快夕日西斜,观景的游人逐渐聚集在海岸边的小径上。
美贯脱下靴子挤过人群,赤脚去迎接那片灰白色的柔软沙滩。成步堂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在红日中映出一个墨色的轮廓,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话可说。御剑侧头望着他,他觉得鼻子被海风吹得发酸,夕阳下的粼光亮晶晶地印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一尾巨大的红鲷在海空相接之处奋力游弋。
那有些绝望,却又是那样美。
御剑从他身旁走过,慢慢地去往美贯的身边。美贯偏头仰望着他,对他说了一些什么。御剑回应了一句,他们便继续无言地远眺夕阳。在这时候,对侧的天际已经染上了桔梗花色的阴影,夕日下垂的云絮边际迸出一抹耀眼的金色,成步堂不禁用手遮在眉前,眼球被有些刺痛的泪水裹住。他深深呼了口气,把眼角的泪水挤掉,终于走向美贯和御剑,无声地停在他们身边。他向旁边看了看,美贯的脸颊上映衬着夕日的光辉,晚霞激动地漂浮在她的颧骨侧面。在那一刻,最为瑰丽的光彩洒落在他们身上。尽管已是薄暮,他们仍然面朝阳光。
他们赶着最后的一小时去吃新鲜的渔家店,在微弱的灯笼光下欣赏朦胧的海景夜色,店主端上几份朴素却真诚的海鲜盖饭,堆得满满的小鳀鱼让美贯瞪大了眼睛。
因为是和小朋友一起,他们就喝了一点新鲜榨取的梅子汁。那饮料甚至有一种不逊于酒精的奇妙力量,使话题不间断地滚动了很久。又或许不是梅子汁的功劳。只是美贯,她的即兴小魔术让见惯异事的渔家老板也啧啧称奇。
在回酒店的电车上,美贯的眼中罕见地卷上了一袭睡意。她安静地坐在成步堂和御剑中间,偶尔伴着列车的摇摆而轻轻地打一个哈欠。成步堂下意识地帮她拉紧斗篷,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眼皮却还是打起架来。这样难得自然流露的稚气让人心生怜爱,成步堂撞见御剑转来的目光,两人不禁同时流露出笑意,随即就觉得有一点难为情。成步堂掩饰般地偏过头,在对面车窗的倒影里模糊地看到御剑的脸庞,对方却仿佛也正透过那朦胧的倒影打量着他。这样,他们都可以装作是远眺一团漆黑的夜间风景,通过这种方法,逃避般地久久对视。
幸而酒店就在车站旁不远处,轿厢直升到他们的房间门口。将美贯送进那床柔软如云的甜美梦乡之后,成步堂轻轻掩上门回到套间起居室去,御剑正坐在沙发里浏览文书。出于一种年岁打磨出来的漠然,在初次确认房间时,成步堂瞪着主卧里两张相距无几的宽敞床铺,没有提议让自己睡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去。只是随着夜色逐渐晕染进时间,他还是隐隐生出一种冲动,就是想立刻把自己的被子抱离卧室。
为了掩饰那一点动摇,他把自己也扔进沙发里。御剑只是无意识地瞟了他一眼,就继续把自己埋首在工作中。成步堂隔着茶几,看着落地灯下御剑专注低眉的面容。太近了。他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中有些痛苦地嗫喏起来。尽管中间还隔着一米的距离,但在他们两人独处的封闭室内,这真的是太近了。他但凡接近御剑,就会十分自然、神经反射般地感到那种被刺伤的痛苦。那本来只是错误地试图贴近心灵的过程所造就的创伤,却在不知不觉间,发展成只要近距相接,就会无限痛楚。
时过境迁,他和御剑的关系早已经发生微妙的改变。或许他人曾经觉得他们像是友人,但时至今日他觉得不如概括为同谋更加准确。七年可谓极度微妙,可以使任何局面发生转圜,这段时间里他成为三心二意地玩着过家家与梭哈的奇怪玩家,御剑则成为万众期许的检事局长候补。六个月内,陪审员制度要在辖区内普遍推行开。在那之前,还有很多事情亟待完成。日历上仿佛画好了潮汐起伏时刻一般的曲线,若非地球脱离公转轨道,没有什么可以打乱这段波澜不惊的暗潮。
只是这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没有真正地与御剑接触过。看守所内的那次谈话就是御剑最后一次与他交流私人的事项,他手机中留存的御剑的邮件止步于那次面向海岸的邀约。毫无贴近,却也奇怪地没有漂远。偶尔地,他甚至觉得有些费解。
所以在邀请御剑前去海边的信息里,他将美贯的名头推在了前面。
当御剑出现在月台上,他听见清晰的潮声。那强烈的风势激起了一点尖锐的疼痛,尽管早有预想,他还是觉得心肌上被钻出一个小洞。只是不再流血,其中凉凉地渗透进清洌的海潮。
因此,与御剑如此接近时,那湾潮水终于积蓄得满溢出来。
御剑不得不尽快将工作完成至告一段落,为此他隐隐对同行的成步堂和美贯有些抱歉。他稍微伸展开身体,突如其来地感觉房间内有一种奇怪的缄默。他不经意地确认过表面,时间临近午夜,或许是他们已经入睡,才会留下这样的寂静。
他这样想着走向主卧室。行前他特地叮嘱酒店将主卧室更换为两张独立的床铺,只为极力避免尴尬,也不希望再为与成步堂的关系增添任何怪异的色彩。查看房间时,他觉得两张床间的距离确实窄了一些。但那毕竟也是一种极限,因为酒店仿佛摆不出更小的床。御剑默默地观察着成步堂,对方则表现得满不在乎,那让他稍微松了口气,却并未完全释怀。
在这七年间,成步堂一直表现得满不在乎。
之前他欣赏成步堂的愤怒,因为自知做出了一件难以弥补的事情。只是那时他疲惫不堪,一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日复一日地在他血液中流淌。三月初的湘南海景透着无比孤寂凛冽的美,他几乎想要融化其中,哪怕他深深知道这与成步堂的意图背道而驰。
所以他觉得苛责是合理的,无比尖锐的态度是诚实的。如果这样可以使成步堂受到的伤害得到哪怕是最轻微的一点弥补,就让他在他面前继续愤怒吧。在望向成步堂时,他看到一颗破碎的心。在海岸边上,成步堂看到的或许也是同样的。通过不同的方式,他们想将彼此的碎片捧合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无法顺利地做到。
直到那个应该在海边相会的四月,他透过看守所的冰冷的钢化玻璃,望见了一副令人不忍的景色。那颗破碎的、愤怒的、遍布疤痕的心,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血色。他很难相信,成步堂几乎是没有挣扎,就任律师徽章随风而去。至少在他看来像是这样。他再次试图伸手捧起那些碎片,却发现它们带着尖牙利齿将人割伤。成步堂终于在他面前笑了,所有的愤慨与伤感消散得如同未曾出现。可是他绝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笑容。让面具般朦胧阴郁的笑容早些消失吧。让那样的时间过去得再快一点。
御剑轻轻拉开主卧房门,胸腔中猛地跳动一下,那过于剧烈的鼓动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就此缺失了心脏,因为那间卧室是空的,盥洗室门也大方地旋开着。成步堂不在这里。
他觉得在这个年纪总不该那样狼狈了,却还是在疾驰进电梯之后才想起把眼镜忘在了桌前。虽说那是一副不够好用的眼镜,低头时看不见文字、抬首时望不清人影,但多少还是对他过度疲劳的眼睛产生了一点调节和舒缓的作用,因而在缺失了它的情况下,有一点惴惴不安的感觉从他的心头慢慢萌生。他将手插进口袋里,似乎平静地等待着电梯落至底层,但其实心绪不宁,脑中交缠的事项宛如一把乱麻。
他快步走出酒店前厅,春夜的凉意便侵袭而来,他适才发现自己的第二个失误,就是完全忘记披上外套。虽说穿着上好棉质的衬衫,但仍然不能完全抵御如此的春寒。他有些烦躁地咂舌,最终还是径直向酒店对面的车站走去。
在走进站前,他特地眯起眼睛认真阅览检票口前的列车时刻表。午夜无声地轻曼降临,最后一班电车将要开过来。他习惯性地在口袋中寻找票卡,才突然意识到忘记外套这件事所带来的麻烦绝不止于寒冷。作为御剑,他十分少见地束手无策了片刻。检票口的服务厅空着,大约已经过了站台工作人员的下班时间。
「成步堂!」
他被隔在检票闸机外抬高声音呼唤,伸长脖颈向灯光昏暗的月台上张望。这样地方铁路的月台都很小,设施简单,只是中间会被工作间区域遮断。在御剑目所能及的范围,他没有看到成步堂。他突然有些懊恼,如果成步堂想要去什么地方,又怎么会如此循规蹈矩地在月台上等末班电车?
「成步堂!!」
可是他还是放大声音吼了一句。在这期间,他几乎就要对自己生起气来。他对着沉黑的夜色深深换了口气,沁凉的空气渗进他的肺叶,几片圆圆的洁白花瓣盘旋落下,从他身边擦过,隐约带出一抹幽香。
月台的灯泡微弱地闪烁了几下,报站音在空旷的月台上响起,远远的是铁轨震荡的声音,御剑一直盯着月台被隔断的部分,即便他自己都觉得这行为愚蠢。逐渐凑近的电车灯过分耀目,他禁不住还是别开了眼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宛如塑胶鞋底拖沓在水泥地砖上的、慵懒的声音。御剑猛地再向月台看去,从那强烈的灯光里,一个漫不经心的身影走出来。御剑盯着他看着,他却仍然自顾自地走得很慢。最后一次提示铃响过,末班车阖上门扉并驶过铁轨,月台再一次陷入沉寂,只有那懒散的拖鞋声仍然慢慢地响着。
御剑在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手。
成步堂站在检票闸机的另一侧,双手插兜,对着御剑歪了歪头。
「你没带卡吗?」
「……显然。」
成步堂从口袋里掏出票卡,低眉在闸机上刷过,从站台里面走出来。
「你也睡不着吗?」他站到御剑旁边,抬头看向他们头顶那丛洁白的夜樱,「又或许是我们已经很习惯在深夜的湘南神出鬼没。」
「你打算去哪里?」御剑说。
成步堂沉吟了片刻。
「是啊……我打算去哪里呢?很不好说。但是,看来你很了解我会来坐电车呢,是不是?」
「毕竟你也很了解我会沿着由比滨的海岸走下去。」御剑在黑暗中耸了耸肩。
成步堂低下头,轻轻踢起了路边的小石子。
「走吧。」御剑向海岸线偏了偏头,「所谓旧地重游。」
又是在由比滨旁,他们共同迈开了脚步。这海岸就如同记忆中一样漆黑,在深夜中的海边,无论多么美丽的海都会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狰狞。
「不冷吗?」成步堂抬起头顶着愈发剧烈的夜风,放大声音掩盖潮声。
「还算可以接受。」御剑同样大声地回答。
潮水突然来势汹汹地冲上海岸,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脚部就已经完全被寒冷的海水包围。他们同时意外地大呼小叫了起来,迅速地拔起脚步向上游偏移了一点。御剑不禁有些心疼起他心爱的手工皮鞋。
「呜哇,」成步堂一边倒吸凉气一边说,「真是够冷的……还把沙子全冲到我的鞋里了,谁说来海边应该穿拖鞋的啊……」
御剑轻声笑了笑。于是他们带着两双极不舒适的脚继续走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温度太低,他们走得有些吃力,也感受到对方并没能很轻快地应对这次散步。御剑意外地发现双手已被冻得有些麻木了,他默默地将手揣进西裤口袋里。
「真想不到,」成步堂一边喘气一边说,「我竟然是光着脚跑过去的。就穿着睡衣。年轻可真是荒唐。」
「离开日本的第二天,」御剑说,「我就罹患伤风。初春的海边真是一个糟糕的度假地点。」
「是嘛。这么巧!我回去后发了三天烧,几乎是被人从检事局门口拎回事务所。」
御剑扬起眉毛看向他。
「怎么。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我还以为在你们那里早就被传为笑谈。」成步堂大声地笑起来,「不过当然现在那里也不会再有人谈论我了吧。」
「年轻的检事们喜欢的事情不同了。机车……摇滚……但讨论律师本来也不能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可不是嘛。」成步堂说。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前进得很慢,但他们已经走到了千里滨。只是除却那块绘有富士山景的石碑,怎样倒也不能从黑暗中分辨出这里的景致的。
「但不会就此停止。」御剑接下去说,「三个月后局长就会调任,届时便见分晓。无论如何,需要尽快将陪审员制度推行。」
「哎……你可真是工作狂。我们来这里不是度春假的吗?」
「真令人庆幸,你主动提起来。」御剑带着些嘲弄地说,「在这个春天,大概还有些令人吃惊的事情会发生吧?」
「啊……或许吧……是什么呢?我记不得了。」成步堂挠了挠下颌,「只不过是美贯就要成为高中生了。七年了,真不敢相信。她曾经还是个洗漱时要踮起脚的小朋友呢。」
御剑知道成步堂是在故弄玄虚地说些什么。只是他一时间还不能完全确认对方究竟会干出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夜色渐深,城市的灯光也隐去半分。现时抬头望去,已经可以隐约地看到细密的漫天繁星。他们到了小动岬,海岸线被切割开,他们走上国道,幸而那里比海边要明亮一些。
成步堂深深地吁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江之岛真的很远啊。我们明明一来一回走过两次呢。在我的印象中那只是短短的几站地……喏,你看,从这里还能清楚地看见岛上的灯光。」
「在整片相模湾边都可以看到那里吧。」御剑静静地说,「那就像是这一片的地标。」
「嗯……对啊。很多情侣。观景台、岩屋、洋式的花园……哦,你还记得水族馆吗?」
「从海豚展到三明治,完全没有留下任何愉快的回忆。」御剑如此置评。
「哈哈哈,可是这不就记得很清楚吗?」成步堂笑着,但御剑感受到那笑声里的悠闲淡去了。
途径腰越海岸,他们重新回到海岸线上,海潮骤然安抚下来,像是一群嬉耍够了的孩子。
成步堂远远地望着沉黑海岸中那一点聚光的江之岛,轻轻地喃喃着。
「是啊……」他说,「你都记得啊。」
御剑停顿了片刻。
「自然不是……会让人轻易忘记的回忆。」
「我后悔过很久。我曾经想是我逼得你不得不逃开。但其实我更早就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你是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我不愿那样。我放弃莎士比亚而成为律师,是为了站在你面前。我必须做些什么。哪怕将你激怒也好,我想要听到你说些什么——我是为了见你才站在那里,而不是为了毁灭你。」
这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但御剑仍然觉得心头被闷痛着绞紧。
「所以……啊,真没想到事到如今我还会这么说。我很痛苦。」成步堂的声音慢慢地趋于平淡且无感情,「我无法碰触到你。仿佛我只要站在你身边,就会让你感觉……同样的痛苦。那真的是一件让人很难自我接受的事情。」
「很抱歉我造成了你的自责。」御剑轻声说。
「但现在看来这一切好像都很没必要。」成步堂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他们到了片濑,江之岛近在眼前。长长的弁天桥的另一侧,是湘南海岸公园。
「这只能算是我的过错。」御剑说,「我选择用非常笨拙而粗劣的方法回应……我也曾为此感到悔恨。」
「哎,别这么说,好像我们在开反省大会似的。」成步堂摆了摆手。
「你不能接受我的歉意吗?」御剑望向他,「成步堂,看着我。」
他们站在潮汐的边缘,海浪倦倦地攀上他们的脚边,卷起些许砂砾,就轻轻地离开。那种力道温柔得像摩挲和爱抚。
「看着我。」御剑又说了一次,但成步堂只是远远地顺着海面望出去。
「只是我太害怕了。」他伸手指向大海的深处,轻声说,「我好害怕,好害怕你会走下去。我害怕你真的选择死亡。你望向大海的眼神,就仿佛是在向往着什么。……当然是我误解了。但在你走远的时候……」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的声音变了。他猛地打住话头,仰起头无声地哽咽起来。
「该怎么说呢,」片刻后他的抽泣和叙述一起迸发出来,「我看到你在写辞呈,我拿走了。我看到你在写便条……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内容。于是我没有一刻不在害怕。我想,从海边回来,一切都会好的。在这里,就在这个公园里,我终于听到你笑了……我看到你笑了……一切在夕阳下都那么漂亮。我便骗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你是那么孤寂……御剑,你看起来是那么孤寂。你总是看着海,我看向你,你却只看着海。就像那首歌里说的,你的肌肤不逊于阳光,你的头发融进海风里,在海边的时候,我觉得我几乎就要失去你了——可是我无计可施。
「虽然其实我们从未发生过什么,所有人也认为我们是朋友,可是……我喜欢你。……真没想到我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我本来希望把它带进坟墓里的——我喜欢你。尽管我们很久没有交谈过了,但时至今日……就在酒店的房间里,我还在很诧异地想着这件事。所以在睡前的最后一刻……我知道我做不到。」
御剑伸手把他脸上冰冷的泪痕轻轻抹去,成步堂有些惊诧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御剑,对方的神情却完全被蓬乱的头发遮住,难以看清分毫。海风把他们吹得乱七八糟。
「做不到什么?」他听到御剑轻声问。
「那两张床,」成步堂说到这里,不禁觉得这件事有些歇斯底里的好笑,所以尽管他还带着一点哭腔,却还是突然笑了出来,「那两张床太近了。」
他突然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气味靠近,像是体温将淡古龙水蒸发,方才意识到是御剑向他倾身过来;他出乎意料地抵住御剑的肩,却在嘴唇上感受到了另外的御剑。御剑的手指还停留在他脸颊上,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手指竟然比他的泪水还冰凉,他便不禁伸手握在那只被海风吹得发僵的手上,而撤下对御剑的阻拦。他很久没有与谁接吻了,这温柔、亲密的味道让他一时间还头脑空白。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交换了一个十分单纯、也很真诚的吻,然后他伸长手臂拥紧御剑,递出一个绵长、缓慢、小心翼翼的深吻。
他抱住御剑的臂膀,方才意识到那穿着单薄棉衬衫和马甲的身体散发着寒意。他于是反手解下外套披在御剑身上,深深地、深深地抱紧御剑。在这春寒料峭的海岸上,突然有一方小小的温暖巢穴被构筑起来,御剑在那突如其来的暖意中猛地打了个颤,却更为放松地啜吻起他的舌尖。他觉得思绪变得黏软起来,他们的吻竟然如此自然,就仿佛——
就仿佛他们都等待了很久。
出于对健康的考虑,他们还是决定搭计程车回去。在等待计程车接驾的过程中,他们站在尽量远离海岸的路边拼命揉搓着双手。成步堂方才完全忘记自己在外套下只穿了一件工字背心,结果在分开时使御剑大为惊讶,二话不说就将外套还回到成步堂身上。
经过那场突如其来的亲密,他们好像还有些神不守舍。
「我想明天大概会有人要感冒了,」成步堂在计程车上打过第三个喷嚏后嘟囔道。
「太鲁莽了。」御剑不住地复述着,尽管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针对哪件事情,「太鲁莽了。」
回到酒店后,御剑很果断地在底层的便利店购买了姜茶和感冒药。在回到房间的路上,他们一言未发,推开房间门后,成步堂奔向客卧去看美贯是否睡得安稳,御剑则迅速在茶桌前烧起热水。两人最终坐下在沙发里饮用热腾腾的姜茶时,不知为何都显得有气无力的。
「我有点……」成步堂揉着头说,「我有点不知道明天白天该怎么办。」
「我何尝不是。」御剑摩挲着下嘴唇,「我想这件事暂时需要保密。」
「啊……是啊……陪审员制度……」成步堂呻吟着倒进沙发里。
御剑端着茶杯看向他,眼神中充满一种——成步堂在御剑脸上从未见过的极端困惑。
「就这么发生了吗?」他问。
「是啊。」成步堂视死如归般地说,「就这么发生了。」
第二天美贯稍微有些失望,因为御剑蹙眉按揉着剧痛的太阳穴,成步堂显然是完全地发起烧来。尽管两位成年人仍然表示十分愿意陪她去水族馆或观景台转转,但美贯觉得这完全不是个好主意,因此就爽快地决定自己搭电车沿海边观览一圈。尽管在将她送出房间前成步堂极其啰嗦,把所有可能与不可能发生的事项都叮嘱了遍,但当她真正踏着小跳步离开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在或真敷面前试图隐瞒事情好像有些不自量力。
美贯哼着小曲儿搭上漂亮的有轨电车,倚在窗前快乐地观赏海边小城的风景。从由比滨到江之岛,她几乎在每一站都下车,而且在每一站都走到海边去,充满好奇地四处游闯,似乎是要将这片地界的美好之处都尽收脑海。若不是约好要和成步堂和御剑一起用晚餐,她就在外面流连忘返了也说不定。
在酒店附近的海滩,她心满意足地再一次观赏了相模湾上的落日。天色由碧蓝转为火红,又从火红转为群青,这期间所涉及的艳丽色彩实在难以尽述。她捧着脸颊在海滩上坐着,直到最后一抹金光完全消失在海面,才如梦初醒般拍拍裙子站起身来。
她回到酒店房间,起居室里空无一人。她试着唤过几句,却仍然没能得到回应。带着一点疑虑,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主卧的门,只看到成步堂和御剑睡得正熟,并且睡相滑稽:御剑裹着厚厚的一层毛毯,丝毫不像是在春天;成步堂的额头上放着的水浸过的毛巾,已经顺着额头的边缘滑了下来。他们睡在各自的床上,却离得很近。在御剑的毛毯和成步堂的被子下,各有一只手伸出来,在床缝间轻轻地搭在了一起。
所以美贯笑了,竭力不笑出声。她从随身的小背包里取出在江之岛的龙恋之钟前求得的一对小巧玲珑的南京锁,轻轻地放在成步堂和御剑的枕侧。在御剑身边,她放下蓝的。而在成步堂身边,她放下红的。
-end.
标题和一些关键的部分都来自于井上阳水的《海へ来なさい》,不过我喜欢听的是久保田利伸的版本(性癖大量露出),一首让人感到又忧愁又幸福的夏天的歌。
我直到前不久才知道江之岛是一个自杀圣地,这莫名其妙的巧合让我喷饭不已。我没有自杀倾向和精神问题,至少是还没有严重到让我自己认为需要就医,但是我不回避也不恐惧这个问题,所以很长时间我一直绕在这上面打转。几年前我在初春独自去镰仓玩,有一次傍晚横穿湘南海岸公园往江之岛走,就在海边生生走进那个海风凛冽、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身处在街市和深海的狭间,有一瞬间人真的是恍惚的。是很难以形容的心情。藤泽、江之岛、由比滨、镰仓。留下了我很特别的回忆。
是的,那里确实是一个自杀圣地。
在合志约稿之前几个月这个开头就写好了放在那里,但一直没有推下去,直到收到约稿之后,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手头只有这个故事最适合合志这个环境,就干脆以此为契机,鼓励自己把这个很难的故事写完。当然,哪怕在最初这也只是一个纯粹的海边故事,讲不辞而别和不期而遇。写完之后才发现它终究透出了我的那点小念头。现在想来,也算自然流露。
时隔半年再看,即便最终决定在行文里挑明自杀倾向相关的话题,我也仍然觉得这是一个透露着盎然生机的故事。几个月前收到样刊,我读到这篇时因为久未谋面而产生了一些怪异的错位感,所见一切仿佛出自陌生人笔下。重读之后,我却在里面看到一种淡彩色的、鲜活的生命感。
或许是人只有在恍恍然之时才有能力洞穿生的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