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得称未见

※演艺AU不过其实好像没啥娱乐圈成分
※OOC,纯我得
※完结,2w字预警

※因为我不太懂所以bug可能挺多的,收视率就当它是一个夸张用的笑话,然后公务员应该是完全禁止挣外快的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没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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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成步堂龙一,是个演员。你会知道我,大概因为我是个律师。
     对,那档在最终回拿到不可思议的42.7%收视率的综艺节目的男主角,新人律师成步堂龙一,就是我。
     但我当然不是什么律师。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成步堂龙一,是个演员。会真的误以为我是律师,是因为电视台出色的包装和噱头吧。不过普通民众们对于法庭的无知总是多少会让我有点儿惊讶,每次面对着那些质问我法庭上借助灵媒是否合法的观众来信,我都感到十分犯怵。
     但是,成步堂龙一这个名字,是真的。令人觉得悔恨的一米七六的身高,也是真的。除此之外,包括那个傻气的刺猬头和那个闪闪发亮的金色律师徽章在内——都是假的。是的,这是一档综艺节目;让我不自谦地评论一句,是一档十分出色的综艺节目。
     『逆转裁判』。
     当你看见这四个字的时候,已经忍不住想起我那道气势磅礴的凌空指,并且不由自主地喊出一句异议吧。走在街头的时候,我看见很多人的手机上绑着手指模样的挂件,还有印着红色异议的白色小气球,那让人一瞬间失去生活的真实感。
     我已经开始担心我以后窄得可怜的戏路。想象一下你看了一档深夜剧场,为着有点眼熟的男主角看到最后,发现演职人员表上赫然写着成步堂龙一;我猜我的推特提醒隔天就会爆炸,大家都会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放弃法律事业转投演艺圈的?从『逆转裁判』开始吗?还是早有打算?」或者问,「什么,你的刺猬头竟然不是真的?莫非你为了演男主角而不惜买了个时髦的假发套?」
     ——拜托,点进我的事务所首页看看,那里的所属艺人列表里有一个我,后面的简介写着我是个货真价实的演员,毕业于勇盟大学艺术系。
     虽然说近期为了配合电视台宣传,还是把照片改成了节目的刺猬头剧照来着。
 
-2-
 
     尽管是平均收视率已经超过了30%的超人气番组,但是为了或许还没看过这档节目的你,我还是稍微介绍一下。『逆转裁判』是一档以新人律师成步堂龙一——我——为中心而展开的推理类综艺节目。刚刚结束的第一季呈现了四桩案件,每桩案件都分为棚外侦查和棚内庭审两部分,整桩案件拆为几次播出,既有连贯性,也能让第一次观看的观众轻松理解。无论是受害者、证人还是凶手,全部邀请圈内的各位艺人老师来参与,在趣味性之外更帮节目炒热人气。各位嘉宾在我引导下经过无数次的案情逆转,最终找出真凶;当然对于真凶的整蛊也是一个常规的看点。这是一个短期综艺,电视台本来并不看好这样一档古怪的非典型综艺,但短短的十二回,把收视率翻了十倍,挽救了本台在综艺黄金档的空白,连带着捧红了我,一个二流事务所的小演员。
     大家天天追着我们问第二季的事宜,那么不妨稍微地透露一下——第二季会有,而且再过不久就要开始制作。当然不是我在刻意隐瞒这个消息;我本人甚至也是在两小时前才在第一季特别篇的庆功宴上听到总导演发表这个消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很高兴,不仅因为还能继续吃这翻了一番的出场费,更多是为还能与这些出色的同伴们共事。好比说——现在正靠在我身边打瞌睡的真宵小姐。
     是的,绫里真宵,如果你看过我们的节目的话,一定能毫不迟疑地答出这个名字。半年前真宵小姐还是我们事务所的新人,希冀着换个事务所能拯救她岌岌可危的偶像生涯,而眼下她已经同我一样,是个家喻户晓的明星了。其实要论演艺圈的资历,她还在我之前。虽然只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小姑娘,她却早已在偶像的残酷世界里打拼过两年。或许是为了追逐她那有名的姐姐、影后绫里千寻小姐的步伐,她才执意在这与她的纯真品格所不同的复杂世界里浮沉。
     真宵小姐在我的西装外套下打了个寒噤,嘴里咕哝着模糊的话语倒在了我肩上。我吓了一跳。辛苦了她才刚下飞机,就飞也似地跑过来准备录制——我换了个姿势以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现在我们正坐在冷清的车后座上,抓紧最后一小时做些哪怕是最轻微的休息。一个小时后,我们又要为了另一档综艺节目梳妆打扮——尽管是作为客座嘉宾,我们还是得套上刺猬头假发、穿上灵媒师衣服。老实说,这件事让我多多少少地有点儿厌倦。
     这样看来,我似乎有些自相矛盾。我从心里感谢着『逆转裁判』第二季的制作决定,却又如此反感着在其他场合继续表现成一个冒冒失失的新人律师。
 
     「成步堂前辈,喜欢原来如此君这个角色吗?」
     真宵小姐这样问过我。因为在事务所中的资历在我之后,她坚持要称呼我为前辈,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该怎么说呢……我只能说,大概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吧。毕竟现在我在成步堂律师的状态里,或许有些当局者迷啊。」
     「呜啊,不愧是科班出身啊,『状态』什么的……。演技一级烂的我只能是没办法地本色出演啊。」
     「是这样吗……」我有些尴尬地思考着可以安慰她的回应。
     大概因为灵媒师真宵和真宵小姐本身就是十分相像的角色吧,我一直觉得摄影棚里的真宵小姐表现得十分自然。有时候跟她互相吐槽,也会几乎忘掉台本安排,就像真的在跟自己活泼可爱的小助手搭话一样。然而真宵小姐对自己似乎没有这么满意。
     「我大概,一辈子也没法变成姐姐那样出色的人吧……」
     一旦有涉及『灵媒』的拍摄任务,真宵小姐就会一反平日的活泼,一个人早早地窝在片场角落里抱着台本反复琢磨。因为设定是『成长中的灵媒师』,她不需要模仿过多的艺人;但她唯一需要模仿的这个对象可并不简单——那是她赫赫有名的影后姐姐。
     为了帮助这档节目升温,节目组拼尽全力请来了千寻小姐。虽然跟她合作只有那短短一回,但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诚惶诚恐、紧张得几乎一个词也说不出的心情。还好那些滑舌被剪辑师剪成搞笑用的片段,千寻小姐又十分得体地进行临场发挥,反倒加强了喜剧效果。只经过那一次合作,我就深刻地明白千寻小姐被誉为影后的原因。所以我常常暗自感慨:真宵小姐有一个这样出色的姐姐,真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真宵小姐摇摇头,似乎要摇去那些阴霾想法似的。她重新操起明快的声调问我:
     「那么成步堂前辈,喜欢御剑先生吗?当然我的意思是,从角色的角度来说。」
     我的心随着她的语调雀跃了一秒。
 
-3-
 
     虽然我是这档节目的男主角,但人气最高的艺人并不是我。
     我得承认,我从一开始就被他吸引了。他是一个带着些神秘孤傲气质的人。我从未见过他的经纪人、不知道他是哪个经纪公司的艺人,也全然看不出他出身何派。他与一般的艺人不同——他身上有着某种明显的、与演艺世界所脱节的、或许名为日常感的东西。尽管他在穿上佩有华丽领巾的三件式西装之后会马上成为闪耀全场的一颗明星,但舞台下的他,毫无疑问,是不属于我们的一个人。
     而他的天赋才华完全不受这些条件限制。他把那个名为御剑怜侍的天才检察官饰演得十分出色。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像我和真宵小姐一样使用了真名,但我只能别无选择地称呼他为御剑,不管在台上,还是在台下。
     说实话,我在台下并没有多少与他交流的机会。每次主创和常驻们一起去喝酒都见不到他,他也不会在片场逗留多余的一秒钟。导演助理给出收工手势,而我只是被留下多录一句赞助商鸣谢,他就可以在休息室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施展过一些风属性的魔法特技。唯有一套孤独的红西装在衣架上摇晃,上面还留着淡淡体温和妆品味儿。
     御剑的人气高涨似乎在主创的意料之外。一开始他们本决定把我——我是说,成步堂律师——塑造成一个最讨人喜欢的角色;与此相对,御剑便是一个通俗意义上的反派。如果有谁知道主创们曾经打算请一位四十岁末期的保守派搞笑艺人来出演御剑,推特一定可以在两小时内炸翻天。但幸好他们没这么做,此刻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他们的这个决定。
     若不是那样,我便遇不到这样的一个御剑。
     本来我应该讨厌他才对。他比我高,脸比我好看,不必像我一样担当笨蛋角色,还抢走了大概本该属于我的一大部分女性观众的青睐。但是——我绝不讨厌他。我跟所有观众一样欣赏他帅气的形象,欣赏他干脆利索的发言和天然的吐槽,欣赏他偶尔需要按照台本遭受整蛊时表情上透出的一丝裂痕。
     他的演技令我着迷。虽然不知道他本身究竟是何样的一个人,但摄影棚中的御剑检察官可谓完美。就像与真宵小姐对戏时一样,我同他对戏的时候十分自然,会被他傲慢的态度激怒,会为他的犹豫而紧张,会由衷地对他完美的立证发出赞叹、不惜进而被全场嘉宾吐槽。我有时会感到恍惚,似乎我正是律师成步堂、而他正是检察官御剑;我们站在法庭的两端唇枪舌战,用尽信念与智慧相互交锋。我看见他的双眼,那之中不带任何一丝虚伪,睿智深邃宛如深色水晶,那是将角色里外之人合而为一的最高境界。
     我几乎是期待着每周与他一起的录制。因为综艺与剧集性质的不同,不需反复地演绎,导致我们的每次录制都充满了新鲜感,仿佛在玩一场大型的、不允许脑筋停止运转的桌上游戏。那让人疲劳,更催人兴奋。
     那是我和御剑两人间的游戏。
     有很多次中途休息时我主动递水给他,他很有礼貌地接过去,回我一句感谢,带着一小撮礼仪化的不卑不亢的微笑,似乎跟舞台上的御剑相同,但其中矜持的友善与棱角分明的御剑并不一样。我因此得以与他攀谈几句,只是话题总局限在台本之上。
     「接下去要拍的是大场老师出场的部分,你觉得按照刚才的步调继续下去可以吗?」
     他偏头思索了一会儿。
     「我记得导演交代过这部分要插入绫里小姐的一发艺。这样的话,我认为我们两个应该有意地削弱存在感。」
     「对哦!感谢提醒,否则我大概又要一发不可收了。」我有点抱歉地摸起了后脑勺。
     「没什么。我觉得你的吐槽还挺有趣的……」他抬起一边嘴角看向我,我一时有些辩不出那笑意里是趣味还是嘲讽,「只是有时候,肆无忌惮了些。」
     「……真是,让人见笑了。」我不好意思地行了个礼,「你的严谨真是帮大忙了,真不愧是御剑检察官。」
     我本来只想打个趣,他却一时间没有搭话。我迅速意识到他大概并不想提到自己与角色的相似之处,不禁后悔起自己一时的失言。然而他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再喝了口水,微微耸耸肩。
     「你毕恭毕敬的这副样子,倒是不怎么像成步堂律师。」
     我万分惊讶,一时间对他的回答充满了诧异;不禁飞快转起脑筋,思索着该如何对他回话。
     「这样说起来,我倒想起有观众指责成步堂律师是个蛮横无理、胡搅蛮缠的人。虽然身为演员的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很难过,不过想想这说得也很对。那样盛气凌人地用着食指指人,还虚张声势地大叫异议……如果这家伙真的被我碰到,肯定要好好地揍他一顿。」我摸着下巴说,「这么想的话,每次都让你被无礼地凌空指,真是件抱歉的事情。」
     他似乎并未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回应。他与我对视了半晌,露出一个有点惊讶的笑容,几乎又要让我脸红了。我大概一生也不会忘记他给我的回答。
     「但是在让人微笑的方面,你是真的与那律师很像啊,成步堂先生。」
 
-4-
 
     后来拿到新的台本,最后四回的内容是成步堂律师为御剑检察官辩护。毋庸置疑,根据节目传统,委托人御剑检察官所受的是杀人嫌疑。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御剑会杀人?那家伙?……我是说,那样憎恶犯罪的检察官,怎么可能会——」
     「所以关键在于你的精彩逆转了啊,成步堂君。」总导演温和地笑了,推起他的眼镜,拍拍我的肩膀。
     我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意味着我有机会和御剑一同拍摄外景!外景是侦查部分的专场,基本上是我和真宵小姐与作为证人和委托人的嘉宾们的活跃场地;御剑身为庭审部分的主要角色,只有在室内与我对戏。电视台和地方旅游局进行了合作,每次的外景取材和外景活动都非常有趣;我们常常在拍戏之余玩得尽兴,偶尔我会遗憾御剑不能同我们一起前来。
     不过,御剑作为有罪嫌疑的委托人,大概仍然不能与我们一同欢天喜地地进行外景活动。我跟委托人常常被安排在装扮为拘留所的室内场景进行拍摄,不过这个棚子并不在电视台内,所以我们习惯把这一部分也称作外景。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在早已习惯、甚至有些厌倦了的电视台之外进行拍摄,我的内心久违地兴奋不安起来。
     由于总导演对最终效果十分苛求,我们在拍摄前只拿到当前时期需要的台本。我拿到的更深入一些,但也与事件谜底相差甚远。也就是说那时我还不知道所谓的真相。虽然每次我的委托人都在最后被证实无罪,但我刚接到这次台本时,我翻来覆去也找不到对御剑有利的线索。一瞬间我脑子里充满了疑问,有一刹那的怀疑是——
     不会为了追求收视率,真的让御剑杀人了吧?
     成步堂律师会无条件地信任委托人,但那毕竟只是虚构的成步堂律师啊。成步堂龙一,对这狗血的发展还是十分在意的。
     ——但把思维逆转过来想想,如果真的是为了收视率,御剑反而不太可能是真凶。要知道现在御剑的人气火到邪门,他那十天才更新一条的推特下面的回应比我十天推特留言数的总和都多。主创们对御剑的态度起着微妙的变化,他的休息室天天被鲜花堆满;我和真宵小姐则可怜巴巴地一边扫着维持体型的特制餐、一边绞尽脑汁地回那箱永远回不完的观众来信。
     我吐了口气,将脑中的杂念摇开,蹦出车飞也似地跑进摄影棚。休息室里御剑和真宵小姐已经在化妆。这感觉非常新鲜,因为剧情上总是律师和灵媒师相伴查案,所以和真宵小姐两个人独占休息室、一起化妆补眠聊闲天已经是我拍摄外景的日常。但是现在御剑也在……
     我隐约找回了第一天踏进『逆转裁判』节目组的感觉。
     真宵小姐在化妆之余专注地反复看一段视频。我向化妆师和发型师问了好,坐下在她身边瞥了一眼。
     「舞蹈……吗。新单曲?」
     「嗯。托成步堂前辈的福,这次事务所说是很重视这支单曲!……虽然由我自己来说好像有点狂妄……」真宵小姐回给我一个染着兴奋红晕的笑容,「但是……没想到真的为我请了外国的导演,并且要去斐济拍摄PV呢!」
     「真的?那真是太棒了,」我看着她的笑容,觉得世界上很多不愉快可以被一吹而尽。或许我也不知不觉地随她笑起来,那一刻我分外理解她的粉丝的心情了,「请一定要给我寄明信片啊。」
     真宵小姐用力地点了点头。看来她的偶像事业终于要步上正轨了……在这么久的努力奋斗之后。她值得这份优待。
     我抬头望了望镜子。御剑背对着我们坐,我也得以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表情。他在镜中撞上我的目光,有点匆忙地低头继续看手里的台本,脸上的笑意逐渐褪下色去。他似乎本来非常注意我们的对话。
     我张了张嘴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不明所以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关于这之后的剧情发展……你怎么想?」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仍然用上给他递水的小花招去跟他搭话,他顺理成章地从我手里接过水瓶,想要拧开瓶盖却在中途停下手,意外地陷入了沉思。
     我本来期待他像往常一样用自信的语气与我一起推测剧情发展。这格外长的一段沉默让我不禁有些尴尬。我喝起了水,不知是该自问自答,还是该等待他的回答。在我等待得快要耐不住时,他终于开口了。
     「说不定,御剑真的杀了人呢。」
     我震惊地含着那口水瞪他。
     「虽然现在的话题度已经很高,但收视率总是多多益善。想想下周的预告,『御剑检察官、有罪』……」
     「但那只是吊人胃口罢了,」我打断了他,「成步堂如果败诉,这个节目就真是彻头彻尾的荒唐了。」
     「那么请你回忆一下我们每周录制最后都要喊的那句傻兮兮的节目标语吧。」
     我意识到了御剑想说什么,而不安地嗫喏着,无法继续说下去。
     「那当然是……」
     「说不出口吗?没关系,我来替你说。『贯彻真实,逆转无罪』。成步堂律师,你的左手是真相,右手是职业操守和个人情感。这不是最适合为最终回收视率做铺垫的手法吗?」
     我逞强着回嘴:「可是这样的话,就毫无逆转可言了。」
     「希望你别忘记之前的案件都是奇数回,只有这次是偶数。第一回是铺垫与案情介绍,所以第二回的庭审是对御剑决定性的不利,因此第三回是大快人心的逆转。所以第四回要再次逆转——那才是,发掘最终真相的一次逆转啊。」
     他十分平静地分析着。我愣愣地望着他,几乎感到难以置信,一时间觉得我们之间十分疏远。我试图反驳,但他的理论是那样一如既往的有理有据。真是不合时宜的完美。我心下一直没停歇的不安,此刻加倍波澜地翻涌起来。成步堂律师在法庭上感受到的绝望,我在那一刻突然体味得十分真实。
     「……你是,对御剑这个角色并不满意吗?还是不喜欢这个节目组……?听起来你似乎打心底里希望御剑怜侍能早点离开这个节目,」我艰难地说。
     或许我的话刺中了什么,他避开我的目光架起了手臂,修长的手指摩挲起矿泉水瓶上的花纹。
     「御剑怜侍并不属于这里。」他说。
     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即便意义不明晰,一种莫名的凉意仍然从他的话语里透出来,我急切地想要追问这句话的深意,但恰逢场务主任大喝一声宣布休息时间结束。真宵小姐匆匆忙忙地从我们身边擦过跑向片场。
     他的目光最终也没有回到我身上。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矿泉水瓶被挤捏得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谢谢你的水,成步堂先生。」
 
     我的朋友矢张政志是个艺术家,至少他自己这样强调。但我见他最多的时候,就是他在隔壁电视台的整蛊综艺里给人画鬼脸。
     「你不要在一边说风凉话了,成步堂,」此刻他正在我对面聒噪地喝酒、吃花生米,「都因为你的综艺太火爆,俺基本上面临着失业的危险……」
     「所以你觉得,主创会傻到把御剑毙掉换新检察官吗?」
     「嘿,连这点都瞧不起清,俺看傻的才不是主创,你小子才傻。」
     矢张撅起嘴把酒盏里的酒喝光,发出很没品的声音。我透过暗色镜片瞪着他,他倒是一点也不示弱,一脸不满地回瞪我。
     「怎么,大黑天的还戴着墨镜,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他大声嚷嚷起来,「你小子说,你是不是看不起俺了!明明一起入的行,你成个腕儿,俺却还要担心失业!俺好不容易碰到真命天女!却要眼睁睁看着美佳为买不到新包新鞋子而伤心失神吗!苍天啊有眼无珠啊!」
     我决定不去细数这个美佳究竟是他的第多少位真命天女,但还仿佛记得她是我们节目第一回的嘉宾。大概矢张与她也正是结缘于此。「你小点儿声,」我推了推墨镜,在他惹出更大乱子之前把他压制下来;幸而此处出没人等大概都是演艺圈的常客,没有人多分我们一点目光。
     矢张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嘴里却没消停:「嘁,要俺说你没了那刺猬头,辨认度应该还没俺真志守响亮——」
     我打断了他在那个傻兮兮的艺名上大做文章。
     「想打架留到以后,我随时奉陪。先说正事。你的意思是御剑离开常驻人员并不奇怪?」
     「要知道第二回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影后是你们的常驻呢。连宣传都以她为中心,谁知道你成步堂龙一啊。哪知道你们的奇葩主创把她写死了。」
     我无言以对。当时得知千寻小姐只是嘉宾而非常驻之后,我有种撑天柱塌下来的感觉。
     「再说了,御剑那家伙的人气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高。」矢张把毛豆扔进嘴里,「舆论是一回事儿,真实的商业运作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你们又不是偶像番。看的又不是脸。大家伙儿只是图个新鲜,才看得下去。至于御剑那家伙嘛……在俺看来,没什么意思。」
     我把墨镜扔了下来。大概是我真的表现得比较愤怒,矢张正对着我的目光瑟缩了一下。
     「——俺是说,——哎呀,别瞪,你眼睛那么大瞪起来很吓人的!我是说,」他开着玩笑凶了我一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用手指敲敲桌面,将烟灰抖落了一桌,「我就去你们节目客串过一次,你可是天天在跟他打交道。连我都一眼看出来的事儿,你能察觉不出来吗?那家伙不懂来事儿。非要说的话,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演戏的。」
     「可是他的演技非常棒,」我感到了轻微的心虚,「而且他对节奏的直觉十分准确。就连导演都对他赞赏有加。」
     「哎呀,你不要装傻了。你懂我的意思。他不是这个圈儿的人。不管他在这方面多有天赋,他就不是干这个的人。」
     御剑怜侍并不属于这里。我脑中回响着他当时的音容面貌,所有的事情都在作证他的这句独白。我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失落。
     在我看来,他或许不是一个真正的艺人,但他在这里活得十分精彩。至少,社交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话题绝不是伪貌。然而剧组所有成员的曝光率都在迅速攀升,每一周的节目都能带来新的话题和流行语;身为主演的我开始跻身红星行列,人气理应比我更高的他却只在这一档综艺里露面。比起我和真宵小姐天天在推特和个站上更新近况、做节目宣传,他的社交网络就像一片安静的海洋,偶尔用毫不流行的语调感慨一句夕阳不错看。
     之前我宁愿认为那是经纪公司的包装策略,但此时此刻我或许需要接受现实。他从一开始,就并不属于这里。
 
-5-
 
     这次拍摄结束之后我拜托真宵小姐帮我留住他,交换条件是请她去巢鸭的茑屋吃一顿拉面。她像同年龄的女孩一样,大多数时候只是个爱搜罗美食的贪吃鬼,但在拉面的方面可谓是正统的美食家。真宵小姐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后,迅速犯起了愁,因为她一直不擅于跟他打交道。然而我跟她说那家伙对她的新单曲十分感兴趣,她瞬间就燃起了斗志。
     「我就知道御剑先生一定是个好人!话说回来,全节目组好像就只有你跟他聊天最多。了不起哦,成步堂前辈。」她笑嘻嘻地跟我击了掌。
     「你这次不是还要跟大将军一起联动宣传吗?那家伙说他也很喜欢大将军。其实你们俩,意外地有共同话题也说不定。」
     「哎!什么!那位御剑先生吗!——了不得,真是人不可貌相……。」
     听到这位耳熟能详的英雄角色的名字,真宵小姐双眼放光,捏着手机上拴着的巨大的大将军布偶陷入了沉思。其实只是临场凑戏,我对他的私生活根本没有任何了解。只不过有一次休息时间我不小心听到他的手机铃声,是大江户战士的主题曲。当然我本身对这种青少年向的特摄剧毫无兴趣;会了解主题曲这种无聊的事,只是因为在那个番组里出演过两次名字是「卒乙」、出场半分钟内就惨叫一声领便当的小兵。
     我随口问了一句,但他的反应却表明他很在意。那是和真宵小姐听到大将军的名号时相似的反应。
     「是吗?不过我似乎就是摸不清他人气爆棚的原因啊,好像跟我小时候看过的什么假面英雄没有很大区别。不过他们剧组氛围好倒是真的。那两顿便当可能是我吃过的最好的——」
     「你——出演过大将军?」
     我见怪不怪地点点头。由于剧集庞大,很多演员在那部剧里担任过龙套。然而他眼里瞬间散射出的狂热光芒让我很是吃惊,甚至可说是吓了一跳。
     那是第一次,我们的谈话没有局限在台本之上。他罕见地表达着对某样事物的喜爱,这让我从平日那个理性淡漠的人身上很难读出。但是——那一刻我脑中再次浮现出那个词——日常感。我大概不能跟第二个演员展开这番对话吧;我们提起大将军的时候,都只谈它多么能吸金,制作人多么有手段,主创人员的花边新闻又是多么杂。同御剑的谈话让我一时间觉得,自己只是个心思单纯、跟友人一起讨论精彩番组的中学生而已。
     虽然他身上仍然穿着那威风凛凛的戏服,但我却发觉自己碰触到了更多更真实的他。这样的接触没有使我瑟缩,反而让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无垢,多么有趣的男子。虽然这样的反差让他在我心里的形象更加成谜,但那样的神秘感催生起鬼使神差的迷恋,我完全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多迷人的一个人。我感谢观众有眼,能够同我一样看重他的魅力。他值得那所有称赞。
 
     录完赞助商鸣谢之后,我连寒暄都来不及打,就急忙飞奔向休息室。幸好在走廊尽头,令人安心地看到了正与他对话着的真宵小姐。不知该说是出乎意料还是意料的中,他们聊得似乎挺开心。
     「啊,成步堂前辈!」真宵小姐错开头看到了我,情绪高涨地踮脚挥起手向我打招呼,「我们刚刚还提到你呢。」
     我跟她交换了个眼色:「你们看起来聊得很开心哦。在聊什么?」
     「大将军。能找到另一个狂热粉丝真是太棒了——!这种同好相互交流的感觉果然是让人无比愉悦。谢谢您,御剑先生!说好了哦,我一定帮您要到荷星先生的签名!他人超好的,我跟他私交很不错。您想签什么?」
     「那么……虽然十分不好意思,但还是麻烦您了。签……『贯彻真实,逆转无罪』,就好。」
     他似乎有点儿刻意避开我的目光。真宵小姐露出了个机灵的微笑,旁敲侧击地问他不要再签一句『致御剑怜侍』吗?他便似乎更不愿意看我了,抿着嘴微微点了点头。
     那时除去剧组工作人员外只有我被告知下周节目嘉宾列表中有荷星先生。如果他当时知道大将军本人将亲自给他来送签名板的话,表情或许会比现在更狂热一点儿。
     「一言为定!啊,华宫经纪人叫我了,我得快点儿赶过去……对了!超难得三个人聚在一起,我们自拍一张好不好?明明我们都是主役,却几乎没有同框过呢。前两天有粉丝在G+问我御剑先生的事情,哎呀,真过分,御剑先生的魅力已经渗透进我的粉了哦——」
     她假装鼓起脸生气,无忧无虑地摸出那坠着巨大大将军玩偶的手机,我下意识地弯腰靠过去;几乎每次拍摄结束以后真宵小姐都要满场地找嘉宾和工作人员合影,大多数情况下我也莫名其妙地入镜。要我说她的手机存储可是一枚十分珍贵的『逆转裁判collection』。但是,杀青后直接消失的那家伙也确实是从来没有跟她合过影。
     他果然迟疑了一会儿。他完全不像是个喜欢自拍的人——我总是怀疑他有没有打开过他的手机前摄像头。那作为艺人来说可真是非常奇怪。然而真宵小姐并没有在意他的内心纠结,仍然十分专注地举着手机,研究着能让三个人合理地分布在镜头中的方法。
     「我终于明白了!来,成步堂前辈和御剑先生请靠在一起——」
     她兴高采烈地蹦到我们身后,把我往他身边推挤。我感到肩膀与他撞在了一起,力道虽然不大,但让人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我和他都是。
     我佯装数落她,而她一脸调皮地无视我。她请我们两个人蹲下,这样就能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构图——能完美地容纳进我们三个人,而且毫无偏袒。
     「呜啊……我手臂太短,能不能请你们靠得更近一些,要不然我只好舍弃成步堂前辈的半张脸了!」
     「为什么是我啊!」
     我自然地吐她的槽,无奈地按照她的要求照办,广角镜头让我的脸有些变形。我调整着姿势和表情——然后不经意间,蹲着的膝盖碰到了他的。我们无意识地短暂对视了一刻,又很快地移开了各自的目光。重新注视向摄像头,真宵小姐颤抖着手按下了快门,将他有些拘束的微笑永久地收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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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回收视率超过了40%。完成了个不可能的任务。就在我十分紧张地看着那数字继续攀升的时候,手机惊心动魄地跳起来。我打开line群组,看见总导演发:
     『诸位,SP制作决定!』
     我直接欢呼出口。在御剑检察官被证实无罪之后,这大概是令我最开心的一个消息了。我兴奋地刷新着消息,得知了SP的详情。那是长达六小时的特别节目,拆成四次播出,之后还会发售DVD和BD。这是……下了多大血本啊,真是令人吃惊。
     「但是……新角色……」
     我一瞬间感到了不安。虽然御剑检察官是无罪的,但节目组要换新检察官的流言从没停歇。虽然是就连我这个主役都没摸着实体的风声,但总让人觉得担忧,就好比发现牛仔裤底的一个漏洞。
 
     在最后一个案子的走向还未浮出水面时,由于检察官的角色出现缺口,节目组需要邀请新的检察官。让我意外的是他们请来了老戏骨狩魔豪先生。那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时代,见证过完全不同的演艺圈;对戏前我看着他满头银发,不由自主地摆出冰冻的笑容。而他闲适地放下台本,微笑着望向我,老花镜遮不住他仍然锐利的猛禽似的目光。
     「不要担心,菜鸟演员。一旦出错,老夫狠狠地骂倒你就是了。」
     哎呀,就是这么严厉。千寻小姐虽然也是十分认真的演员,但性格跟他完全两异。我不由得想起他塑造过的那许多经典反派角色;令人羞愧的是我小时候曾经被他扮演的恶人凶手吓得够呛,沦为家人的笑柄。然而成步堂律师需要摆出毫不逊于他的气势,我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成步堂先生。你的演技是没问题的,唯一重要的是调整好心态。」
     第一次休息的时候我自暴自弃地蹲在摄影棚角落,那家伙熟悉的脚步声也没能驱散心中持续盘旋的忐忑不安。这次换我从他手里接过矿泉水。我感激地对他扯了扯笑容,继续抱着水瓶蹲着消沉。
     「请你相信自己。你是一个很出色的演员,成步堂先生。我在对戏的时候能感觉到……」
     「大概,我也只是对着你和真宵小姐本色出演而已。」我苦笑着拧开瓶盖,把水端到嘴边,却完全喝不下去,只是原样扣回瓶盖,深深叹了口气,似乎要把肺呼出身体。我甚至没有勇气去回视他……我并不喜欢这样消沉的自己,可是这样的自我嫌恶只会让心情反复地变糟而已。
     他没有很快地继续安慰我。在我们相互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低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记住你现在是全国最有名的律师。哪怕对手是无血无泪的魔鬼检察官御剑,你也未曾轻言放弃。」
     我抬起头望他。
     「哪怕那御剑检察官不在了也是同样?」
     他顿了一会儿,皱着眉摆出一个笑容。
     「嗯,也是同样。」
 
     过了两天,传言变得更具体了。据说新检察官恰恰是狩魔老先生的女儿,影坛新秀狩魔冥小姐。她幼年时期就踏上演艺舞台,年纪轻轻完成了华丽转型,去年刚刚获得国内电影节最佳女配角的荣誉。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让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费心反驳。结果,明明是该欢天喜地地去参与的SP制作会议,我在车上暮气沉沉瘫得像潭烂泥。
     当然,我不讨厌狩魔父女。狩魔先生并不是什么坏人,一路演下来我就意识到,他只是对塑造角色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而已。他对我的叱责虽然严厉,但句句都说到点上。因为他自己是个技艺出众的艺术家,所以对他人有一些过分苛责的要求,似乎也无可厚非,让人心服口服。传言说她的女儿,那自幼就沐浴在镁光灯下的美艳动人的狩魔小姐,似乎比父亲的性格更加夸张。
     我倒不会为跟她搭戏而心虚。与狩魔先生的对戏让我学了很多,再加上最近新接了几部连续剧,我觉得自己的演技有着切实的提高。也正是托了那地狱般的几天的福。我想若是现在还有机会跟千寻小姐对戏,该会怀着万分不同的心情吧。现在戏剧这个世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可爱,虽然我也很怀念大学时代无忧无虑、富有探索精神的小剧场,但像现在这样肩负着许多人的期望而表演,对每个艺人都是一件十分沉重、但又万分憧憬自豪的事情。如果需要跟狩魔小姐对戏,我个人实际上是万分期待。
     让我失落的只是无法再与御剑相遇。
     现在我知道他并非是一个专职的艺人,而且对舞台下的他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的长相和崇拜着大江户战士的事实,其余的全是空白。我从未想过人与人的联系是这样脆弱的,那样一个与你成日相处的人,只要转过身去,就湮没在茫茫人海。
     明明……就算闭上双目,我也能描摹出他的模样。但是……
     「日安。成步堂先生,来得真准时。」
     我猛地抬起头,那人正在我眼前用印着电视台台标的马克杯接水,同时放一袋红茶进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御剑先生?」
     「唔嗯。」他用他十分有个人特色的语气词回应着我,语音的后半段被会议室里其他人的寒暄声盖过了。我急急忙忙地跟主创们打招呼,余光看到他他端着杯子走回会议桌边,摊开记事本认真地写些什么——既冷静又孤傲,与我第一次遇见他时同样。
     「绫里小姐呢?还没有来吗?」我四处张望着岔开话题。
     「说到这里我们就得介绍一下新人了。宝月小姐,请。」
     我方才注意到角落位置坐着个脸生的小姑娘。她听到自己名字被提起,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蹦起来,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日、日安,各位主创、各位前辈……!我,我是宝月茜,是这次SP的新人,有幸参与『逆转裁判』节目组,非常、非常感激——!我一直,都是这部综艺的大粉丝!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与大家共事的这次机会——」
     宝月?我看着茜小姐,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宝月,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她哪里似曾相识。
     「是的,她是宝月巴小姐的妹妹。」
     ——又是一个不得了的妹妹。连续五年制霸公信榜的歌姬的妹妹。我本人就十分喜欢宝月小姐的歌,只是没听说她有个圈内的妹妹。
     「绫里小姐因为要去斐济为新的单曲做准备,无法参与这次SP的拍摄。因此就请宝月小姐来顶替绫里小姐的角色,同时也可以跟姐姐造成话题。歌姬小姐的下一张混音专辑要发了,我们也要帮忙造势。」
     不知不觉间真宵小姐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而我大概还下意识地把她看作一个妹妹似的小搭档。我不禁为疏忽了这一点的自己感到了羞愧。
     「同时为大家介绍一下,宝月小姐也是要藉由这次SP出道。她是秘密准备了两年的实力派偶像。」
     「是的……十分感谢能给我这次机会!说到唱歌,尽管还没有姐姐厉害,但我是不会服输的,」茜小姐紧紧攥着拳头做出有干劲的模样,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她的身影与半年前刚入社的真宵小姐重合了。
     而那家伙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我朝他看过去,他接触到我的目光,无言地耸了耸肩。
     尽管熟悉的搭档被替代了,但至少他还在。不知怎的,我突然对新的剧情发展充满了期待。这下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是个无与伦比的大晴天。
     「我以为脸书上说的是真的呢。御剑检察官要被代替了什么的……还扯到狩魔小姐。没想到换的是灵媒师。那么这位茜小姐是灵媒师后辈吗?御剑还是检察官吗?」我兴致勃勃地对总导演发问。
     「御剑还是检察官哟。观众们最喜欢他穿着那身夸张的红西装跟成步堂律师相互吐槽的样子了。茜小姐的角色设定是位科学搜查官,这下可以引进很多有意思的整蛊方式——」
     科学搜查官对我来说是个新鲜名词,但我根本不在乎它究竟有什么含义。只要能再见御剑检察官一面——能再跟他多搭一场戏,我就开心地几乎要飞上天去。那家伙现在正啜饮着红茶,带着费解的表情看着我,似乎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了摇头。而我深深爱着那样的他。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少次打开真宵小姐的博客,翻到有我们合影的那一篇,长久地打量着他的面容——呆呆地,什么都不做,就那样看一个钟头。
     因为没有必要去做别的事情。
 
-7-
 
     SP正式杀青以前,我们被叫去补录一场戏。
     这次也是非常有趣的案子,而且我在戏里跟那家伙有着似乎不同于以往的似竞争似合作的关系。只是这次的结尾跟之前的案子的风味有些不同。
     「御剑最终对检察官这个身份产生质疑了吗……」
     我敲着台本。编剧耸了耸肩。
     「这种开放性的结尾才更有意思啊。比起普通的大团圆……」
     「这只是档综艺而已,放过它吧。又没有拍第二季的打算。说起来究竟会不会有第二季啊?」
     其实我一直在怀疑。本篇的十二回其实已经相当完美、有头有尾的故事,再拍一个SP反而有些画蛇添足的意味。就算是为了炒话题,这样做也让我觉得有些过度消费的惋惜。没想到最后竟然做成这种引人深思的结局……
     「关于后续的安排,全看台里的决定了。虽然总导演天天嚷着说他要出去喝酒撒手不干了。」
     我不由得向那家伙瞟了一眼。他旁听着我和编剧的对话却装作漠不关心,掩盖似地将手里的台本翻过一页。
 
     两个小时前得知第二季决定制作的瞬间,居酒屋里几乎是欢腾雀跃。然而很快有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愉悦。
     「第二季里还会有御剑吗——」
     那个人是我。我不知怎的,本来满心膨胀的喜悦突然被这一点不详的预感敲碎了。
     总导演对我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看,现在御剑先生并不在。如果他在,你就能亲口问问他有没有签下第二季的约了。」
     这回答到底是肯定呢,还是否定呢,总之他的口气真是相当的微妙。我不由得想这男人不愧是一手打造出收视率破四十的综艺的高人。
     一刹那我几乎痛恨起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出来喝酒的那家伙。为什么要那么淡漠?孤僻?高傲?在电视荧幕上塑造出一个虚假的矜持形象,却让我轻易地在舞台下为他沉沦了。
     似乎一档没有御剑的『逆转裁判』已经开始飞速地运转起来。不,或许早已运转着,只是我一人不知情罢了。我现在想要见到他,想要拽着他的衣领问他,究竟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在我面前,还会不会同我一起研究台本,还会不会在摄影棚里与我对拍桌子大呼小叫——
     ——我想要明白他的心意。但或许已经太迟了。
     现在真宵小姐靠在我肩上睡得正香,不知道她能不能顺利倒过时差。我看着她眼下的黑影,自己却是毫无睡意。天边泛出了清澈的银白色,我掏出手机查看时间,顺带着点开了推特查看留言。
     就在三分钟前,御剑怜侍久违地更新了他的推特。然而一如既往,那是跟娱乐圈完全不沾边的一条推文。在早上五点,他会发些什么呢。我点进去看,在那一刹那,晚来太久的酒意忽地奔涌而来,将我辣得泪眼朦胧。
 
 
     御剣 怜侍 @Mitsurugi_gyakuten  -3分钟
     見ずもあらず 見もせぬ人の 恋しくは あやなく今日や ながめくらさむ
 
 
-8-
 
     我慢慢地接着剧,慢慢地拍着剧,观众对我日常的形象接受度似乎也逐渐高了起来。但他们总是说,还是喜欢我刺猬头的样子。先入为主的观念真是可怕,不过我还是得带着笑容给他们回复:
     『不要担心,逆转裁判第二季就要来了哦~∑( ゚Д゚) =σ 』
     制作组说情报可以解禁了,我们也就不得不跟进新一轮的宣传。我已经录完了两回的节目,电视台也做了十分充足的宣传。大家都在紧张地猜测这一季的收视率;我想有狩魔小姐撑腰,应该不会太低吧。比起御剑,她才是更有演艺气质的合格的艺人。
     我再一次跟真宵小姐搭起戏来。虽然跟茜小姐的合作也很愉快,但果然还是没有与真宵小姐的那份默契。茜小姐藉由那次SP出道,现在正蓄势代发第三张单曲,人气一点儿也不是问题。
     啊,对了,我终于收到了真宵小姐从斐济寄来的明信片。不知道这张明信片在这一年的时光里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它到我手上的时候,竟然仍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似乎刚从货架上取下来。真是神奇的卡片,就像它的寄出人。
     上周我刚刚拍完手头的两部剧,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休假。虽然只有一天,但我已经很满足了。人气演员真的是个很累的职业,我得好好感谢我的经纪人还留着点人性。
     虽然现在上街是件很危险的事,但我总是按耐不住出去走走的心。跟日常世界脱离得有点久,我怀念起家旁边那条不是很繁华的小商业街。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一,活动活动腿脚总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吧。我带上鸭舌帽和口罩,穿着最喜欢的一件帽衫推开家门。
     阳光可是比聚光灯漂亮多了。
 
     我在车站旁胡乱转悠着,有些店面已经翻新到我不认识了。最有趣的是我发现了许多与『逆转裁判』合作推出的商品,其中一大部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拍SP的时候我们和市警察局做联动,帮助宣传了他们新设的吉祥物『逮捕君』,现在那个蓝色小人儿也卖得到处都是。大概这个节目真的比我所想象的还要火一点儿。我看着那些大个儿的、圆溜溜的逮捕君玩偶,觉得十分可爱,不由得就买了一个。
     「送给女朋友吗?」店员一边包装一边问我。 大概因为我这么一个单身男子来买毛绒玩具真的是很奇怪吧。我不由得摸着后脑勺笑了笑,低声说:「虽然我很想,但是并没有人可送啊。」
     店员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有这份温柔的心,一定能很快交到女朋友的。」
     这里的人太过善良柔和。我满怀感激地在口罩下对她微笑——虽然她根本看不到。
     我拎着那个大纸袋继续在街上游荡,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新的电影了。虽然我自己就是个演戏的人,但看别人演的戏永远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我兴致勃勃地走向那家我曾经最爱光顾的音像制品店——那里扩建了一倍,流行又简约的新型装潢让我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看到门口贴着自己的脸,感觉果然怪怪的。虽然说那张脸上摆着严肃的表情又经过了后期处理,其实并不太像我真正的脸。我耸了耸肩,感慨着自己的剧竟然已经出到了第三卷BD,真是时光飞逝由不得人不敬畏。我双手插兜晃进店里,确认着长长的到货清单,烦恼起究竟要买哪一些光碟。
     没想到我遇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穿着长长的暗红色风衣,正从影碟架中抽出一盒光碟来。那动作十分认真,似乎唯恐伤害到那些脆脆的塑料外盒似的。我不禁停下了脚步,像个傻子一样大张着嘴堵在过道的正中央。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眉,那眼,那眉间常寄的皱褶——跟我常常兀自在心里描绘出的一模一样。
     我生怕呼吸会打碎这个幻觉,就连迈一步路的声音也是那样嘈杂。因而我只好别无选择地立在那儿,看他抽出另一张光碟——那部剧的名字我记得,因为那主演就是我。
     我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与他重逢的画面,但没有一幅像现在这样清晰。这简直——寻常得令人失望。遇见他竟然会是一件这样容易的事情。我几乎难以置信。我或许愿意跑过整片大陆,越过整片海洋,只为能问清他真正的名字。但是眼下,在这个十分平凡的午后,我遇见了他。
     他注意到了我。
     那瞬间他的眼中刻着完全的惊讶。他的手滞在了货架前,全身颤抖着向后跳了一步。我突然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认不得我的,因为我穿戴着十足的伪装。在他看来我大概像一个很可疑的抢劫犯,手里还可笑地拎着一个大毛绒玩具。我挑了挑眉迅速迈开腿,却听到那久违的声音说:
     「好久不见啊,成步堂先生。」
     我有些心虚,迟疑着究竟要不要进行回应。他提着半篮子影碟走向我,稍微整了整衣领,对我说:
     「你还是这么喜欢这件蓝帽衫啊。」
     「我……什么?」
     「我记不清多少次看你穿着这件衣服跑到摄影棚。怎么,年度新人奖的得主没钱去买新衣服吗?」
     他彬彬有礼的笑容、游刃有余的戏谑……我太久没有见过了。一时间我仍然在怀疑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只好隔着墨镜呆呆地望那明度低了半调的男人的脸。我像做梦似地晕头云脑地问他:
     「一起……一起喝杯咖啡什么的好吗?……我是说,我请客……」
     「虽然很抱歉,但我的午休时间只剩四十五分钟。」他看着我,「那么为了节约时间,我只好快点结了这些影碟的账。」
 
     我们相对沉默起来。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挣扎着迸出,但冲到嘴边又失去声音。他安静地喝着红茶,抱着那一袋影碟默默思索着什么。
     「真是,买了很多呢,你。」我试图打开话题。
     「因为平常没什么时间。今天难得午休前没有事,就过来一并买了之前的份。」
     「刚才我就在想,这些……都是我演过的剧啊。」
     他一时间不置可否地没有接话,耳缘微微地红起来。我为着心中膨胀起的一秒钟自负而获得了些许勇气。
     「从那之后,你已经一年没更新过推特了。」
     「不再是那个身份,再登录那个账号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似乎为话题转移而松了一口气。
     「但那是我唯一能获得你的消息的途径。」我抬起头看他,他偏开了目光,「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从那之后……你过得好吗?」
     「大概称得上好吧,我想,」他轻轻摇晃着茶杯,「至少不用天天开一小时的车跑去电视台,让人如释重负。」
     我感到了莫名的失落。
     「你心里应该清楚,成步堂先生,」他突然看向我,目光锐得有些刮人,「大概除了我还有更多的人暗示过你,我并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人。参与综艺节目也并非我的本分。我只是,为着一些无趣的理由,做了一些无聊的事而已。」
     「但是,一声不响地消失,实在是——」
     「我有什么义务大张旗鼓地道别呢?」
     我看着他,拳头在桌下恼怒地攥了起来。我感到十分不甘心,因为我确实没有任何权利索求他的任何一点亲近。他是从最初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一直都不跟任何人熟络的吗,这样的话,未免也……
     「未免也,活得太冷漠了吧。」
     我轻轻地说。他似乎对我的话语有些意外。他开始透过我头上鸭舌帽的阴影来寻找我的视线——他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摘下帽子扔在一边。
     「我喜欢你的演技——我喜欢你。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根本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你。我知道你察觉到了,但你却从来没有直接地拒绝过我。如果你真的像你表演出的那么冷僻高傲的话,你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我呢。平白留给我无望的希冀,却又轻轻松松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在这一点上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演艺圈的人都要冷酷无情。」
     我将身体压向前方,注视着他冷漠的灰色眸子。
     「你看,我甚至没有办法咒骂你。因为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也是你事先计划好的吗?」
     他似乎想端起茶杯喝一口,却仍然将手收回了桌下。他皱起眉头,那神情里有一点儿困惑。他有些迟疑地开口说:
     「我并没有操纵任何一种感情的能力。」
     我没有明白这句话的用意。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表,那确认时间所花的时间似乎过长了点儿。我在每一秒的流逝里变得更加不安,手心里渗出一层水来。我盯着他最轻微的一举一动,就像随时要窜起来捕住猎物的豹子。但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我总是不能像豹子一样把他抓起来纳在掌心。
     他清了清嗓子,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看向我。
     「是的,我无法操纵任何一种感情,包括恋情。包括我自己的恋情。」
     就像我将身体压向前方一样,他的身形向前挪了挪,我们将隔着桌子的距离压缩到最短。
     「我是倾慕着你的。成步堂先生。」
     这明明是我听了之后该欢欣雀跃的告白,但这氛围……一点儿也不温暖,一点儿也不甜蜜,反而像他本人那样,十分冷漠和孤寂。我觉得我脸上空白地僵硬起来,等待着他的下文,似乎等待着什么灾难被宣布一样。
     「你瞧,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十分冷静地接下去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永远都不是。我是一个公务员,本身我一辈子都不应该跟综艺两个字扯上任何纠葛。坦白说吧,我参与到这场荒唐的游戏里,本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更大的错误,就是遇见了你、被你抓住了空隙、进而爱上了你。在发现对你的感情发生了变化的时候,我很迷茫。我喜欢着演艺,但这是从很久以前就被堵死的路。如果我执意走下去的话,大概只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如果真的和你有了发展,我大概只会失去理智,走向这条错误的道路……因为你只会怂恿我。正如你所说,你是那样欣赏着我的演技。但是,我已经在我应属的位置,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我不希望这样安定的生活会被未知的乱数打散。节目组不是没有邀请过我参加第二季,只不过我再也透彻不过地认识到,我需要离开那个环境——离开你。」
     我对他这番话有着数不清的疑问,我想要逐句地审问过去,但是最终冲口而出的还是那个最想得到答案的质问。
     「这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改写的台本吗?」
     「这不是台本,这是生活。成步堂先生,这里不是你生活的那个世界,你我也不是虚构的律师和检察官。这里是——现实。」
     「那么我们对彼此的感情难道不是现实吗?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还有什么现实可以阻隔?」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从纸袋里拿出一张影碟。那上面印着我的脸,跟真实的我的面孔有着差距。
     「我想,我们大概都有些入戏太深。其实我们并未有过深交。我们相对的时候,总是带上名为演员的面具。你是律师,而我是检察官,时而是对手、时而是伙伴。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那么深的羁绊。我们真实的关系呢,就只是曾经在几次中间休息时讨论过台本……而已。这样总结一番,心情大概就会轻松多了。至少对我来说,这样想很有帮助。」他将影碟盒塞回纸袋里,双手在桌面上交叉起来,「请你看清现实吧,你是当红的演员,而我是一个——一个跟你的生活毫无交集的人。」
     「你简直在说胡话,」我颤抖着开腔,「戏中的接触就不算是接触吗。明明对于演员来说戏剧上的接触才是最真切最透彻的接触。我看着你,我能看到那时的你与御剑是合而为一的。你是在用自我来演戏。如果不是可以达到这般人戏合一的境地,你以为你可以如此轻易地获得这么高的评价吗!同为演员你我都清楚,假戏真做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当你积年累月地把自己同那个角色融合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你究竟是戏里的角色,还是另外一个谁。我或许为着台本上的剧情爱上了你,但那又与我真正爱上了你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你也是把自己装进那个名为御剑检察官的罐子的话,那么你爱上了我——他爱上了成步堂律师——这中间有什么区别呢!如果说你为了立场相异而拒绝这段感情是可以让我接受的理由,那这个理由根本是烂到无从提起。」
     他打量着我,最终静静地吐出一句话。
     「荒唐。这就是我痛恨演艺圈的原因——」
     我做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手势,抱着双臂自暴自弃地靠进椅子里。
     「所以关于立场的理由你是接受的了?」他问。
     「不,我不接受。」我冷冷地回嘴,「我就是打个比方。」
     他看了我一会儿,我察觉到那目光里压抑着什么剧烈的感情。他突然起身,从椅背上取起大衣:「对不起,我的午休时间结束了。」
     我有些后悔于自己的尖刻。我捏住鼻梁——怎么办,明明见到面了,却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吗。我不想失去他。谈判已经崩盘,现在看来结局已经确定无疑,但我仍然不想失去他。这一次见到他,唯有徒劳地确认了一点事实。我曾经有些希望这样的见面能证实我对他的情感是虚无缥缈的崇拜、是错觉、是戏,但现在看来它真实得无以复加。
     「我爱你。」
     没经过思索就将这句话脱口而出,那已经是身体最为诚实的举动了。我没有后悔,没有试图去掩盖,只是将脸埋在手里,尝试着开始接受他正离我而去的事实。
     他无言地将红茶钱压在账单下面,拎起纸袋起身而去。
 
     「我的名字是——御剑怜侍。」
     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无法承受抬头追寻他远离的背影的悲哀,只是一味让双眼埋入黑暗。我面前的咖啡,完全地被空气吹凉,承载了我的眼泪,味道一定十分糟糕。
 
     非得称未见……其人亦非称既见,不觉生恋慕。
     今日无缘溺私情,物忧眺物徒暮日。
 
 
-9-
 
     上午十点,地方法院第三法庭。这并不是什么大案子,因此来旁听的人很少。我想那对于他,大概是一弹指就能解决的小事情吧。我趁没人注意迅速地重新戴回墨镜,装作百无聊赖地玩起手机——但心里却是对这庭审十分地在意。
     书记官宣读过法场秩序,法官把小锤子铿地一锤,还真是有点儿吓人。我不由地正襟危坐,律师和检察官走进审判庭——各自在房间的两端就坐。我不由得心想,摄影棚其实真搭得像模像样的。
     「本案现在开庭。辩护方和检察方?」
     「辩护方准备完毕。」
     「检察方……不必多言。」
     没有错的,那是御剑。
     我几乎要狂喜着欢呼起来——然而法庭禁止喧哗。
     他穿着暗红色的西装,系着洁白的三层领巾——与他那标志般的戏服如出一辙,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是高定的值钱货。版型修身,将他修长的体型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样不羁的红色只适合他穿,也只有他能将那深红穿出此般风度。
     他向法官行了礼,开始有条不紊地做案情陈述。一定是因为做过充足的准备吧,那是他一丝不苟的作风。他依次呈递出证物进行立证,堪称——完美。
     我几乎忘记呼吸。在他停下话语的间隙,我才得以深深地汲取一口氧气。心中熟悉的骚动感就像再次站在那个综艺的舞台上,我听着他的立证,摩拳擦掌,准备着反驳和吐槽。当然真正的法庭是个严肃得多的地方,但御剑表现得如鱼得水,似乎比在综艺节目上要更得心应手。
     当然了,因为那就是他的职业。
     尽管是一场不起眼的庭审,但我却看得深深入迷。辩护方的律师显然也十分老道,在承认被告人有罪的情况下提出新的证物和证人,以求量刑减轻。当然没有什么综艺节目里的逆转,但是能做到这一步也让人觉得十分厉害,我不禁反思起我在节目里的异议,有时候是不是太胡搅蛮缠了。
     御剑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条条斩断着对方的后路。他对法律的严肃让他双眉深锁,流利地连续吐出严厉而理智的话语。对方律师常常打出煽情牌,有时我已经忍不住站在同情的立场,但御剑冷漠而帅气的应对,又让我不禁觉得法律才是绝对不能逾越的准则。
     唇枪舌剑的真实意味……
     大概御剑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人格里有着强烈的表演性吧。能把一场庭审做成一台严肃优雅的戏剧,这是绝无仅有的天赋。站在检察席后的御剑,全心全灵地进行着辩论,那本身就是一副过于肃穆的风景。
     或许对我辩论的御剑正是这个御剑本人。并无所谓表演或不表演;那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演技其实正是他本人的、完全的人格。
 
     「哟。」我对御剑挥了挥手。
     思考着如何进行这相隔半年的重逢,我可是费劲了心思。过于严肃的模式大概只会让自己狼狈,所以不妨装上一幅悠闲的心思,这样即便落寞而归也不会显得太难看。我把手里握了很久的水壶亮给他,自己给自己配上音效。
     「我给你泡了红茶。」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他不耐烦地抱起双臂看着我。
     「这么显眼的车,世界上还会有第二辆吗?」
     「别想糊弄我。」他拿起车钥匙,我身后发出震耳欲聋的解锁警示声。
     「好吧——我查了你。你知道在一百万条御剑检察官下面找到一条真正的检察官御剑有多难吗?麻烦把水壶接过去,这样伸着手很累的。」
     「很抱歉,不过你挡住我的车了,成步堂先生。」他面具般的表情没有一丝裂痕。
     我耸了耸肩。好吧。我让开驾驶座的门,飞速地跑到车的另一端,拉开副驾驶的门就坐进去。
     御剑一脸痛恨地瞪着我:「你需要警告码,成步堂先生?只要一声令下,我的刑警就能跑来逮捕你。」
     「什么罪?」
     「妨碍公务,寻衅滋事,侵犯人身自由——随便。没有律师敢接我的案子,你的名声也就一夕扫地了。」
     「莫须有。」我冷静地看着他说。
     他把驾驶座椅放到最后,转过身来看着我,昏暗环境中眼神透出的光线极具压迫力。
     「你想干什么?」
     「就,喝一口我的茶。」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水壶。
     「投毒吗?你胆子可是够大的。」
     「——我怎么舍得毒你,你真是太有自知之明了。」我眯着眼睛看他。
     他吁出一口气,回过身重重靠在驾驶座椅上,双目透过挡风玻璃眺望着停车场的无趣景色。
     「半年前我应该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确实曾经爱你,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拿这件事当筹码为所欲为。」
     「曾经?」
     「对,曾经,」他狠狠地咬着那两个字,「你可以接受了吗?还是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确一些?」
     尽管已经为自己穿戴好最坚韧的防具,我却在一刹那真的感到了瑟缩。御剑曾经亲口承认过他对我的感受,但他已经不再喜欢我了……这种事情我当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一去设想那种可能性就会让我感到心痛。那大概是因为我仍然深爱着他。
     「不,你的心意并没变,」我毫无道理地逞强起来,「否则你——没有必要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胡搅蛮缠!」
     他真的动起气来了。我并没见过御剑流露出多少显著的情感,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有些狂躁。
     「……对不起,御剑,或许我是真的在胡搅蛮缠。但是我喜欢你的心情……直到现在也没改变。半年来我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方法,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忘记你。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们明明都没有以恋人的模式相处过,我却竟然会……如此地恋慕你。」
     我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或许是太易流露感情的缘故,我发觉我的嗓音颤抖了。
     「对不起。今天自作主张地跑来打搅你,真的是我太乱来了。真丢人啊,现在却要自顾自地流眼泪了。这不是演技,我是真的……感到十分悲伤。但是现实是强求不来的,买不通导演,没办法撒娇;没有可能胡闹着要加戏、他就给你加。其实我真的很明白,不知道为什么却干出这么傻的事……对不起。御剑。」
     溃不成军。我打算从这个车里逃开,把所有糟糕的事情全都扔在身后,只带着空白的大脑去面对新的空荡荡的生活,但是在我伸手拉门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车门锁上了。我把那锁栓按下去,然而它自顾自地再次跳了起来。重复了两遍,我猜大概是他的车坏了。
     「——对不起,能开一下门吗?我这就带着我的水壶滚蛋——」
     御剑狠狠地按着安全锁的开关,紧咬牙关埋下头。
     「混蛋——该死——我——我——」
     他的声音完全变了。
     「我——我也——」
     我有种十分可怕的预感。就像那一天一样,他说的是令人喜悦的话语,但带来的是令人绝望的事实。
 
     「我也——爱着你啊,这半年以来——什么都变了,唯有这最可恨的一点——没有改变过——」
 
     我愣愣地看着他。
     御剑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里充着血,神情十分荒芜。
     「我的父亲死在演艺圈里。」他声音嘶哑着说。
 
     「当时年幼的我让父亲卷进演艺圈的风波里。虽然至今仍未知道凶手究竟是谁,但肯定的是与当时的我参加了一次试镜有关。或许是当时的竞争者只想表示威胁,然而父亲仍然死了。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愿,跟这个圈子沾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我感到如芒在背。御剑似乎一只啼血的杜鹃,那些深深埋藏在他冷静外表下的旧伤全部被撕开,他现在几乎是浸润在鲜血里,让我不忍去看。我第一次意识到——
     我是多么残忍。
     「然而我从心里爱着演戏,这简直是一个令人发指的恶习。我从来无法——无法切断那些对禁忌事物所怀抱的无望的热爱。就好比现在——我无法停止爱你。」
 
     两年前总导演找到他,表示自己是他的崇拜者。在看了他的无数次庭审之后,他决定以御剑为样板塑造出一个英俊潇洒的天才检察官,并且邀请御剑本人出演。在几次拒绝以后,他终于对内心的渴望屈服了。只是参与一个综艺,半本色地出演一个反派角色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第一次录制后,第一次与那个热情洋溢的无名小演员搭戏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对热爱的事物浅尝辄止,永远是不够的。人会不由自主地蚕食掉自己的底线,不到堕入深渊是无法醒悟的。
     他十分痛苦。他很希望立刻退出,然而违约金的数目又是那样之高,他的收入无法赔付。于是只好那样,撕裂着自己的灵魂去度过每一天。
     他害怕着跟那个艺人交谈。他们之间谈论的永远都是台本的事宜,他刻意地将他们的交流切断在那之前。然而他又是那样享受着与他切磋演技的时刻;每一天踏进摄影棚前,都告诫着自己不要接过他的水,但是事情还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无法拒绝那样温暖的好意,亦无法拒绝那样一个散射着光芒的初具魅力的演艺原石。在那个人温柔的对待之下,他发觉自己犯下了第二个巨大的错误。
     愈是爱他,便愈发憧憬他的世界。他有一段时间认真地考虑起放弃公务员事务的想法,然而弑父的那把沉重的刀一直悬挂在头顶,只要窥探现实,那段经历便摇摇欲坠,几近斩断他的脖颈。
     他终究不是属于那里的人。
     本以为离开那里就能让事情变得简单,却是不由自主地追看起那人主演的番剧。在家里自顾自地对着电视机评头论足,结尾曲响起时便是加倍空虚的冷清。那人是一个具有天赋的演员,有了好的起步,未来写满了无数的可能性。如果能同那人一起观赏那样的景色,该是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吧。然而他不能。在这样优秀的演员身边,他不能不去想和接触那个他希冀却憎恶着的另一个世界。
     如果要撕裂着灵魂去度过余生,未免太过痛苦了。他得是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才需要用那样的人生去惩罚自己。
 
     「很抱歉,成步堂。」他轻声地说,「如果你的爱情是真实的话,就请你拯救我吧。」
     为了拯救我深爱的他,我需要完全消失在他的面前。我艰难地笑了笑,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垂下来。
     「什么时候轮到你道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你也不会这么痛苦……」
     御剑摇了摇头。
     我们对视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我从来没有想过,爱一个人的方式是要离开他。
     我曾经感受到灵魂同他交融,我曾经真的以为他会是那个正确的人。然而这样的美梦,再也不长久了。我难过地微笑着,用双手捧过他的一只手,他没有拒绝。我曾经无数次梦想过我牵过这只手,微笑着对他倾诉和告白,而那将是一个永远的梦。我握着那修长的手指,抬起它,低下头在手背上印下一个吻,那其中包含着我对他所有的情感。完成那个吻,我两年间的灵魂随之被抽去,这样或许亦是一种解脱。
     在我撤下手去拉车门之前,御剑反手拉住了我。他翻过我的左手,低头吻了我的手心。我从没有接触过那样柔软的触感,那让人感觉很痒,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全身感到某种战悚的麻木——那是御剑刚刚体会到的感觉吗?
     我希望这一刻可以被无限地拉长。
     如果这是一出戏的话,我希望导演在这里喊卡。因而这一幕,就可以变为永恒。
     但是现实没有台本,它无从被改写。我和御剑同时离开了彼此,我抽身拉开车门,从此踏出他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仍旧晴朗,阳光落在御剑亲吻过的地方,我握紧了手,似乎希望能握紧那个吻。然而如同砂砾一般,它迅速地从我的指缝间落得一干二净。我再次展开手掌,那里什么也没有,平白地诉说着无事发生。
 
     我从此没再见过御剑怜侍。
 
 
-10-
 
     在原业平偶然从牛车的隔帘缝隙里瞥见一位女子的容颜,在那虚幻朦胧的一瞬间,爱情便匪夷所思地发生了。似乎已经看见,却并未看得真切;但若说是不曾见,又不尽然。因此无端播下了无望的恋慕,徒留下满心怅然。
     非得称未见,却不如不见。又或者从一开始便瞥见全貌。但若非如此,恋慕或许又无从而生。这是一个永远难解的命题,我在昏沉入睡前这样想。
     或许御剑也是这样想的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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