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优雅

※动物AU,约摸是四五代左右的成御
※比较轻松愉快(吧

※人物对话有点儿偏欧美翻译腔(,以及跟同名的电影没什么很大关系…
※没养过刺猬也没近距离接触过刺猬,所以(,欢迎吐槽这只不真实的刺猬
(搬运注:太长了,建议去其它平台或去搞一份PDF版看)

     「拜托,亲爱的,没有人会爱上他的宠物刺猬的,」成步堂躺在沙发上啃着半颗最爱吃的海棠果,眼睛似乎专注地看着电视,大大咧咧聊着天的语气却表明他没在看。
     红毛荷兰矮兔趴在他肚子上撇撇三瓣嘴,不满地翻起他鸽血石般的眼睛:「但您并不是只刺猬啊。」
     「怎么?我不是只刺猬吗?你不是只发育不全的红兔子吗,惊讶君?」
     「我当然是只兔子,哦,您也当然是只刺猬;但我的意思是,」王泥喜努力不去在意那几个冒犯了他的修饰词儿,挑拣着措辞回敬道,「您和我们并不一样,成步堂先生。」
 
    御剑检察官不喜欢小动物们聚在自己的沙发上聊天。不,当然不,他是个有洁癖的奇怪男人,生活作息也标准得几乎异样。不过正托这份严谨所赐,成步堂才能这样光明正大、无所顾忌地跟这群古灵精怪的小东西们聊天儿。
    「御剑五点前绝不回家,」他打着哈欠揉起头来,「所以在那之前,让我安静地看完这部电影好吗,孩子们?」
    「不,先生,」黄绒鸭雏义正辞严地梗着脖子吃爆米花,「我想惊讶前辈说得对。您不能老是提到这件事就岔开话题的。」
     成步堂用手指尖儿拂乱了她额头上长长的一撮鸭绒毛:「嘿,丫头,别以为你绑上了根崭新的蓝天鹅绒带子,翅膀就长硬了。」
     希月嘎嘎乱叫着挥舞她成长中的小翅膀,离开了那只恶作剧般的大手的控制范围,一脸没好气地重新梳整额前的绒毛。「我的缎带,」她气哼哼地挺起她的鸭胸脯来展示她崭新的饰物,那柔软饰带垂在她胸前,面料上的小绒毛闪闪发亮,「是夕神先生送给我的,是我们良好关系的证明。」
     「拜托,」红矮兔翻着红眼儿叹了口气,「恕我冒犯,不过在我看来,你只是夕神先生养着解闷用的一只鸭子而已,希月小姐。」
     「我,」希月怒瞪起她的湖蓝双眼,「出生于地中海北岸的赤麻鸭,夕神先生给我吃的是中国产的金粟子——」
     「对不起,希月小姐,王泥喜先生似乎一直对『宠物』这两个字的定位有失偏颇,」名叫春美的毛茸茸小马耳他猫制止了两人间的唇枪舌剑。她轻声细语地诚恳地说着,责怪似地瞥了王泥喜一眼。王泥喜不会迁怒于春美,但他不服气的眼神显然表示他自己认为对宠物身份的认知并没有错;而希月不服输的性格亦让她不愿轻易脱离争辩。她仍然不悦地嘟囔着:「——他都不会让阿银伤我。」
     「爸爸,你可不能趁这时候浑水摸鱼地跑掉啊,」小刺猬美贯在混乱中趴上成步堂肩膀对他耳语,后者却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两对亮亮的黑眼睛相对着狡黠地笑起来。成步堂从水果盘里挑了一个小小的车厘子递给美贯,她用前爪捧起那富含糖分的小水果满足地笑了,「谢谢爸爸。请看看胸前口袋里有些什么东西好吗?」
     成步堂伸手掏掏,摸出来一朵四叶草,看来被摘下还不很久。「谢谢美贯,我的小天使,」他笑着把那朵四叶草卡在美贯头上的短刺间,「我真想不出来你是怎么办到的。」
     「因为美贯是魔术师嘛。」小姑娘吃着车厘子快速地回答。
     成步堂笑着摇了摇头。他继续看向电影,惊讶地思索着怎么一会儿工夫女主角就变换了造型,从一个不修边幅的妇人变成了一个优雅又时髦的知性美女。春美憧憬地看着女人美丽的容颜,雏鸭则把目光别回来看向他。
     「像那样稍微修整一下,您也可以变得很有魅力的,成步堂先生。」她诚恳地说。
     「我?不,」他哈哈大笑着,「我可不是珍妮佛·安妮斯顿。」
     「他是只刺猬,」王泥喜没精打采地大声说。
     「嗯,对,」成步堂迅速地把他的话头接过来,「他说得很对。我,正如惊讶君正确地指出的,是只刺猬。」
     「成步堂君!」马耳他猫惊叫着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回答,「大家可都不喜欢听这句话。真宵大人听到会很生气的,」
     「现在她发怒了,」王泥喜自言自语道。
     「那么好吧,我换个说法。」成步堂微微伸了个懒腰,一脸没好气的红矮兔在他的肚子上平稳地起伏了一下,「如果现在能真的像只刺猬一样地跟你们对话,感觉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可惜的是,只要御剑不在我似乎就没法儿变回那娇小玲珑讨人喜欢的模样,」
     「所以御剑先生不在的时候爸爸就比较像个讨厌鬼咯,」美贯笑着跑过他的胸膛去试图在王泥喜身上寻开心,「对不起,爸爸,开个玩笑。」
     成步堂递给她另一颗车厘子以示宽容:「孩子们,我的心里跟你们一样,是一位愤世嫉俗、针砭时弊的好动物先生。只不过老天爷似乎喜欢跟我开小小的玩笑,让我总是身不由己。」
     「让我想想,就像……」希月假装若有所思,「就像您最开始发现在御剑先生面前不得不变成刺猬一样咯?」
     场面凝固了几秒钟。「该死,成步堂先生不喜欢谈这个。」王泥喜偷偷发出一声呻吟,被迫四处逃窜以躲避美贯的尖硬短刺。成步堂揪着头上的青色毛帽子,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不喜欢谈这个!』王泥喜于是摆着口型再一次无声地喊叫着,脸上写满紧张兮兮的『我早就说过』。希月呶起嘴看着他们,春美轻轻地将前爪搭在成步堂侧腹上,金色的大眼睛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一时间只有电视里令人心悸的白噪音和动物们各种各样的呼吸声静静流淌着。王泥喜和美贯在奔跑和追逐间无声地戏耍,然而没有谁去阻止他们俩的行为。成步堂深深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天花板,却又让帽子的下檐将他的双眼遮住了。这样更是谁也无法参透他的心思。小鸭子蓬起的羽毛逐渐沮丧地收敛起来,春美同情地看向她,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咕噜声以示安慰。
     「他睡着了吗?」希月偷偷瞟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也不是——哦!」王泥喜翻了个身,结果被美贯刺到了,不禁发出短促的一声痛呼,「美贯,那真的很痛……我是说,他可是个很会装睡的人——我的意思是很会装睡的刺猬。」
     一小段惆怅的钢琴独奏曲和着主角的独白响起。
     「好的,孩子们,感谢你们完全毁掉了我的午后电影时间,」成步堂把帽子扶正慢慢坐起身来,小动物们从他的胸膛和腹部依次落回地上,「我想我是第一万遍这么说:你们自己的家里肯定比御剑家要好玩得多。」
     「得了,爸爸,别下逐客令,」美贯挥了挥她的小前爪,「你会想我们的。」
     「我或许会想你的,美贯,」成步堂微笑着说,「但不是所有人。」
     「我会想这儿的,」春美有点难过地蹭着他的腿,「如果真宵大人不那么忙,我真想求她带我来拜访。」
     「——我想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吧。」成步堂迅速地说着,并为了遮掩语气中不善的成分而温柔地摸了摸小猫的头顶,「那么——请帮我捎去一如既往的问候和祝福。谢谢你,春美。」
     「快到五点了,」美贯说,「明天见,爸爸!」
     「虽然我很遗憾但明天是星期六,美贯。」
     「哦……」小姑娘遗憾地绞了绞前爪,「那么周一见,爸爸!别忘了看看帽子里!」
     马耳他猫和赤麻鸭雏吻了他的手背——其实就是用猫胡子和鸭子喙碰了碰那大手——急匆匆地跟着小刺猬跑过地毯,从阳台上溜走了。红毛矮兔踌躇了一下,在地毯中心停下了脚步。
     「成步堂先生,」他踌躇地顿了顿,用那对亮亮的红眼睛仰视着起身开始收拾茶几和沙发的男人。后者扭过头望向他。
     「怎么了,惊讶君?想留下过夜吗?不,我和御剑都不喜欢你的主人跑过来大惊小怪地找兔子。他可宝贝你了——」
     「不,我只是想知道……下周一我们真的还可以再过来吗,先生?」小兔子怯生生地问。
     成步堂挑起眉毛看着他,往嘴里塞进一颗希月吃剩的爆米花,目光中充满疑问。
     「对不起,先生,我替希月小姐道歉。她不知道您不喜欢回顾往事——」
     「只要你还愿意在这里浪费时间的话,悉听尊便,王泥喜君。」
     成步堂温和地扬了扬嘴角,没有再看他,继续忙忙碌碌地打扫起动物们狂欢后的痕迹。王泥喜充满感激地望着那背影,垂下眼抖了抖耳朵,回过身一跳一跳地跑掉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饲养宠物变成高级检察官公寓的流行风尚。忙碌尽职的公务员们随着时光流逝而稳定地官路高升,窗前摆的鲜花也越来越气派讲究。这样的高级公寓没有禁止宠物的规定,之前却也不见得有人付诸行动。只是自从御剑检察官捡回来一只脏兮兮、懒洋洋的灰刺猬之后,公寓楼里的声响也变得复杂起来了。
     牙琉检察官养了只红色毛发、脾气暴躁的进口侏儒兔,狩魔检察官养了一羽身型小巧、羽色亮丽的香乌鸦,夕神检察官则出人意料地同时养着一只犀利的鹰和一只娇气的黄毛小鸭雏,不知道这两只相差甚远的禽类如何和平共处的;一柳检察官养了只优雅精瘦的暹罗母猫,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那母猫活得比他自己要清楚;就连逐渐上了岁数、脾气变得越发乖僻的亚内检察官都养了缸鼓眼泡的金鱼作伴。
     这些在法庭上盛气凌人的检察官面对着自己的宠物,常常是另一幅令人震惊的模样。但是仔细想想又让人释然——你总得让这些人找一个角落发泄他们心中激荡的好意与柔情。
     说穿了,他们到底是寻常人。
 
     「我回来了。」
     德高望重的检察局长先生平静地关上大门、脱下皮鞋和大衣,使那玄关在他进来之前和之后都井井有条。成步堂用前爪把毛帽子拉下来挡住双眼,趴在钢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装睡。
     「——我回来了。今天过得好吗,小东西?」
     御剑已经习惯了回家后道两遍寒暄,一遍向房间,一遍向这与他共同生活的小小生物。成步堂蜷了蜷竖着尖刺的身子没有做出回应,御剑便伸出一个手指蹭起他头上那顶小小的青色帽子。
     「大白天睡觉可不是个值得称赞的好习惯,今晚我不想听到你窸窸窣窣地到处乱窜。」
     『很有道理,但我可是只刺猬——用好理解的方式讲,是夜行性动物。』成步堂的声音像在打呼噜。
     光线刺进成步堂的眼球,他抱怨似地尖叫了一声,随即感到有异物随着帽子的离去而从头顶落了下来。别忘了看看帽子里——他想起美贯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不由得想要懊恼地揉头。他急忙地收拾房间,导致把这件事忘了——幸好御剑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帽子里滚落出来的小玩意儿。
     「看看这是什么——冬青果?期待起圣诞节了吗,小东西?」
     『唔,没有,甜心,什么节都比不上你回家。』成步堂带着戏谑的语气说着,传在御剑耳朵里只是尖细而急促的吱吱声。
     御剑伸出手,想用温柔的抚摸让成步堂顺下刺来,而成步堂在他触摸到他身体之前就自然而然地收起膨胀的尖刺,御剑为这种自觉而默默微笑了。成步堂跳上他手心转了个圈,又顺着他手臂攀上肩膀,依偎着他,隔着衬衫感受着御剑领子里的体温和古龙水味儿。御剑说:「说起圣诞节,我们已经在一起过了七年了。」
     『亲爱的怜侍,看在你漂亮的新老花眼镜的份儿上;别再提这么伤感的事了。我们来吃晚饭吧。』成步堂的话跟他的声音一样尖锐。
 
     御剑撬起焗豆罐头的盖子。
     好极了,真令人费解。这个人明明是旅美归来,到底是怎么养成的这口英式审美。成步堂翻着白眼叹了口气,决定晚饭还是只吃葡萄。御剑蒸起米饭,用小锅子热了焗豆,在烧化的黄油上煎三文鱼。身为日本人你却把三文鱼煎着吃吗。成步堂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御剑耳边尖细地嚷嚷,最后认命地趴在他肩上百无聊赖地看风景。
     如果是他来照顾御剑起居——就像七年前那样,他可不会任由他继续吃这些罐头啊,冷冻食品啊。他会做点热乎乎的新鲜食物给两人吃。但是你对一个独居七年的单身汉总是不能过多地期望什么。成步堂想起自己遇到御剑以前,也不过是吃点儿速食打发肚子。他叹了口气,那在一只刺猬身上看来十分滑稽,如果御剑看到了,一定又会说:「奇怪的小东西。」
     小东西。那就是御剑对他的称呼。那很符合御剑的性格,成步堂尖酸地想,若是给他取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御剑肯定又会自己带头叫错。或许这样也挺好,成步堂自言自语着,小东西……他现在在御剑眼里,大概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在这过于庞大的世界里,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东西呢。当律师的日子已经过去得太久了,现在他倒宁愿当一个灰扑扑的小东西。至少他还有身上的尖刺来保护自己,总好过一个徒有刺猬头的油头粉面的律师。
     御剑往盛出来的的白米饭上撒上芝麻粒——总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讲究,成步堂想要吐槽却化为一笑——把热过的焗豆堆在香喷喷的、撒了细香葱的煎鱼旁边。「还不错,是不是?」他对着自己的肩膀说。成步堂笑了笑,发出了一些不明意味的叫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御剑说。其实他什么也没说,成步堂想,只不过一只刺猬是没法以笑容或皱眉头来与御剑相互交流的。很多次他对着御剑微笑,然而听到御剑的声音孤独地在偌大的屋子里回响,觉得十分冷清和异样。所以不管御剑说了什么,成步堂都得记得发出一星半点声响来回应。只为了使御剑的孤单和寂寞不那么明显。
     御剑坐在餐桌旁,若有所思地横执着筷子。他在想些什么呢,是感谢上天赐予食物吗。不是吧。成步堂趴在餐盘旁仰头看着御剑的面容,小小的黑眼睛闪耀着光芒。「我开始吃了,」最终御剑说,把一小块柠檬挤在三文鱼肉上,用细头的筷子挟开那鱼肉。成步堂于是捧起果盘里的葡萄,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吃。下午的零食弄得他肚子很饱。
     御剑用勺子舀起几个焗豆。「来点儿?」他把勺子递向成步堂,成步堂抱着葡萄退后三步把头摇成拨浪鼓,顺便竖起满身的刺以代表内心的决意。「好吧,」御剑耸了耸肩,「你总是把事情搞得很夸张,小东西。」他于是自己吃掉那勺豆子,挑起眉自顾自地点头。成步堂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用前爪从嘴里摸出一粒葡萄籽。御剑把吃过的勺子搭在盘边,成步堂于是快速地挪过去,把着盘边看着那勺子上残留着的酱汁,半晌,冒险探出身,伸出舌头舔了一口那红色的、温热的酱痕。是茄汁。他分辨着番茄和番茄之外的一种味道,将勺尖的那点酱舔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想到你喜欢番茄。」御剑微笑地看着他那样子。
     哦,笨蛋。『该死的,亲爱的聪明的御剑怜侍,我喜欢的可不是番茄,』他细声细气地叫着,同时不禁好奇起如果是人形的自己这样做会让御剑反应如何。他第一次试着舔御剑的盘子的时候被御剑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没过多久,御剑就主动把盛着冰激凌的勺子递过来。他最初小心翼翼地舔一口,后来是吃一点,再后来即便他趴在勺子上也不用担心得到什么责罚。御剑的洁癖似乎接受了这样的一个小东西。
     那是当然的。成步堂嘲讽地笑了笑。如果御剑连自己养的东西都不信任的话,那么世界上应该没什么好令人相信的东西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御剑的私人资产;难怪他跑到阳台上跟野刺猬美贯一起晒太阳时,御剑显得没那么开心。
     「当你从这个家迈出步去以后,就需要洗澡,你明白吗,小东西?」御剑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给他擦拭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弄得他嗷嗷直叫。御剑带着嫌恶和怜悯看着那堆用过的脏兮兮棉球,最后给成步堂喷了三喷稀释过的淡香水,让他咳嗽连连。
     沾染上御剑的气味吗。他不讨厌这样,但一时间怀念起自己的古龙水;浅浅的广藿香和雪杉味,不像御剑的这样,鲜烈、坚毅、性感。他想起同居时御剑抱怨他们的古龙水彼此串味,但他那时想的是,相互带上彼此的味道没什么不对。刺猬想着这些事深深地叹了口气,呛得打了个喷嚏,御剑充满怜惜地看着他,说:「奇怪的小东西。」
 
     有时候成步堂会害怕起御剑那怜惜的眼神。那提醒他自己真的是一个比人类柔弱许多的小东西。或许野生的刺猬更顽强一些,他拽着肚子上的赘肉这样想;但他是,如同王泥喜所说的,养尊处优的家养动物。而且说实话他根本不是一只宠物刺猬。他第一次变成刺猬的时候,连走路都不会。因为不能很好地控制那身硬刺,他才戴上那个青色的毛帽子,让御剑可以在他蓬成一个刺球儿时仍然可以触摸他。当然如果你用七年时间学着当一只刺猬——不管用这么长的时间学习做什么——你当然可以,比刺猬还刺猬。
     御剑会给他剪指甲。其实就算不剪,他也不会抓伤他。但御剑并不晓得。他总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或是他以为他睡着的时候,用一把微型的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其实他会夹伤他,因为他实在是太小了。但是他很能装睡,很能忍耐,只有到下一个御剑不在的白天,才挥舞着露嫩肉的食指向红矮兔和黄绒鸭雏抱怨。但那不是他真正的想法。
     他觉得任何与御剑相关的伤口都很痒,期许难耐地跳动着爱情。
     所以在失去律师徽章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见不了御剑了。或许御剑会相信他,或许又不,但无论如何他没法去见御剑。被剥夺了律师身份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御剑眼里还剩什么,就连御剑的爱,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了。若是不能再见御剑就好了。可是啊,又是这样的想要见他。在一个雪夜里他出去散步,潦倒的他望着豪华的夜景,方才意识到圣诞节已经到了。世界上缺少了一个狂妄的律师,仍然是这样祥和而快乐地运转着。他再也清晰不过地品咂着这件事,拎着他唯一喝得下去的葡萄汁喝着。然后那小半瓶葡萄汁把积雪染成紫色,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小了。御剑所遇到的,是一只在染了色的积雪里稀里糊涂地滚来滚去、几乎冻僵、掉着眼泪、鼻子上拖沓着鼻涕的小刺猬。
     从那以来已经七年了吗。成步堂趴在御剑膝上,而御剑正坐在软椅里读一本书。管它是什么书,他现在一见人类的文字就头痛。再这样下去或许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刺猬吧。他在御剑的体温里打了个哈欠,一人一刺猬悠闲地打发着这无事可做的夜晚时光;那静谧的氛围,似乎房间里落了雪。
     其实他一直很在意。七年里御剑从没想过给自己再添一个房客吗。他曾经使用很长时间说服自己做好准备:也许这间公寓里会住进另一个男人或女人,又或者御剑会搬出去住——并不带着他。其实这都是很正常的。他对自己说。他翻找过御剑的相簿,拉开每一个他能拉开的抽屉,几乎翻开他的日记——他不能翻是因为御剑把它锁起来,奇怪,为什么单身汉要锁起自己的日记——最终没有找到一点关于自己的线索。同时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御剑爱上了、或正在爱上另一个人。这不正常,他世故地下结论;一个风华正茂、充满魅力的单身男子没理由与爱情无干。听说隔壁牙琉检察官的男朋友是他哥哥事务所新来的律师,而楼上的夕神检察官爱上了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小姑娘,但御剑的私生活似乎没有泛起任何一丝波澜。
     成步堂受用地、又是不安地享受着这个事实。受用是因为目前他还能拥有一个完全的御剑,不安是因为害怕失去他的那一天迟早要到来。但御剑永远五点回来。除了带上一副眼镜、又增加了大衣的尺码,御剑在这七年间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大概因为跟这样的御剑生活在一起,成步堂觉得自己除了外貌以外,也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心还是像七年前一样,孤独、冷漠、尖锐,伤过的地方长出硬壳设防。如果有人精通刺猬语,那么一定会想为这七年间成步堂尖刻的吐槽集结编书。
     如果一定要说有变化的地方,那么就是对御剑的爱,从一团燃烧得劈啪作响的烈火变成了一湾温暖而平缓的溪水。不管有没有变成一只刺猬,与所爱的人一同生活和亲昵十年,感情终会变得温和而持久。他仍然会对御剑产生欲望,仍然喜欢舔净御剑吃过的汤勺,但那心境却变得不同了。
     他从想要见到御剑,变得无法离开御剑。或许因为他是他的饲主吧。没有他,他大概会很快地死去。虽然死去的是刺猬那部分,但那与整个人死掉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如果没有御剑的体温,他就需要冬眠,而他不喜欢冬眠。『睡那么久会让人傻掉。』他大声地把想法说出来,虽然听来只是慵懒的吱吱尖叫。御剑放下书抚摸着他。「已经困了吗?」他问。成步堂已经习惯御剑做出风马牛不相及的回应,他蹭着御剑的手指权当撒娇。
     御剑抬头看了看表,把成步堂捧进手里,把他带到卧室角落里垫满棉花和干草的半个纸箱边。『啊,要命,又来,』他厌倦地说着,这次意思倒是清晰地传达给御剑。「不,小东西,你不能老是跑到床上,」御剑抓住他的身体严肃地说,「或许你会从床上掉下去,又或许我会不经意把你压死或踩死——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亲爱的怜侍——该死,御剑,我会躲的,我又不傻。』他没好气地瞪着他。
     「总之你得在这儿睡。要是明天我发现你又在床上,我会生气的。我保证我会生气的。」他说,「你知道他们都叫我魔鬼检察官御剑。」
     他拎着那只极不情愿的刺猬的后腿把他扔进了窝里。如果他是个人!成步堂闷闷不乐地用爪子刨着干草堆。御剑无奈地扬起嘴角看着他。天哪,别笑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御剑知道他窜进来了。成步堂如此确信,因为御剑非常不安稳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句该死。成步堂便跳下枕头,跑到御剑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边,用鼻尖蹭着那些手指,抬眼望着御剑半梦半醒的模样。
     「我说过我会很生气。」御剑把手铲到他肚子底下把他捧起来,对着那双在黑夜里闪光的小眼睛说,「上次打你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东西。」
     成步堂眨着眼,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发出细微的充满疑惑的哼哼声。
     「……就算明天是周六,你也不该这么嚣张地扰人清梦,」御剑的声音泛着浓浓倦意,「明天早上有你好看的。」
     成步堂可怜兮兮地趴在他手上。御剑打了个哈欠把他放下在床垫上,自己翻了个身,背对他睡到床的另一侧去。成步堂在富有弹性的床垫上轻轻蹦跶着,看着御剑的背影逐渐安定下来,便迅速地钻进被子里,找了个靠近御剑的地方趴了下来。
     「别自欺欺人,小东西,」御剑反手把他从被子里拎出来,放在旁边的枕头上,用枕巾覆盖上他,「这儿对你来说很危险。」
     『去你的,御剑,我是只异温动物,』成步堂从枕巾的另一侧钻出头来,『没你的体温我会死的。』他不屈不挠地再次没进御剑被子里,御剑闭着眼放弃似地叹了口气,感受着被窝里有个带自我意识的东西乱窜的奇异感觉,把手伸向动得最厉害的那部分:「过来。」
     成步堂兴高采烈地爬到那手心里。御剑把他捞出来放在枕边,成步堂跳出来掉过身让他们四目相对。「你们刺猬不是都很胆小怕人的吗?怎么你这么死皮赖脸。」御剑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因为我不是刺猬啊,亲爱的怜侍,』成步堂腆着脸叫道。他那夜视很强的双眼看到御剑模糊地笑了。「真是个烦人的小东西,我当时为什么要把你捡回来呢。」他微笑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真的在问给成步堂听。成步堂怔了怔。
     御剑呼出一口温暖的气,伸手抚摸着成步堂背上坚硬的刺毛。「你真的很扎手。你没想过你会刺伤我吗?」御剑说。成步堂下意识地把刺收紧,但是良好的健康状况导致他毛质尖硬。于是他从御剑手底下溜了出来。然而御剑再次把手伸过来触摸那些硬刺,「既然决定当一只刺猬的主人,就不会害怕被刺伤,多简单的道理。」他沉沉地喃喃着,眼神泛起了变化。成步堂望着他,感到心脏突然沉了下去。
     他弱弱地叫起来。御剑用指尖蹭了蹭他的鼻尖:「没错,睡吧,小东西。」然后收回手去闭上了双眼。
     成步堂蜷起身体,长久地凝视着御剑的容颜。他突然发现,七年可是很长的一段时光。御剑会不会在担心他死,他想。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寿命会不会因这奇特的变化而产生变故,但至少他现在还没察觉到年龄的负担。他在一瞬间意识到,如果他死了,御剑的身边就什么也不剩了——这偌大的高级检察官公寓里面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第二只刺猬。御剑对他说话是那么平凡自然,然而一位地位尊贵的绅士每天仅仅是对着刺猬说话,又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情。孤独到乖僻,乖僻到令人担忧,担忧到令人恐惧。
     成步堂想他或许需要一直当只刺猬了。
 
     第二天早晨御剑惩罚他的方式是捏他鼻子。成步堂嗷嗷尖叫着,然而御剑完全没有放水的意思。
     「我说过的,他们叫我魔鬼检察官御剑。……虽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御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成步堂盈满泪水的双眼。
     『你堂堂一个魔鬼检察官现在就在这儿欺负一只手无寸铁的老刺猬!?』
     你会发现欺负一只动物是很容易的事儿。正如同他拨乱希月的绒毛或拉扯王泥喜的耳朵尖,人类动一动手指的事情,往往可以给动物造成巨大的痛苦。成步堂被御剑捏着,毫无还手之力,两只短短的前肢疯狂地在空中挥舞。
     谢天谢地御剑动了恻隐之心。他总算把手放开,抱着双臂俯视着成步堂到处乱窜的身影。是在笑吗,御剑。成步堂狠狠地瞪着他,御剑不是没有注意到那目光,只是笑意反而更加深刻。这个人,真要命。成步堂放弃似地叹息着尖叫了一声,从桌角起跳扑上御剑的睡衣,尖锐爪子扣着那淡红色棉布爬到他交叠的双臂上。御剑低下头看他,而他仰头瞪着那架眼镜后笑盈盈的灰眼睛,一向睡意朦胧的夜视眼在这晨光中闪着生机勃勃的光亮。
     「不服吗?」御剑平静地笑着,那笑容带着不可一世和你能耐我何的嚣张。
     『局长大人,你惹火我了。』成步堂的嘴角僵硬地挑着。
     检察官和刺猬对峙着,成步堂怨怨地瞪着眼。他总是乖乖地吃葡萄是不是让御剑忘了,刺猬可不是吃素的。他望着御剑因喝过早餐牛奶而显得滋润的嘴唇,让舌尖在齿间打了一个转。要从哪里下口好呢,成步堂想自己并不需要早餐了。
     御剑惊呼了一声。谁知道短手短脚的刺猬会是那么快,他攀着御剑的衣襟逆着重力向上,向睡衣主人因独居而大意敞开的衣领里埋进头去。埋身进那温暖健壮的身体前他抬头望了一眼,御剑看到那狡黠眼神,禁不住怔滞了一秒钟。一秒钟足够了,成步堂自由落体,用爪子扣住御剑的身体,让自己身上唯一无防备的腹部与御剑的腹部相贴。他满意地听见棉布外传来御剑略略吃痛的低呼声。
     御剑的睡衣里很暖,浅红色的视野和略嫌温闷的空气让成步堂有些头晕目眩,他一时失却了方向,只有贴紧那身体,鼻腔里灌满了御剑惯用的身体乳液味。那是气味怪而甜香的石榴味,该死,他暗暗想着,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舐。御剑腹部的肌肉反应给他轻微的抽搐,让他几乎攀不住他的身体。他的爪子打滑,无可控制地给御剑的身体留下了一道发红的细小划痕。啧。他懊恼地砸着嘴,本来他精密控制着的爪子不该给御剑留下伤痕的,只是让他感到刺痛的痒而已。这下可好;他用舌头摩擦那道伤口给他消炎,听着御剑倒抽冷气,发出自辩的吱吱声:这是你自找的,御剑。
     御剑开始伸手抓他了。不,他可不愿意这么早就示弱。他听着御剑叫他该死的小东西,最后舐了一口奇异的石榴芬芳,滑下御剑因年龄增长而无可避免地共同生长的悲哀的小肚子,拉开他睡裤上的松紧带。御剑的呼声没那么文雅了。他得意地抬起嘴角,把自己关进那光线更为昏暗的空间里。
     这里的气息更阴郁,更离奇,更暧昧。御剑的双腿慌乱而剧烈地动起来,而成步堂却像个悠闲的观光者似地望着这幅风景。致伟大的夜视眼,他心想,让他得以看清那最为阴暗的地方。他着迷般地扑身向前,抓住那个硕大、紧张、私密的东西。明明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像隔壁的英吉利良种驹一样穿带精致裤边的杜嘉班纳吗;他沉声说着:你在诱惑谁呢,御剑。穿着保守如你,究竟是把这一道风景留给谁看呢。
     他别无选择地产生着欲望。为什么不呢?他贴着他所爱的人的身体,这么近。即便记忆已经蒙上了七年的尘埃,动人处却还鲜明宛如昨日时光。那是些欢愉、疯狂、充满爱情的时光啊。那时成步堂比眼前这副身体还更厚实些,御剑常常捏起他的赘肉进行嘲笑。他们介于游戏与打斗之间,用身体最无防备的地方感受着彼此,正同现下一样;明明清晰地感知到越向前行便越无法挽回,却仍然义无反顾地并肩走着,共同落入那极致的地狱天国。
     成步堂几乎是毫无自知地攀上那里。他用爪子抓挠着那刺着精美字母的内裤边缘,浑身的刺急躁地蓬起。他受着最原始的动物欲望的驱使,大脑狂野地失去了理性,只是空泛地转着一个念头,只想着幸好身下不是刺猬,不用等他收起刺就可以攀身向前,实在是过于便利——
     「结束了,小东西,」御剑气喘吁吁地说。
     成步堂被突然打下来的光亮刺得尖叫一声。趁他无防备的这一瞬,御剑不顾他背刺扎手,毅然决然地把他抓出来。成步堂扭动着身体反抗,然而御剑手上的力道不容反驳。「结束了,」御剑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着一种成步堂所没见过的严肃神色。一些思绪开始隐隐约约地压过他的冲动,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逾界了。
     拜托,原谅他。成步堂暗暗祈求着。别把他扫地出门,看在这七年的情分上。
     『没有你我会死的。』他低低地咕哝着。
     御剑看着他,半晌,成步堂看不出那眸子里究竟流转着怎样的情绪。太阳沉默着在窗外升高,阳光投在盘子里的半块面包上,让那些和着糖霜的面包屑像碎钻似的闪闪发亮。御剑把成步堂放在桌子上,而成步堂也只是落在他被放下的那个地方,呆呆地蜷起了身子,满脑空白地思索着如何乞求原谅。良久,御剑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闷且长,似乎羽毛似的落在成步堂身上,却压得他动弹不得。
     「你是个坏东西,知道吗?」御剑说,「但是把你养成这样的人,大概才最不值得原谅。」
 
     御剑有着满满一抽屉适合各种场合佩戴的领巾。法庭上才会带那厚重的三层白色,庄严又华贵。成步堂趴在抽屉边上看御剑拿出适合日常着用的另一条,对着镜子规矩地打好。他要出门,成步堂想,而他想陪他一同出去。
     他们不是第一次一同出门。就算离开检察官公寓的正门,只要贴在御剑身边,成步堂就仍然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宠物刺猬。御剑常常提着刺猬笼子去近旁的公园散步,人们都说只有遛狗哪有溜刺猬的。有时候去商场也带着他,惹来好几个求知欲旺盛的小孩儿在那小笼子边打转。而成步堂更希望能趴在他肩上,即使显得太招摇。这个要求并不能得到御剑的同意,这个固执的人会冷静地蹲在拉起门闩的笼子旁。「要么你进去,要么我一个人出门,」他说话像宣读法律条文,而成步堂痛恨这样。『我反对,』他说,从御剑的膝盖顺着大腿跑上去,企图把头埋进衣袋里不出来。但即便他蓬起身上的刺来抵御御剑,御剑仍然把他捧出来放回地上,开始新一轮的胶着。
     但今天的气氛不允许他这样撒娇。自从那令双方都不太开心的玩笑之后,他们就没再向彼此搭腔。成步堂长久地望了望镜子里御剑整齐又精神的面貌,翻身溜下柜子,跑进阳台上去找那刺猬笼子。他用力把笼子又拽又咬地弄进客厅里,拖过长长的地毯,在玄关前顶起笼门,把稍嫌臃肿的身体挤进那现在对他而言有些局促的小笼子里。他在有限的空间里打着转儿,故意用身体撞击笼壁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御剑扣着手表链子走出来,看见端坐在玄关正前的笼子,发出一个笑容。
     「这笼子原来会自己跑动,这倒是个十分新奇的发现,」他单膝跪下望着成步堂因讨好而快速眨动着的发亮的双眼,「你总是让人惊讶,小东西。」
     『对不起,御剑,是我错了。』成步堂低声下气地说,带着囚人般的顺从。
     御剑把手指递到笼子栅栏缝隙,成步堂把鼻子凑过去,小耳朵在毛线帽下翕动着。那修剪整齐的贝壳似的指甲是多好看——他几近着迷地望着,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
     那手指移动,成步堂也在笼子里跟着它走动。御剑拉开了笼子的门闩,拉起笼门,成步堂望着突然失去栅栏阻隔的御剑身影,一时间呆若木鸡地怔在笼门前,揣度着御剑的用意。是拒绝的意思吗——哪怕钻进笼子里也不可以的意思吗,他失望起来,胡子尖随着头一起垂下去。然而御剑将手伸进笼子里把他摸出来。
     「你想去哪儿?」御剑笑着问他。
     成步堂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想去哪儿吗?我想去你去的地方。他趴在他手里迷茫地望着他,第一次有些希望同御剑之间存在着准确而直白的交流方法。御剑看他没有做出回应,便自顾自地得出结论,是这只刺猬被他吓得有点儿发傻。
     「对不起,小东西,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他顿了顿,又迅速自辩似地加一句,「但这不是说你没错。如果严厉相待能让你不再那么颓废任性,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再骂你一顿,然后掐你的鼻子。」
     成步堂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让刺像绒毛似的顺下来,伸出前爪抓了抓帽子。
     御剑看着他叹了口气。
     「你总是这样。」他说,「有时候你真的很不像只刺猬。」
     成步堂心里一惊,他一瞬间想在御剑的手里挣扎翻滚,发出无忧无虑的尖锐叫声——但那样刻意地去装成刺猬反而会显得更加异样,在御剑缜密的思维面前像小孩子耍把戏。于是他继续沉默着趴在御剑的手里,以无反应掩饰自己的人性。『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亲爱的怜侍。』他有气无力地吱吱说。
     御剑偏头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放在了肩头。成步堂意外地用爪子揪紧御剑的衣服来保持身体平衡。他晕头转向地在御剑肩头打了几个转儿才安稳下来,御剑耸肩看着他。
     「我希望你今天待在这儿。」他看着成步堂,扶着后颈活动头部,「不得不说你可——真沉。回来以后我们最好赶快列个新食谱,你不能再吃那些糖分超标的小水果了——」
     『——不管你是哪里来的甜心,总之一定不是那个不坦率又爱记仇的御剑,』成步堂惊魂未定地答着,『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你宠坏的。』
 
     安全带对刺猬似乎没什么用途,但御剑还是用那带子箍住了他软绵绵的肚子。『不只是肚子,你简直是要压爆我的心肝脾肺肾,』成步堂努力把脸仰到安全带之外尖叫着,『你没生气吗?你确定你没在生我的气吗?在我看来你简直就是恨我。』
     「安静。」御剑平静地拧开引擎。
     『安静个鬼,』成步堂瞪着他说,『我是只刺猬!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亲爱的怜侍。』
     御剑偏着头看了看他,而成步堂气愤地望着那抹愉悦的笑意。『我很滑稽吗?哦谢天谢地我看上去一定非常滑稽,亏你想得出来,高贵的检察局长先生。』他深深吸了口气,让那口气吸尽五脏六腑的郁闷之后从身体里爆发出来,『该死,我有异议!』
     「有异议也是没用的,」御剑温和地说,「在我面前反对总是无效,如果你看过我的庭审就该知道了。」
     拉倒吧。成步堂想,你是不是选择性地把某几桩案子遗忘了。
     御剑倒车出位后踩了刹车,成步堂被意外强大的反冲力吓得不禁抓紧安全带,意识到如果没有安全带保护,他大概确实会从副驾驶席上滚下去。
     「在我面前现出悔恨模样的人很多,但你大概是其中最有趣的一个。」御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受到过度惊吓的样子。
     『好吧,好吧。』成步堂用他的小爪子抠着安全带说,『你说的永远是对的,亲爱的怜侍。我们就不探讨你故意踩急刹车的问题了。』
     御剑仍然喜欢开快车。他的车载CD机里塞了一张大将军的原声音乐集,成步堂一点儿也不吃惊,因为尽管这辆鲜红跑车的型号与记忆里不同了,暗红内饰和后视镜上吊着的一个逮捕君玩偶却还一如往常。就连汽车香氛的味道都没变,他抽着鼻子想。御剑是一个在生活习惯上拘泥的人。几乎没见过他主动尝试什么新鲜的事物,成步堂抬头望着御剑的侧脸,认为那大概是御剑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随时随地营造出令自己舒适的氛围,那偏执到极致的梅子色的高级检察官办公室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现在或许叫局长办公室更恰当。无论如何,尽管会让来访者感到不知所措,但御剑在那样的环境里得以生活得愉快。那是御剑的智慧与哲学。
     即便大将军已经走红十年了,系列的主题曲却一直保留那个调子。御剑会不时地跟着音乐哼一小段儿。很开心?成步堂疑惑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他猜不透御剑今天带他出来的目的。这七年来御剑从没让一只刺猬上过他的车。因为看不见车窗外的风景,成步堂对现在身处何处完全一无所知,不过就算得以窥见一隅景色,大概也与记忆对不上号了。
     「我们到了,」御剑停止轻哼漫不经心地开口。这让成步堂更加好奇。他从安全带下面艰难地挤出身来,攀着车门上的起起伏伏趴上了车窗。窗外可不是什么素不相识的景色。
     地方法院。
     成步堂觉得自己停止了呼吸。门口那四根圆柱他深信自己至死不会忘却,而那建筑现时也确实常在他梦境里洄游。车向左拐进停车场,成步堂没有抓稳,尖叫了一声从窗沿上掉下来。他下意识地蜷起身体,把自己保护进那些竖起的尖刺里;他一头雾水地震惊着,大脑空白无法思考,完全无从理解御剑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御剑受到的惊吓比他更甚。他急急忙忙地靠路边停下了车,在拉上手刹前解开安全带扣,俯身捞起那个略略颤抖着的刺球。「没事了,」他无奈地皱着眉头,为那些尖硬的刺而把刺猬在两只手间倒来倒去,「现在没事了。」
     成步堂在御剑不断的倒手间感到了眩晕。他痛苦地微微叫着,伸展开身体,翻了个身从御剑手里跳回到副驾驶座位上,挤进安全带和座椅之间的空隙。御剑叹了口气:「这下你懂得为什么要给你系安全带了,小东西?」那语气带着抱怨。成步堂默默地待在那儿,觉得当下的心情正如站上一场没背熟剧本的话剧舞台。
     跑车重新上路,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慢吞吞地寻找空位。「真没想到还会在周末来到这里,」御剑自言自语着。那么不来不就好了,成步堂有气无力地叫唤起来。『御剑——很难相信我会这么求你,但我们还是回家去吧,』他焦躁地扯着自己的身体,『看在裁判长胡子的份儿上。』
     御剑充满怜惜地望了他一眼——他一定以为他是被摔得神志不清了,可惜他现在的脑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御剑把车顺当地停进车位,成步堂听着发动机哑下来,看着御剑帮他按掉安全带锁扣。恢复自由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跳上档位杆,趴在那小小的档把上可怜兮兮地望着御剑。但御剑似乎并没闲下心去揣摩他宠物的意图,只是整理过衣领和领巾,便抄起成步堂拉开车门。成步堂尖叫着在他手里扭动起来。
     「冷静——冷静点儿,小东西,」御剑的表情似乎面对着一只疯狂甩着水的不安的湿漉漉长毛犬,「不需要紧张,这跟在家里没有什么区别。有我在——好吗?有我在。」但成步堂不屈不挠地表示着他很不开心。御剑无奈地蹙着眉,看他焦躁不安地在那巴掌大的地盘里打转。他们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沉默地相对抗衡,那是他们常见的用来解决意见分歧的方式;因为无论你有多么伶牙俐齿,都无法与一个物种不通的生物进行交流,这对两人来说都是同样。
     「我们要迟到了。」经常使用『我们』,这是御剑新近养成的另一个怪习惯。成步堂注意地听着那个词,烦躁的步伐慢下来。「让别人等着总是不太好。」御剑对着自己的手心说,「虽然我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但如果那让你感到不适,」他顿了顿,重新解开跑车的锁,「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尽快回来。」
     成步堂踌躇了。他可不确定御剑离开停车场后他会不会变回人形——极有可能会的,而他不希望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正被锁在一辆寂静的跑车里孤独地窒息;而且待在地方法庭的停车场里并不比待在候审室的沙发上感觉更好。最重要的是——好不容易可以跟御剑多相处一会儿,他不想浪费这样的时光。
     『你说『可以不』的时候,含义往往是『请』。这差不多就等于是胁迫了,』成步堂停止骚动,慢吞吞地开了腔,脚步反倒轻快起来,熟练地顺着御剑的臂膀攀上了他的肩,『我发誓绝不会有下次。从现在开始我要思考一个能把你逼得不得不回家的法子了。』
     御剑的肩被他的体重沉得略微仄歪。「你真的该减肥了。」他抱怨着,侧过头轻轻捏了他鼻子一下,「但仍然要向你道谢。感谢理解,小东西。」
 
     御剑走出停车场的时候,成步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期待而恐惧着见到那个曾经无比熟识的地方——那地方承载了他的光荣与陨落。他飞快地在脑子里描摹法庭的新模样,意外的是御剑却转过身,同法院背道而驰。
     这倒是让他倍感惊讶。他在御剑肩上转了个身去观望渐行渐远的法院,心里飞快地笼罩上一层类似惋惜的情绪。他突然觉得刚才的挣扎全部都蠢透了,幸好没有人看透其中的理由,否则真是尴尬非凡。当这些情绪全部消散殆尽的时候,成步堂意识到心中固执地存留下的感情,是空虚。
     御剑走向了距离法庭不太远的一家咖啡馆。那家店只隐约保留着一丁点儿过去的风貌,若不是因为名字没变,成步堂一定认不出了。以前他们常常在这里吃东西的,他想;他点一小块苹果派和当日咖啡,而御剑点伯爵茶或祁红来配着新鲜出炉的小甜饼吃。总是那样。容易遇到同事和熟人,但两人从不避嫌。或许注意着不要过分张扬而坐在阴处的位置,但从不回避他们在一起的事实,因为他们都同意相爱不是什么见不得昭日的罪过。
     但今天御剑走上台阶,去向二楼阳台的方位。他对这里驾轻就熟。成步堂心想,大概这七年来他还是常常在这里喝红茶、吃小甜饼。在十二月里,那是个阳光不错的日子;阳台上新建成了玻璃围墙,大概改称阳光房比较恰当。就在察觉到这所有变化的一刻,成步堂迅速意识到御剑来到这里不是为消遣,而是来赴邀约;因为一位女士把目光投了过来,御剑隔着三行桌子对她点头示意。
     好极了,女人。成步堂很响地哼了一声,那似乎表达着不屑,却绝非表示不在意。御剑在周末开了二十七分钟的车来见一个女人。成步堂没料到曾经让他无比恐惧的事情可以来得如此突然,之前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根本就派不上任何用场。当时他忘记失去律师徽章时也是同样的惊恐和无措,事后想来倒觉得那两个瞬间十分地相似。都是他的生命被撕破的瞬间。
     女子把膝上趴着的猫抱到旁边的椅子上,起身同赶来的御剑握手。
    「等得久了吧,」御剑展示着他引以为傲的社交礼仪。
    女子微笑着回答:「没有。」于是两人共同落座,侍应生像算好时机似地走上前来,给先生上伯爵茶和蔓越莓小甜饼。御剑递出一个愉悦的惊讶表情,女子便笑说:「大家都了解御剑先生的喜好。在局里也好,在这家店里也罢。」
    「是我过得太乏味了。」御剑微笑着回应。
    不,你只是为了使自己感到安全。成步堂摇着头,想着时光竟然已经把这人磨成一个这样圆滑温顺的绅士了。仍然风度翩翩、举手投足十分讲究,但性格里的过度浮夸已经被过滤殆尽。然而他——他有些难过地想——他仍然怀恋那个作风夸张、锋芒毕露的御剑。
     御剑习惯性地伸手去拿茶杯,却在中途停下了。这显得有些尴尬。成步堂意识到一直趴在御剑肩上会影响到他喝茶。他蜷在御剑肩上进退两难,同时开始忖度起御剑抱怨自己太沉的评价究竟有几分真实。桌对面的女子摸着重新趴回膝上的长毛猫,成步堂瞟了一眼,看到那猫毛色金黄、颈部有一圈精心修理过的毛领,漫不经心地想着这猫却有几分像狮子。
     「我不知道你也带了宠物,」御剑向茶里倒进牛奶,「我还想着要为自顾自地带上宠物而道歉呢。」
     女子十分宠溺地低头望着爱猫。「我根本没法儿离开他,」她说,「我总是跟父亲说,如果想要一个男人接受我……那么不先接受狮子唐是不行的。」
     青辣椒?成步堂做了个鬼脸,看那黄猫打着懒洋洋的哈欠,全然没有辣人的成分。现在的人都喜欢给宠物起这样奇怪的名字吗,那么相比而言「小东西」真是好多了。成步堂十分无趣地挪开目光。『猫奴啊……你可真是找了个不错的相亲对象,御剑。』他咬着御剑耳朵,几乎是幸灾乐祸地说,『还好你也可以反击说,你娶老婆的第一条件是需要能把刺猬照顾得无微不至。』
     御剑对那尖细的吱吱声充耳不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只狮子般的公猫,兀自重复着那只猫的奇怪名字。似乎一种奇妙的沉默从他们桌上的糖罐飘散开来,两人突然各自停止了发言。御剑偏头用手背逗弄成步堂,成步堂于是解脱似的从他肩上跳上手,让御剑的右半边身体可以自由地将茶杯送到嘴边。御剑把成步堂送到盘子边,成步堂于是也只扮演起一只令人省心的宠物,蜷在御剑的盘子旁不动声色地嗅着红茶香。
     「说起狮子唐。」御剑突然打破了沉默,「来恩寺君还好吗?」
     成步堂被那个名字吸引,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这个姓听上去十分耳熟。
     「哦,」女子的声音像是故意带上轻松愉快的调子,「谢谢您的关心。他……去世了。」
     「我很抱歉。」御剑迅速地回答,声音里的歉意似乎早有准备。等一等。成步堂突然惊讶地立起身来。怪不得这女子看上去并不眼生,而御剑跟她也并不疏远。他掉过头去重新打量女子的面容:若是将浅浅法令纹抹去、眼神再清澈些、神态再内敛些,便活脱脱是十年前的宇鹭美羽;前任检察局长的千金,跟着当时的街头暴力团长子私奔,一时间成为法律界和黑道两方面的丑闻。
     「没什么,」宇鹭有些疲惫地笑了,「我想父亲一定为此感到开心。早在十年之前,他就盘算着将我嫁给您。您毕竟是他钦点的继任者……」
     「这可真是让人不好意思了。」御剑有些冷漠地自谦着。
     「今天让您白跑一趟,我才是不好意思。」宇鹭收敛了笑容,显得冷淡了,「我相信您也了解这是出演给父亲看闹剧,只是为了满足他那迂腐期望而已。我早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宝贝女儿了,只是他沽名钓誉的工具而已。只是我也确实没有什么立场反抗他。」
     她跟十年前那个躲在御剑身后、每说一句话都要补上敬语的柔弱小姑娘再也不是同一个人了。白手起家的市井婚姻将她性格里本来的棱角磨砺到极致。成步堂十分惊讶地望着这一切。他抬头看向御剑,却没法从那冷漠的眼镜反光中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御剑持续沉默着,半晌,只是喝了一口茶。
     「请不要如此蔑视自己。」他说,「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
     宇鹭轻微地瑟缩了一下,眼中突然流过极为复杂的神色,似乎在这短短时间内再次回顾了一遍十年间的生活,然而最终还是归为蛮不在乎的一笑。她抓着狮子唐的毛看向御剑,说:「不谈我了,倒是谈谈您。这么多年来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想必是有什么隐情吧。」
     「我的工作太忙了,不利于我去寻求一个合适的妻子。」御剑圆滑地答道。
     「局里有一个很无聊的传言,」宇鹭的脸上浮起一层市侩,「说您的兴趣同我们常人不太一样。」
     成步堂十分担心地看着御剑。然而御剑只是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似乎在用喝下这口茶的时间思索着什么。在他放下茶杯时,成步堂挪到他手边蹭了蹭;御剑看向他,付以十分温和的一笑。
     「每个人总有一两处地方与众人不同,」御剑说,「否则放眼望去,人潮全是同种颜色,该是多么乏味。」
     宇鹭没有迅速地接话。她低眉望着膝上半睡半醒的狮子唐,似乎正回味着很多故事;关于她的亡夫,关于她的爱猫。「确实如您所说。」她慢悠悠地切下蜂蜜蛋糕,「刚刚是我失礼了。」
     御剑仍然用手指同成步堂戏耍,半笑不笑地搭腔:「其实最初我把这小东西带来的目的,也是希望制造出一个乖僻的印象。我认为没有一位高雅的女士会欣赏一个带着宠物刺猬到处跑的单身汉,哪怕他是地方检察局长。可惜这风头被您抢了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检察局里本就都是怪人。」
     御剑加入她自讽的笑声,成步堂在这两个中年人的声音里听到了荒芜而孤僻的回音。于是他也干干地低声笑出来,惆怅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同样。
 
     在这场名存实亡的相亲之后,御剑把车开回公寓,带着成步堂向常去的花园散心。他没有用笼子盛他。成步堂便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肩上,时不时换边肩膀待着,以防御剑被沉得落下溜肩的毛病。喷泉前的鸽子群被惊得飞起,一只金毛犬拖着口水兴奋地穿过那片灰褐色羽毛飞奔而来,身后追着大声咆哮的苦脸儿哈巴。金毛扑在御剑的脚边,抬起前爪讨好御剑,大声地喘着气,冲着御剑肩上的成步堂嚎叫,刺猬因此嫌恶地把脸埋进御剑肩窝;哈巴狗则直截了当地把他撞飞,递给御剑一个既抱歉又讨好的可怜巴巴的眼神。它脸上的伤比之前更多了,看上去饱经风霜。
     「没关系,糸锯,看到番能这么精神我很开心。」御剑蹲下身揉了揉哈巴儿的头,「可惜我今天出来得匆忙,没给你们带吃的。——看见那边的夕神检察官了?正好带着小希月出来散步。带着番去找他吧,去。」
    哈巴狗得令似的吠了几声。然而金毛番根本不用等御剑或糸锯的指示,早已经无师自通地扑在夕神身上了,吓得他手里那小鸭子乱跑乱叫,翅膀忽闪得几乎要飞起来。
     两只狗的主人马堂跑过广场,身上披的破风衣飘荡着,怀里抱着那爱称为导弹的老警犬;他被那狗的重量坠得气喘吁吁。「嘘——安静,嘘!」高大的老刑警操着低音威慑过分欢快的番,「你这个精力过剩的死东西,过来!嘘!」这才让番有所收敛。只是夕神检察官被洇得湿漉漉的衣襟和脸已经没法拯救了。番拉着舌头、抛着无辜的眼神企图讨好,却被主人直接踹了一脚。「这算轻的,」马堂把嘴里的棒糖咬得嘎吱作响,「下次再撒泼,有你好看的。」他看也不看金毛可怜巴巴的神情,颠一颠怀里的导弹,对着夕神无声地行了个礼以表歉意,转回身走远了。哈巴儿糸锯亦步亦趋地跟在马堂身后。
     金毛番可怜兮兮地待在原地咕噜了几声,夕神冷冷地啧着嘴,从兜里扔出几块狗饼干,抱着惊魂未定的小鸭子坐下在喷泉边的长椅上给她顺理羽毛、凝视金毛番欢快地嚼那些饼干的模样。那毛发亮丽的大狗喜形于色地大吃特吃——伤疤没好就忘了疼。
     「你可比他们都让人省心。」御剑把成步堂捧到手里,低眉望着他怠惰地窝起来看热闹的模样,又叹了口气,「只不过还是精神些更好。」
     『行行好,亲爱的,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成步堂说。
     御剑也坐下在喷泉旁边。适才被番吓得逃走的鸽子们陆续扑腾回来,继续悠闲而贪婪地在广场上大摇大摆地啄地砖缝里的玉米渣吃。「你再胖下去倒是像只鸽子,」御剑顺着成步堂的刺抚摸着他,触景生情地打了个比方。成步堂于是非常大声地咳嗽一声,表明他不喜欢这个话题。
     之后御剑没再说什么。以往他来这里散心的时候,习惯带本书,或至少做做报纸上的数独。然而今天除了成步堂他什么也没带。他就那样坐在长椅上望着喷泉,望着那手捧天秤的女神雕像,摘下眼镜来挂在胸前口袋上,捏着内眼角微微叹了口气,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思。成步堂在他大腿上来回跑过两趟,便觉得有些无聊。他抬头望向御剑,猜想他或许在想上午的事情——宇鹭和她的猫的事情。
     即便是十年前的案子,他仍然记忆犹新。因为那是少见的同御剑合作办过的案子,虽然是闹剧,但至少是喜剧收尾。宇鹭和来恩寺……似乎本来是个浪漫完美的童话故事,却没想到最终会是美人鱼的那一类。宇鹭身上的气味跟御剑很像,那是种冷的、怪的气味,是傲气独自在躯壳里腐烂的气味。
     御剑也许拒绝过很多相似的婚事了。不管是有求于他、还是他有所求,这样得利的婚姻其实是很好组成的。像成步堂这样愤世嫉俗、针砭时弊的老刺猬虽然深爱着御剑,但也已经开始对所谓爱的有些肉麻的字眼嗤之以鼻了。那么御剑呢?成步堂自嘲得几乎哼出声来;御剑不管在十八岁还是八十一岁都不会相信爱情,他想。但是这样的御剑竟然宁愿同一只刺猬作伴。成步堂看着御剑的睫毛在阳光下透着光,衬得他眼神温和又迷茫,但那是在特定环境下发生了失真的御剑。御剑的神色只该同他的姓名一样,剑一般凌厉、高傲而聪颖。
     御剑究竟在想什么——成步堂完全无从得知。他连与御剑交流的方式都没有,又怎么会奢求去读他的心。他从来没真正懂过御剑的心,即使在为人类时也是同样。御剑在成长的过程中完美地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事。交涉可以发掘秘密,但空凭眼神交流和肢体接触太难。有些人会对不通人语的生物吐露秘密,但御剑连这点都不曾做过。这让成步堂烦心。
     『我很不安,』成步堂望着御剑低声说,『你一直在让我不安。』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选择做一只刺猬。那本来是无法亲近别人、亦无法被人亲近的一种生物,人类常常用它来形容乖僻、敏感和无奈的悲哀。它可以生活在任何环境,但他却容易死。他永远做不了一只彻头彻尾的刺猬,因为他同御剑实在过于亲密了。只是亲密到这种地步,还会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御剑将会离去,成步堂觉得这样的自己未免有些可悲。
 
     御剑在五点回了家。『嗨,我们回来了,』成步堂对水果盘里的葡萄打着招呼,『像闹钟一样准时。』然而御剑没有像他通常会做的那样走进厨房,而是拖着看上去十分疲惫的步伐走进房间。成步堂趴在钢琴上等了一会儿,房间里没传出什么大的响动。他于是有些百无聊赖地把钢琴上摆的小物件推倒,再努力把它们拱立,玩起循环往复、毫无意义的游戏;他才不担心这会不会给钢琴造成损伤,反正这大块头放在这里也全是落灰而已。但在他第三次把那个马棋扑倒的时候,御剑还是没出来。
     他有点担心,于是三两步蹦下钢琴,冲向御剑的房间。那门虚掩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努力挤开门,像钻个洞一样地钻进去。
     可怜这老刺猬被吓得几乎跳起来。
     「你来的正好,」御剑手上搭着浴巾转过身,成步堂心中飞快掠过万千语句却只能呆滞地伏在原地,「这样就免去到处找你的麻烦。你也是时候该洗澡了。」他弯腰抓起成步堂,成步堂一时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放。
     虽然一同生活了这么久,但不到看这一眼,他不会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怎么瞧过御剑完全的裸体。裸体,跟半裸身体、跟裸露身体的任何部分都是不一样的;或者说大相径庭才是更恰当。那是幅没什么特点的身体,不完美,但也没什么缺陷。这感觉非常奇怪,成步堂迷惑地打着转儿;因为他总觉得御剑那么特别——过于特别了,所以他脑中的御剑的身体必然是特别的。直到这身体十分平静地完全裸露在他面前的这一刻,他才觉得莫名地被一些沉重而现实的东西击中了。
     御剑并没有例外地带着什么光环。
     浴室里有面非常大的镜子。那镜面反射灯光在御剑身上,让他的肤色比本来更亮。那颜色让人觉得养尊处优,觉得冷漠,但成步堂知道他接触到的那身体是极为温暖的。御剑用那体温试出一盆舒适的温水,将成步堂头顶的小帽子摘下来,把他仰面朝天地捧在手里,成步堂有些不满地试图挣扎。
     『我以前倒没仔细想过——原来你一直是这么光明正大地看着我的裸体,』成步堂晃悠着身体哼哼道,『这可——不公平,完全不公平,御剑。』
     他看不见自己腹部的模样,但在看到美贯软绵绵的小肚子时,他会有些惊恐地想——自己的腹部也泛着那样娇嫩的粉红色吗。不会吧。自己又不是那样的小姑娘。然而还是十分在意。虽然御剑显然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但这未免也太没男子气概了。所以尽管他与御剑的关系已经比普通的主从亲密很多,他却不太爱像其它的宠物刺猬一样在主人手中亮出毫无防备的腹部。
     「你为什么这么反感露出你的肚子。」御剑无奈地看着他挣扎,「你见过别人拍自己宠物刺猬的照片吗?它们都是温顺地仰面朝天。」
     『这是两码事,亲爱的怜侍。』成步堂翻身跃进水盆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御剑耸耸肩抓来宠物沐浴液,把那些香喷喷的液体打出泡沫抹在成步堂身上。成步堂随着御剑用小刷子刷他背毛的频率舒服地哼唧着,表明他十分享受。他用前爪把着盆边,望着面前人类的身体。御剑的胸腹部甚至比他的脸和四肢还要白皙,上腹部浮着一道略微发肿的细细血痕,是他早上的恶作剧造成的;虽然有碍观瞻,但那血色浮动着别样的魅力。成步堂道貌岸然地仰视了片刻,最终眼神还是慢慢地向下方游移而去。
     自从变成刺猬以来,他很少能见到御剑赤裸的下半身。双腿修长、健康而漂亮,双腿间那活儿稍嫌寡淡的颜色说明主人的禁欲。他曾经对御剑的性生活了如指掌,但现在却不敢肆意断论。他从没正面撞见过御剑自慰,但在一些他们都在家、而他见不到他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泛起想象。虽然他这样的姿态可以让他在这个家毫无障碍地活动,但御剑的一些隐私一向在他的视野之外,比如自慰,比如记日记。他一直搞不清御剑是怎么做到的;或许作为御剑的私有资产,他已经被摸遍了破绽。
     他便意识到他与御剑之间是有墙的。不仅仅是生殖隔离的墙,更有许多神秘而复杂的障壁。他抬起头去望御剑的眼睛,尽管已经没有镜片阻拦,却仍然看不穿眼眸里蕴藏的东西。他的双眼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清澈了,尽管依旧锐利,却还是无可救药地慢慢浑浊起来。那是岁月留下的无法更易的痕迹。
     御剑把他从水盆里抱出来,强硬地翻过他,迫使他露出腹部。他的思考被打断,没好气地尖叫几声。「不管你怎么反抗,该做的事情都还是要做,」御剑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他用抹满泡沫的手指揉搓起成步堂的腹部,成步堂被那种异样的痒感刺得扭动起身体。
     『住手,御剑,住手,』他同时大笑和抗议着,『老天,不管多少次我也习惯不了这个。』
     他想顺着顺滑的泡沫滑出御剑掌心,坚硬的背刺却成了个巨大的障碍。御剑带着一种十分宽容的神色看着他,但——该死,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成步堂发觉那些手指离一些敏感的地方越来越近。尽管刺猬的发情期在四月,并且需要母刺猬的气味催情,但成步堂不是一只普通的刺猬。他可没有固定的发情期。
     『你是对我的家伙很感兴趣吗,哈!?』成步堂喘着气说,『它可没有人类的那么可爱。你早个七年来做这种事情我倒是会很开心,但现在?算了吧,』他努力蜷起身体去拒绝御剑的手指,卯尽全力逃进温水盆里,那些浮着白花花泡沫的水溅了御剑一身。
     御剑看着他竟然大笑起来。成步堂望着他的笑容,为着自己丑态毕露而十分不甘。这果然是有缘由的吧,他愤愤地瞪着御剑,猜想这大概是对早晨事件的报复。御剑毫不在意地任由泡沫和水顺着身体流淌下来,讲和般地用手撩水冲洗成步堂背上的泡沫。
     「这样算扯平,」御剑说。成步堂便再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并没变,还是那样的爱记仇,「我会装作愉快地忘记了早上的小插曲、还有今天在停车场里你害得我们差点儿迟到的事。」
    成步堂觉得自己简直万分冤枉。他装着可怜兮兮地吱吱叫着,然而御剑置若罔闻。他接了另一盆温暖的清水,把成步堂放进去以洗净泡沫。成步堂有一搭没一搭地地用前肢划水,看着御剑一边倒净污水,一边温和下笑意。
     「但最后你还是陪我一起去了。谢谢你,小东西。」御剑轻声说着,把手放在流水下冲净,成步堂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皱眉望着他,御剑阖上水阀,用被水浸泡得有些起皮的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成步堂的背刺,「我们明天还要出门。这几天没有你陪伴我可能会寸步难行。」
 
     成步堂倦倦地趴在御剑肩上打瞌睡。周日上午的列车总是弥漫着这种悠闲的嗜睡气氛。御剑的身体和列车一同起伏颠簸着,成步堂后背沐浴在温热阳光下,因为瞌睡得太过舒服而迷迷瞪瞪地哼唧了一声,御剑抬起手蹭了蹭他的胡子尖,可能是怕他睡糊涂了掉下去。但是成步堂在这样气氛里无法摆脱睡意,他觉得御剑如此精神抖擞才是反常。
     他是夜行性动物,但阳光不是让他瞌睡的唯一原因。他昨晚趴在御剑的枕边看他,几乎彻夜未眠。偶尔打瞌睡,然而还是猛地醒来,惊魂未定地确认一眼面前的御剑,然后继续长久地凝视。他在凝视的间隙,倍加费解地思考御剑带他出门的含义。除去圣诞采买,在这冬日里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外出的理由,可是七年间他们从未为了某件事而特例地结伴出门。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御剑破例吗。吓走相亲对象或许算是例外中的例外,这件事大概不会连续发生两次。成步堂突然感到了恐慌,或许这种异样的亲昵反而是分离的前兆,御剑莫非是要抛弃他。这个不祥的想法一经产生便挥之不去,成步堂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反复掂量,在恐慌的漩涡里无声地越沉越深。
     在这阳光下的假寐中,他突然产生了梦魇。他打了个喷嚏,颤抖着惊醒了。御剑有点忧心忡忡地偏头看他,将手向他伸过去,成步堂晕晕乎乎地走进他手心里,俯下身子继续沉睡。御剑于是也停下读报纸,只是像捧着个易碎的东西似地圈着他。成步堂发觉御剑手里令人安心,但是一旦设想他或许要失去这双手,便更是心绪紊乱。
     坐在御剑近旁的小孩子已经满怀好奇地看了成步堂很久。最后大概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地问御剑能不能碰碰他。御剑有些焦虑地看着无精打采的成步堂,回答少年说:「他可能会刺到你。」
     「我会小心的,」少年说,「刺猬嘛,本来就是会扎人的。」
     成步堂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御剑无言地把手递过去,少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试着摸摸成步堂头顶的帽子。成步堂突然觉得被冒犯了,他低低地咆哮了一声,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爆发出来。御剑见势不对,有点粗暴地打开少年的手,少年惊呼了一声,成步堂身上迅速地横七竖八蓬起的刺在御剑的掌心划出了一道小口子。
     少年手足无措地连忙道歉,成步堂看着御剑手上慢慢红肿起来的伤,想收起刺,却发现无法控制。他有些惊慌失措地在御剑手里打转挣扎,少年笨手笨脚地在背包里找起湿巾或创口贴一类的东西,御剑反而变成当场最冷静的一个人。他制止了少年的动作,匆匆地向少年真诚致歉。列车将要停靠下一站,御剑捧着成步堂离开座位,成步堂索性将身体蜷在一起,重新保护住自己,浑浑噩噩地陷入那黑暗。
 
     御剑在车站旁的便利店买了简单的处理用具,坐下在邻近的家庭餐厅里清理伤口。伤口本身不算什么,但刺猬背刺上附的细菌常常造成感染,诱发更严重的问题。成步堂想露出一只眼睛瞧瞧御剑的状况,但内心更大的阻力迫使他继续躲在刺的保护下。
     他的情绪完全失控了,他无法收起背上的刺。他数次进行尝试,但那些炸开的荆棘似的背刺正如他混乱无助的思绪。服务生将一壶柠檬红茶放在成步堂旁边,那茶壶落在台面上的声音震得他心中焦躁万分。与这声音相比,御剑擦碘酒、涂抹消炎软膏的动静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成步堂开始厌恶自己。当听说家犬家猫将人咬伤抓伤时,他常常居高临下地感慨动物性格的缺陷;而他现在又与那些动物有什么区别呢。他不知道自己更加痛恨的是哪部分——是生而为人偏偏寄身刺猬,还是身为刺猬却怀揣一颗人类的心。大概这两者同样糟糕。御剑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成步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好不容易有些舒展的身体瞬间又蜷紧了。
     御剑向前俯下身,用手指试图抚摸他几乎无处下手的身体。他用很轻、很柔和的声音说:「不用再害怕了,小东西。现在这里只有你我。」而那种温柔反而让成步堂觉得更难受,他倒宁愿御剑叱责或惩罚他。御剑继续说,「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让陌生人碰你是我处理不当,对你很失礼,对那个孩子也很失礼。很抱歉,不会有下次了。」
     成步堂突然想,多年前的他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哭起来。他压下那种粘稠沉郁地阻在心口的委屈,强迫自己慢慢地展开身体,先嗅到的是浓郁的柠檬香精气味。他在这甜腻茶饮的气味里抬起头,望见了御剑柔和的目光;那眼神在温柔之外,更有些几不可见的忧郁。他有些焦躁地用爪子抓挠起平滑光亮的木制桌面,发现指甲根部涩涩地发痛。他一小步一小步地蹭到御剑的手边,想用身体碰碰他却终究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他害怕自己是脾气怪僻的刺猬而非毛绒绒兔宝宝。
     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红茶气味里,御剑抬起手,轻轻地抚弄成步堂炸刺的身体。过了很久,他没有试图再跟成步堂说什么。茶杯里的液体已经不再冒出蒸汽。成步堂的眼神在茶杯上、桌面上、窗棂上停留,却就是没有勇气再去看御剑。最终御剑叹了口气,把冷掉的红茶喝完,再从茶壶里倒出仍然存留着些热度的一杯。
     「快收起你的刺吧,小东西。」他说,「这样下去我该怎么带着你走呢?」
     成步堂猛地抬起眼去看御剑的脸,他发觉御剑不自觉地蹙起了眉,神态中第一次缺失了某种从容。他吓了一跳。御剑最后一次展露出这样的表情大概是他捡起他的那一夜。
     这是种冰冷的即视感,宛如一柄小小匕首捅入他后心。他瞥见这家庭餐厅的餐巾纸上印的标识,用简洁活泼的非衬线字体写一个店名;旁边画有店家的吉祥物,是个长刺的小东西,张开乒乓球似的双眼好奇地打量这世界。这些东西同御剑焦躁的神情一起,将一段痛苦的记忆生涩地勾描出来;那是落雪的圣诞夜,失却一切的男人在住处旁的街边游荡,他听见餐厅中传来圣诞歌,落地窗后年轻情侣的笑脸灿烂刺眼。酒瓶在落地之前就在他手中碎裂了,深色液体将雪染色,深紫深红。眼泪滚热而吐息寒冷,他蜷缩在雪地里打滚,觉得五脏六腑像是玻璃制品,在柔软的胸腹腔内破碎得一塌糊涂。他哭泣并为自己的这种软弱作呕。他抬起痕迹斑驳的脸时便看到一对鞋尖,上面因奔波而沾满雪沫。
     那皮鞋主人脸上有如此这般的焦躁神情。
    那是人类成步堂在这世上最后的记忆,他在家门拐角的店前化为一只刺猬。而在远隔七年的今天,御剑带他来到这曾经的住所附近。这种举止令人费解并禁不住使成步堂惊疑万分;这是他拼命想要抹去的回忆,但御剑如此漫不经心地将它浓墨重彩地重新绘制。
     刺猬打了个寒噤。
     而在御剑看来,他的宠物只是在趔趄着颤抖了身体后慢慢地收起了四处乱蓬的刺,看上去重新像个温和可爱的家养宠儿。一件棘手小事终于落定,他舒展眉头松了口气,尽管他察觉到重新钻进他手心的刺猬凝望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但他并不曾多想什么。谁会提防自己的宠物获知自己最深的秘密呢;何况成步堂现在仍然只在那个秘密边缘徘徊。成步堂伸长脖子努力地向御剑心里张望,却还是惶惶着一知半解。
 
     重新踏上去往阔别七年的老家的路,或许应该感觉怀念,但成步堂感到的是无以复加的恐慌。御剑的脚步重复他脑中深深刻下的路径,带着寒意的麻痹感从他的爪子尖端逐渐蔓延向上,而现在已经冰冻到他的胃部。三田线、下行、距终点最近的换乘站,很久以前他确实是这样回家的。车站旁便利店的虎纹饭团因浓郁番茄酱香而称一绝,便利店旁的家庭餐厅在不同的月份赠送十二种颜色的海胆钥匙圈,这都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事物。他本应该提前发觉什么。他在御剑的家里住了太久,早就忘记还有自己的家。他早已把自己看作御剑的所属物,他想宠物是不该有别的家的。
     一间失却主人的房屋何以成为家呢?成步堂常想若御剑哪一天没有准时回家,自己便一定会对自己感到陌生,他的生命力会逐渐散失,几乎等同于变成花瓶或橱柜把手一样的死物。而他曾经的住所早已经在厚厚的尘埃下沉睡多年了,像水晶棺里化石般的公主一样。御剑沉默地走过第二个街区,成步堂被腹部深处蠕动的不适感逼得向靠近御剑的方向缩了缩。
     御剑身上传来的气息沉重得宛如他是走在扫墓的路上。这个比喻很恰当,成步堂无精打采地抽了抽鼻子想,或许欠缺的只是手里的一束香水百合。他的老家对他来说只是一方墓冢而已,里面没有骨肉亦无衣冠。御剑或许比他还要清楚这个事实。
     ——或许御剑真的早已将那个成步堂视为故人了。一个尖细的冷漠小声音在他脑中响。一位一败涂地、败相狼藉,消失得无声无息的故人。他甚至已经消失七年了!幸而远隔七年的今天并没有下雪。而七年,果真是很长的一段时光。这段时间来他常常掂量的想法再一次浮出水面,为什么这一切的忧虑、惆怅和惶恐都出现在这个时间节点呢。这个词终于拨动了成步堂脑中一根麻木了很久的弦,其上积蓄的厚重尘埃四下飞散,他的肺被拧紧,默默呛咳到几乎窒息。
     御剑的脚步停在公寓楼下,而成步堂混沌的头脑难得条理清晰地运转起来,一些法律条文生动可见,甚至配以谜一般的朗诵声音:失踪七年即在法律上认定死亡。成步堂于是十分突兀地发觉,自己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将会真正变成一个死人。这感觉当然算不上好,他感到后脑万分疼痛,不由得发出一声尖细的尖叫,用以代替呻吟。御剑慢下脚步,忧心忡忡地把他捧进手里。成步堂死气沉沉地窝着,被那满怀担忧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
     他今天是来寻找最后的希望吗。但是与御剑寸步不离的成步堂从未感受过御剑还在挂心这类事情,御剑在这方面的冷漠总让成步堂怀疑御剑经历了某些神秘的、具有指向性的失忆。御剑从来不提成步堂——至少在他们的家里从来不提。所以成步堂也忘记了——或者说无时无刻地想要忘记——关于人类成步堂的一切。他有时无端地发现自己陷入矛盾的思维;他微弱地希望御剑不懈寻找消失的他,却更希望御剑宛若无事发生般地悉心照料这袖珍的、笨拙的、脆弱的、不通人性的他。他多数时刻尖刻地将半生之前的自己视作一座标本,并将自己与它对立开来,但当他发现御剑的身上没有留下一丝关于成步堂龙一其人的痕迹时,内心又会冷不丁地偶尔微弱打噤。
     这太荒谬了。御剑一直在数这日子吗?他是不是曾经无比希望他在这七年界限到来之前出现?御剑没有忘记他。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绝望将成步堂慢慢淹没,御剑从来没有忘记他,在这平静生活的角落中不为人知地纪念着他。他怯懦地望着御剑的双眼,那之中盛满疲惫,或许另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常存的坚毅。成步堂想他根本无法承受这些事情,这对一只刺猬而言实在是太复杂了。
     他突然无比地想要回家去。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御剑唐突地问,「动物的知觉……」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甚至看上去有些发亮,成步堂猜他是希望自己能嗅到所谓『成步堂』的气息。他不禁全身绷紧,不自觉地抽动鼻子,鼻腔中只徒劳地充盈深深的御剑气息,和不懈地钻进他鼻子想要搔得他打出喷嚏的尘埃。那让他愈发地想要咆哮,他恨自己不是一种更具威胁的动物而仅仅是只脆弱的刺猬。
    『很可惜,』他气喘吁吁地低吼道,『我并不是一条狗。』
    御剑瞪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楼门前被塞得溢出的邮箱,犹豫了半晌,有些强硬地把他塞回衣袋里,下定决心似地迈开脚步。
     『你不该记得他,』成步堂头晕目眩地在他的口袋里尖声高叫,『他早已经死了——他从未存在过!』
     御剑大步流星地爬过三层阶梯,尽头的房间悄无声息地等在那里。御剑的喘息在空空如也的门廊里敲击出回音,那空虚得令人心碎。门后什么都不会有,成步堂将头埋进御剑的衣袋深处绝望地闭上眼睛,比起御剑的希望破碎,更令他心痛欲裂的是自己所尽力粉饰的日常生活被无情地撕扯。上天早已派遣给他了应行的命运,他本不该踏出御剑的家门一步——他若坚持缩在那个用刺构成的壳里,缄默着蜷在覆盖钢琴的天鹅绒布上,便可以放任自流地无视一切实情;御剑或许会生他三天的气,但仍然会是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饲主,那个随着年岁更替而显得日益优雅乖僻的绅士。他每天五点回家,与他的刺猬嬉戏作伴,把他的刺猬扔进纸箱又拾回床上,他们心意相隔但至少耳鬓厮磨。
 
    绝不会像接下来的这个瞬间一样离它那么远。
 
     他有长长的手和脚,舒适地坐在沙发里吃薯片,或爆米花之类的什么东西。门铃作响,他慌张地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跳着脚去应门,眼光还留在屏幕里的文艺片上。在他冲进玄关前,门向内咔哒开启,御剑在逆光中带着惊异而释然的表情微笑看他。「你果然在这里。」他说着,拥抱他;明明笑着,声音却湿淋淋的。因为来不及换鞋,便只站在玄关的台阶外。成步堂踯躅着。他还不知道该怎样使用手和脚。御剑的衣袋里鼓鼓囊囊,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带刺的小小脑袋从里面钻出来,一对小眼睛闪亮狡黠如黑珍珠。
     「爸爸,」美贯忧郁地望着他因打了个冷战而猛然惊醒的身体,「你总算醒了。」
     「御剑先生的灯一夜没灭。」春美困倦地用毛爪子蹭了蹭脸,「发生什么了?成步堂君。」
     成步堂低头望着这群挤在他胸前的小动物,觉得他们分外陌生。
     「天哪,孩子们。」他咕哝了一句,「你们挤在我的胸口,我当然会做噩梦。」
     「成步堂先生……」王泥喜的红耳朵向下垂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您脸色差极了,成步堂先生……」心音忧愁地叫着他的名字。
     成步堂一言不发地把他们从胸前扫下去,坐起身来在沙发上陷入沉思。电视难得地没有开启,御剑的屋子在干燥的空气里难堪地沉默着。刺猬、猫、鸭子和红矮兔重新爬上沙发,相互交换着他们不安的眼神。窗外的天空苍白万分,似乎是想与即将到来的白雪相称。但周边气氛全无落雪的雅致,只让人觉得绝望窒息。
     「在你们眼中我是只刺猬吗?」成步堂突然直勾勾地望向他们。
     王泥喜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您——当然是只——」
     「算了吧,爸爸。」美贯突然插话道,「你可不是只刺猬。」
     另外三只小动物用惊异而惶恐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刚刚像河豚一样突然炸开了刺似的。成步堂也同样望着她,心中的情绪难以言述。美贯的话语宛如她用身上小小一根刺掷向他,伤口细小却深,慢慢地没进他的心肌。心试图消化这句话,大脑却只是麻木地一味咀嚼,从而让里面的苦味消解得快些。美贯的黑眼睛长久地、难过地向下伏着,却终究抬起来,对成步堂大声说了些什么。
     那让人不知道是些什么。
     她尖尖的小鼻子下面传来细软的尖声——刺猬的叫声。成步堂茫然地看着她,那小动物的样子看得人心都要碎了。他看不出这只小野刺猬,他曾经的所谓养女,究竟想表述些什么。他望着她眼中似人的情感慢慢褪去,曾经如此明显的笑意也变得模糊难辨,明明脸还是那张脸,他却完全地看不明白。但他不仅没有为这件事感到惊讶,反而无比平和地接受了这件事实,因为他——早就明瞭却刻意忘记自己本来——不是一只刺猬。
     希月低下了头去,用喙整理自己身上的羽毛。春美沉默地将爪子前推,递出一个小巧玲珑、圆滚滚的圣诞挂球。今晚是平安夜,是他化身刺猬七年整的期限。他将会悄无声息地伴着第八次圣诞钟声的敲响而去到永久缄默的那个世界;那时会发生什么?他毫无头绪。或许便可以永久无忧无虑地伴在御剑身边做他的刺猬,深居简出,乖僻而怠惰。那仿佛是件极度幸福的事。
     王泥喜仰起头,用一对清澈的鸽血石般的眼眸注视他。他蹭了两步将自己的前脚叠在成步堂膝上,成步堂咧了咧嘴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声音。
     「这可不是代表幸运的那只脚,王泥喜君,」他说,「应该是左后脚——」
     它们纷纷将自己的前爪搭在成步堂膝上,姑娘们都怪难过地低着头——若它们真的是小姑娘的话,可能就要掉眼泪了。成步堂看着它们,默默地伸手揉揉那些毛绒绒或刺生生的脑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缓缓摸下头上的青色毛线帽放在身旁的沙发坐垫上,最后一次拍了拍那些爪子、脚和翅膀,便拿起落在茶几上的记事本继续翻看。
     或许七年时间足够让你学会任何事情,但独独对重生这件事束手无策。因为所谓无比残酷的时间,是一条单线的长河。他以为这七年是一潭平和温馨的静谧死水,从未意识到其中的暗涛汹涌。而御剑早已随这湾流漂向了太远的地方。成步堂麻木地翻动御剑的记事本的页面,他想他竟错认为御剑与他亲密无间,原来那只是一个无比温柔的幻影。
     在小马耳他猫的毛茸茸尾巴尖消失在窗框边缘后,他捏住鼻梁,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泣。
 
     自御剑出门后他便拖着自己的人类身躯冲进御剑的书房,在那里翻啊找啊,正如御剑昨天在他的旧居所做的一样。那些带锁的抽屉、落灰的柜子、收整或混乱的台面,一切都零散地相互搅和。成步堂突然掩住眼睛,以免被那种刺痛的情绪弄得晕厥过去。
     昨日此时御剑正望着被自己惊起的那片尘埃,剧烈地被呛了个喷嚏。他打开每一扇门,包括衣柜、橱柜甚至是冰箱的门,那种歇斯底里甚至让人发笑。多残酷的幽默。
     那是个在尘埃的棉被下蜷缩了太久的旧房间,在御剑弄出的动静之下笨拙地发着回响。成步堂隔着衣袋听御剑喊他的名字;他方才意识到他久未听过这个声音叫那三个字。他曾经的爱人远隔一个世界喊他。
    『让我死去吧——』他扎进御剑的口袋深处尖叫,『让我死去吧。』
    刺猬的叫声凄然,那比御剑的声音更苍凉,落在这荒芜的屋子里,跟那些毫无温度的器具一同变为死物。御剑的手重新伸回口袋中时已是不知多久之后的事;成步堂麻木地在黑暗里感知,是那只被他刺伤的手,干燥、皲裂、指甲劈开、旧伤红肿、甲缝里有尘土和血味。那不该是养尊处优的检察局长的手。那双眼睛已经见够绝望,不该再把这情绪沾染到双手了。
   成步堂想凑近他,想舔舔那些伤口,他有限的脑容积已经让他思维断片,只有动物性的本能让他觉得唾液能让御剑变得好些。但御剑抓紧他。成步堂惶恐地发现自己的背刺无可逃避地扎进御剑的皮肤,那刺与肌肉的摩擦感让他脊背发麻,他挣扎在御剑的股掌之间,他没有办法。似乎有血雨缓慢地顺着他的背刺留下来,接近他的皮肤,莫须有的灼热让他错误地觉得自己被灼伤,被灼得体无完肤。那是鲜红色的绝望的地狱,宛如灭顶之灾般向他扑头盖面地袭来。
    从来无法治愈,从来只是徒加伤痛。他在御剑的疼痛中惊声尖叫,御剑如梦方醒地从衣袋里捞他出来,成步堂被突如其来的剧烈灯光刺得眼前惨白。他下意识地蜷身翻滚,让自己的后背离脱御剑的掌心,当视力恢复后,他便看见恐怖的景象。御剑的手上覆盖着横七竖八的伤痕,如同红色蛛网。他惊骇地抬起头,恰恰撞上御剑的目光,对方眼中的麻木几乎令人恐慌。
    一时间人和刺猬对视,在飘落的尘埃中沉默。御剑脸上写了太多东西,糅合在一起便成为混沌的空白。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唇角古怪地扭曲,看不出是悲是喜。眼窝干涸,失去光芒也永不会再流泪,有一些东西终于被夺走了;那是虚无地存在了七年之久的、或许对御剑来说无比重要的事物。
     而成步堂想自己的样子或许是他的镜子。
    「是啊。当然。」那不是御剑的声音,甚至不是人声,只是古老干涩的轴承在摩擦发声,「本来如此。」
    从那时起成步堂便被魇住;他反复发现自己是长手长脚的人类并在旧房子的玄关见到御剑。御剑面无表情地走进深夜急诊,成步堂在医院冰冷洁白的台面上止不住地打噤,嗅着双氧水味魂不守舍地呓语。值班医生反复建议打狂犬疫苗,时不时地瞟一眼那僵硬的老刺猬。
    「不是他的错。是我疏忽了。」御剑流利地说。
    御剑的手被缠成一个雪白的棉花糖,时时刻刻举在半空上,多少显得有些好笑。回家开门时如此,更换衣物时为此白费大量时间,洗漱时亦如此,入睡时便把那棉花糖放在枕边,刺痛、肿胀而灼热。成步堂在半梦半醒中,蜷在枕头上看御剑同样半梦半醒的面容,身上的冷热交替宛如经历疟疾。这种绝望漫无边境,望不到尽头。他觉得身体瘙痒剧痛,仿佛因为御剑的血液有剧毒,虽然那血痕并未在他身上沾染多少。
    或许带有剧毒的是御剑的情感。它被悄无声息地掩藏在那完美外壳之下却无助地沸腾在血液之中。
 
    御剑在四点半下班,因他需在五点钟到家,何况今天是平安夜。他高举着受伤的右手,一天内遇见不少关切的巴结神色。其实这光景在检察局并不少见,检察官公寓里的鸡飞狗跳让额外的病假来得格外频繁,西装衬衫的遮掩之下总有些爪痕齿痕。不过,在局长身上并不多见。确切地说,有近七年没见过了。
    狩魔检察官在他的脸上发现一丝隐忍的阴霾神色,便以为是这伤口导致的。
    「老刺猬也会闹别扭?」她堵在办公桌前,时间恰恰好是御剑准备出门的时刻。
    「不像你那只乖巧可人的小乌鸦。」御剑扣上风衣纽扣,早有预料似地拉开左手抽屉,把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对方,「圣诞节快乐,冥。」
    「——虽然每年都会说一次,不过我可是不会对此心存感激。」
    女检察官留下那个藏在背后的纸袋便匆匆离开了,凌厉的言行之中夹带着一丝朦胧柔和的好意;在佳节来临之际人人都会如此,检察官们亦不例外。大家习惯将两份礼物包在同一个盒子里;一份是高档磨爪柱或磨牙棒之类的东西,另一份才是给人的赠礼。广泛的认知是不要塞任何食品,因为最初误食宠物口粮的事件屡见不鲜,虽说风味还算不错。
    御剑收到过高级幼猫粮,每一颗都印成精巧考究的蝴蝶结形状,气味很轻,说是尝着像奶乎乎的鸡肉小饼干。可惜这让大多数小猫和小刺猬都垂涎三尺的昂贵口粮似乎让御剑的刺猬大倒胃口。御剑想他大概很难再见到哪只动物做出如此生动传神的表情;它那样子就好像他多亏待了它似的。
    御剑象征性地抬了抬嘴角。他有二十四小时没笑过了,只在起床后望着困倦地蜷缩在自己枕边的刺猬时,曾像此刻一样木然地动了动嘴唇,那笑容十分古怪,看起来只像面部肌肉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那灰扑扑、懒洋洋的小东西。只要它还在他枕边沉睡,便说明生活还这样安然平和地持续进行,正如这刺猬本身一样。它体型不大,但御剑总时不时地意识到它已是只老刺猬,不仅因为它是那样暮气沉沉地倦怠厌世,更因为它在御剑的日历上代表着某种意味深长、令人心痛的纪念日。
 
    他还记得他刚将那刺猬带回家内几天间的事情。为了寻找成步堂,他和朋友们走遍所有可能的地方,几乎踏遍这小城的每分每寸,却终究一无所获。最后一次的寻找是元旦前夜,在那之后成步堂失踪的事件便不得不交由警方继续处理;御剑疲惫地回到家里,被沉重的自责、抑郁和愤怒压抑得难以呼吸。他从未想过成步堂会不辞而别,消失得透彻如黎明草叶上的露水。
    在那时节里,即便窗外的世界满溢欢声笑语,御剑的房间里仍然是清冷的。比成步堂还未出现前更为清冷,更被那两人共有的短暂的愉快回忆反衬得辛酸异常。御剑用厚毛毯裹住自己,却仍然十指冰冷,似乎供血中枢已经冻结;他的耳朵毫无必要地捕捉时钟指针跳跃的细微声响,而眼睛长久地望着灯火璀璨的街景。他孤独地、静谧地、毫无间断抛出着质问,与自己争辩、与世界对峙。这是种苦涩的清醒,要将人折磨得陷入疯狂,在成步堂失踪一周之后,御剑所久久不愿承认的事实终于图穷匕见,这所有事情都变得太过可怕了。
    时临深夜,他却无法入眠。在时隔多年之后,他终于再次毫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又是如此不愿面对新一天的到来。他连辗转反侧都做不到,只能在厚重的毛毯下无声地抑制呼吸,觉得空气会把肺部刺穿。
   幸而在这种神经质的自我折磨接近临界点时,他墙角的纸箱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音。御剑方才想起他的刺猬;那在雪地里笨拙地打滚的小东西,脏兮兮、冷冰冰。他没法将它扔在街边不管,只得揣在口袋里带回来,草草地在橘子箱里铺上几层报纸,将那刺猬扔进去,放点纯净水、菜叶和苹果块在旁边。虽说现在回想起来那近似一种虐待,但彼时的御剑已经自顾不暇,更别说是要多照顾一只刺猬。
    他裹着毯子到纸箱边去;刺猬的眼睛并未在夜色中闪动夜行性的光,反而只黯淡得像灯丝燃断的灯泡。它的刺横七竖八地蓬着,这混乱的攻击性与它疲惫安静的姿态完全相异。它面朝箱子角,背影似乎轻微地瑟瑟发抖,那种局促而异样的绝望就好像——御剑突然想,就好像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
    一瞬间,御剑想到了被成步堂放弃的自己;而更多一瞬间,他双眼前便映出抛弃了世界的成步堂。那是个无法被人安慰、亦拒绝获得谅解的孤寂身影,像海边的砂砾一样彷徨无依,被狂风怒涛轻轻地卷走了。
    御剑本来对眼睛水汪汪的小动物毫无同情心;究其原因是为了保护自己远离一种贯彻心扉的痛苦。曾有只陪伴了他多年的爱犬,在他中学时罹患脑炎,没等到救治,就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咽气,直到最后一秒还用那已经涣散了神采的褐色眼眸依依不舍地望着他。从那之后御剑就在自己的身边划下一道圈,用以阻止任何形式的软弱入侵。如果与至亲永别已经足够在人心上包裹一层结痂的旧伤,那么束手无策地目送爱犬的死亡则像一根尖锐的木刺埋入心底,在经历似曾相识的情景时,便拨弄得人心里生疼。人也好,动物也罢,再没什么能闯入那层自我保护用的圆圈。仅仅除却一个在那边境久久徘徊着的身影。是成步堂一直站在那界线上,用温柔到使人痛苦的眼神向圆圈的内面张望。直到最后,他身遭变故、骤然失踪,却仍旧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磨破这个圆圈,成为圈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御剑亦迷茫地无法断言。在边界上的这个人消失后,他隐约觉得这圆圈的一部分变得模糊起来,形成一个透风的空孔,这让很多界限分明的事物变得混乱,在拔地而起的旋风中交战似地相缠。
    于是他望着这只尺寸袖珍的刺猬。刺猬转过身,疲惫地、绝望地用黑珠子似的眼睛回望他。一段时间内他们便如此这般缄默无言,共同享用着凉飕飕的风和冷水和苹果;御剑每天下班回家时便少不得趴在箱边看看,而那刺猬,一定正看着他,眼神中写满生无可恋,但又隐隐地让人觉得那有几分像怒目而视。在毫无默契地大眼瞪小眼了几天之后,刺猬终于带着种自暴自弃的神色撑起了身,把圈着自己的纸箱撞倒,使里面的填充物洒了一地。御剑打开家门时,它正拖着一身乱槽槽的背刺在御剑乱糟糟的房间里晕头转向地转着圈奔跑,见到御剑时发出一声尖叫,飞快地穿过房间,落在掉了满地的沙发靠垫堆里消失不见了。从那天起,刺猬才真正进入了御剑的世界;御剑记得自己如何揪着它的刺将它从靠垫堆里揪出来,结果被划了满手伤痕;他煞有介事地对它进行了一番无济于事的教训,然后把它丢进装满热水的水盆里进行清洗。那一天让他们都很不愉快:一个人带着一双疼痛的手打扫房间,计算着所有家居用品的损失;而一只刺猬怒气冲冲地在水盆里挣扎扑腾,聒噪的声音组成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词句。从那天起,一切都结束了,而一切又都刚刚开始。御剑后来终于知道在五点钟打开房门时,来迎接的不再会是温暖灯光和微笑着的那人,而只是窝在钢琴上假装打瞌睡的一只刺猬,那似乎也还过得去。但好像还缺点什么。六月时所有的侦探都在御剑面前低下头来,而御剑拿过那些报告,准时回到家,把刺猬伺候得迷迷糊糊打起瞌睡后,将文件夹放进带锁抽屉的深处。
    在与刺猬逐渐变得亲密无间的同时,御剑决计无法忘记。他在获得这新的愉悦的同时,失却了曾经的快乐。或许是永远失去。他在这苦闷的平衡中,冷静地沉默下来。他与刺猬的相互牵挂来自于饲主与宠物的关系之间,所以在情感之前,先产生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纽带。他为这只流浪的刺猬搭起一个窝,并非锦衣玉食,但至少遮风避雨。刺猬失去他便无法生活,他于是准时回家,而刺猬顺着他手臂攀到他肩膀上,顺下背刺宛如一只温顺乖巧的长毛垂耳兔。它细细地叫唤些什么,听起来像表示欢迎。于是御剑有时尝试对它说话,因为有回应的声音,倒也并非太过奇怪。这过程经历很久,御剑方才慢慢地发现,这似乎也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归宿。
    他也曾漫不经心地想过自己是否会为此后悔,但在凝视着他的小东西时,他便宁愿驱散那些笼罩在阴霾中的设想。既然过去已经无法改变、分离的未来也无可避免,那么不如按部就班地活在当下。虽然说,活在当下远非像这短短四个字的字面意思一般容易。他偶尔仍想他的空中楼阁。当御剑想这些事情时,便望向窗外陷入沉思,感受着刺猬好奇地用鼻尖蹭他的手指,那种撒娇般的触感痒痒的。在换季时节的深夜,他时常在入睡之际感到痛苦,一种难以稀释、却不明原因的伤感在心底持续跳动,让他不得不拉紧被单来缓解那令人窒息的哀伤。而他的刺猬,蜷在枕边看着他,黑色的小眼睛里流转着模糊的光晕,他便禁不住地想这小东西也是会先他而去的。这一切突兀的多愁善感使人心惊肉跳,御剑想抛弃这种软弱,却无从下手。他沉湎在这悲伤中几小时,直到对此感到厌倦。于是一切又恢复如常。
   或许这只是因独居而发的一种无名病症,御剑想。但是,却无心让自己脱离这种困境。或许再让自己亲近什么东西会更加痛苦。于是御剑周围的那个圈,又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曾经陷出空洞的那部分,经过时间的沉积又被填满。在回归了臻善臻美的形象之后,御剑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重新在职场活跃起来。但无论工作多繁忙,总是五点到家,无法更早,亦不允拖延。他每天在记事本上记一两笔,将本子锁进抽屉,便能让自己暂时地回到悠闲的家居生活里。于是在自己划下的圆圈内外,他都得以生活得自在;而刺猬带笑的目光和有些戏谑的微弱叫声,便是这圆圈之中最令人欣慰的那一部分。生活从未如此单纯、平和、有序,让人时时以为这便是全部。御剑低头俯瞰刺猬憨憨地舔着勺子内部沾的酸奶渍时,便惊讶地发觉一切可以变得如此简单。
   除非圆圈边界消解之时再临。
 
    今年的平安夜终究落雪了,御剑在五点钟带着一袋礼物回了家。若抛去许多细节不讲,那红衣服和礼物袋组成的模样可真像圣诞老人。在检察官公寓旁的公园里,喷泉久违地开启,水面上漂浮着彩色灯串的倒影,尽管色彩斑斓地热闹,却又冰寒彻骨的冷清。喷泉前的花坛栽绢的圣诞花,红的和白色的。绢子窝成弧度自然的花瓣形,滚一道金边,上面罩着零星白雪,异常好看。
    救世主诞生的这个夜晚,自古注定难以平静。一只被冻得有些发傻的渡鸦瑟缩着从雪中的草地上蹦跳过去,微弱地戚戚叫着,想方设法地寻找着自己的族群。商业街上如此明亮,笑意已经拥挤得称装不下,虚幻的欢乐像融化的黄油一样,从主干道悄无声息地流淌进大街小巷;可惜这细细涓流努力地进入住宅区后,不得不慢慢地干涸了,即便它是万般的不情不愿。而深居在住宅区腹地的这一方小小的街心花园,就那样单调地喷着水,盛着雪,亮着一抹虚弱的灯光,似乎暮色下女人脸上的残妆。
    被称作王泥喜的红毛荷兰矮兔贴在窗边观望着这一切。它的家里温暖、明亮、热闹,为了来吃晚餐的年轻客人们忙碌异常。兔子的眼睛赤红滚圆,那让它眼中映出的世界显得有些扭曲。它偏一偏头,便看见一只小母刺猬趴在窗框外面,与它同样地望着那座花园,袖珍的身体似有似无地打着冷噤。
    红矮兔长长的耳朵抽搐了一下。
    「怎么了,大脑门?」
    「没什么。只是检事你的兔子……好像在注意什么。」
    「又在对着窗外出神了,惊讶君?——哦,不是你,是兔子的名字。别生气,只是他的耳朵很像你的角……来瞧瞧,我们竟然有客人。可怜的小美人,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大脑门,能麻烦你去厨房拿点水果吗?」
    「倒是没问题——」
    「哇,好可爱的小刺猬哦,是牙琉哥哥认识的小动物吗?哪位检察官家的吗?」
    「我们局长养刺猬。不过那可是只脾气古怪的老刺球儿……」
 
    御剑在这个平安夜收获了一个精妙绝伦、动人心魄的礼物。他的刺猬失踪了。室内毫无闯入和盗窃的迹象,最蹊跷的是连动物挣扎逃脱的痕迹都没有。这诡谲的事件让御剑全天没能走出自己的心绪,情感正从怅然若失转变为焦躁愤怒;莫非他命中注定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失去什么,唯物论者的他却在被某种未知事物诅咒着。
    刺猬的遗失曾在一瞬间让他惊愕地感受到解脱。在家中四处找寻无果后,他木然地坐在扶手椅里,身上仍穿着大衣,发觉天色已然全黑。他不必赶着再为自己和刺猬炊食果腹,也毋需再顾及那固执古怪的小动物的骄纵情绪。这种异样拖延下去的生活节奏令人感觉陌生,却又让他瞥见久违的一丝自由自在。然而这种解脱只延续了极短的一瞬间;当他以一种全新的目光默默打量自己的房间时,瞥见玄关所放着的那一袋礼物。那一刻他的心突然极度恐惧地扭曲起来,他被那种反胃般的情绪逼得避无可避,当意识过来时他已经伏在洗手池边,对着自己的苍白面颊不住干呕。胃液刺伤他的口腔弥散出腐蚀气味,他用清水冲刷口腔鼻腔,水珠溅入眼窝,唯一的感觉只有干涩刺痛。他想起那纸袋里的小铃铛、小布球、鲜奶油味的小饼干,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了他的身体,他低头去看,望见右手湿淋淋的纱布上血迹斑斑。
    他被应激产生的肾上腺素弄得头脑发懵。痛感到达顶峰之后,他便不再觉得之后发生过什么。黑咖啡不够苦,浸润在寒风里的木地板不够冷,十二个小时的空腹不够饥饿。如此这般,他换过药和衣服之后,便如同寻常般的出门上班去了。时值圣诞节,无人有心加班,下午三点出头众人便开始在这一天中最后一次招呼寒暄,而御剑已经对这些礼节性的交际刻意回避了一整天。眼下的阴影让他显得苍白阴沉,眉间深镌的皱纹只让下属知道他又在为某些事件烦心了。除却回应电话和打哈欠的时候,他持续缄默,直挺挺地坐在办公椅中,像个宁静的石佛,直到四点半钟。
    检察局的厢梯近日频繁维修,御剑也就干脆走楼梯下去。他可不希望自己碰上轿厢坠落的疯狂事故,圣诞电梯留给他的创伤已经够深了。他举着伤手,左手提个满满当当的公文包,侧身挤进楼梯间,多少有些不便,但也不见大碍。
    地下车库与御剑的办公室分属两栋,要过去需横穿玄关大厅走另一道楼梯。御剑踢开楼梯间门,下班时间的大厅之内人流不息。他不禁轻轻咋舌,尽量不引人注意地从楼梯间门口的阴影处闪身出来,混进这趟电梯送下的人群中,走向对面楼栋。途中他不经意地瞟过大厅,透过玻璃门扉看见室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细碎雪花。防滑的红色长毯重新铺起,将大厅的格局压缩得有些拘谨。苍白天空的面色从积雪路面倒映出来,微弱的眩光使御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大厅另一侧伫立着一个孤单人影,低调的颜色使他反而格外惹人注目。那自然地吸引了御剑的目光,他瞬间觉得眼睛更加难受了。
    虽说他没有认全所有下属的自信,但那人实在不像检察官中的一员。朴素的深灰连帽衫和休闲长裤,在西装革履的公务员人群中格格不入。那人双手插兜缩进角落,抬头打量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枝型灯和墙上的巨幅挂画,模糊的神色间远远地传达出一种胆怯的冷漠。在那一瞬间,御剑发觉自己的指关节不祥地咯噔发响了一下。
    这像视力检查;越刻意张望便越看不清,被限制的视野让人失去空间感知力,世界被无形的圆槌碾为一张扁平的片,而这令人窒息的空间迅速被一种早有预料的恐慌侵染。御剑与那男人中间的距离形成门厅的对角线,几乎像是一根被扯得接近受力临界的紧绷的鱼线。御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掌该换药了,因为不知不觉间握紧的右手火辣辣地疼。
    若一件事情被期待得太久了,它真正发生时就会点燃一种恐慌情绪。御剑几乎是瞬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只能默默地走近对方的背影,内心动荡,无法做出任何事。他张开嘴巴,却觉得自己的舌头消影无踪;过速的呼吸把他的肺填塞得生疼。近在脑海的三个字,苦苦寻觅到的一个名字,此时此刻无法激起他心底的任何一丝愉悦。已经被荒芜充斥殆尽的心相中毫无生机,心底隐隐呼啸的飓风里甚至夹杂了一缕脱缰的暴戾。
    御剑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转过身来,望着自己,面露喜色。那熟稔五官中刻进七年份额的岁月痕迹,这充满即视的陌生感令人毛孔紧缩。头脑告诉他需要喜悦,或许甚至欣喜若狂,但他发现自己的心中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快乐。似乎暴雪掀翻了检察局的气派门廊,把他卷入齐腰深的冰潭之中,那让他眼前发黑,突然失去了知觉。
 
    「啊!太棒了。赶早不如赶巧。御剑!还记得我吗?你还没回去真是太好了,我还怕今天等不到你,白跑一趟。」
    成步堂流畅地背出他的腹稿,巧妙地加入一些生动的停顿和连读。异样的紧张让他嗓音发紧、腹部翻滚,他的某部分意识甚至几乎是在等待体格缩小、形态变异的那种熟悉感觉。但没有发生。现实紧紧贴合在他的预想上,他望着御剑警惕的面容,有些木然地想着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此。
    「你是?」
    他没期待御剑的笑容,他知道自己不值得。曾经近在咫尺地见了那样多生动的御剑面容,便不可抑制地感受到眼下这种冷漠所带来的威压感。御剑的问题让他陷入了短暂的混乱,过多的腹稿分支纠结在一起,他又想不起该挑哪一段话头去说。只是他隐隐觉得,御剑熟知这问题的答案,却坚定地故作全然未知。那种想法让他觉得十分难堪,又感到一种难言的心痛。
    「成步堂龙一。」
    他几番寻找代替用的、解释说明性的话语,却发现最终从舌尖滚出的仍是这样简单的几个字。他无言以对,便只能用这样最粗制滥造、却也最一针见血的答案来应对。在说出这个词后,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他害怕看御剑的表情,像十四岁时害怕看随堂测验分数。
    「成步堂龙一。」御剑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复述道。
    成步堂感觉喉头被噎住。他匆匆回眸去看他。在他的眼中,御剑的身体中正刺出锋芒来。那锋芒本意并非伤人,只是几乎将他的双眼刺出泪水来。御剑看起来那样漠然,面皮上甚至没有皱起一个褶。只是似乎有什么东西并不那样平和,空气里似乎有碎片正噼啪爆裂着。他张开嘴,想再对御剑说些什么,但御剑那镜面般明亮的双眸让他害怕。但是他必须对御剑说些什么——他要拉住御剑,他现在已经回返人间,他可以做到。
    「——对,是我。我——我回来了。」成步堂微笑着说,「我不知道——唉,不过我想一切可以结束了。」
    御剑仍然用那种令人费解的眼神直直地望着他。
    「我知道我没资格问,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这些年你还好吗?我——你知道,就那样。只是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了,我觉得,从今往后会好的。」
    「你很好。」御剑淡淡地得出结论。
    「所以你呢?」成步堂揉了揉后脑,「嗳,站在这里说话是不是不太方便。你今晚有空吗?或者我们哪天可以一起出去坐坐。」
    御剑似乎醒悟般的轻轻扬了扬眉毛。他慢慢迈开脚步,缠满绷带的右手无意识地握了握,成步堂提起步伐跟着他向对面楼栋走去。
    「我今晚不太方便。有些事情。我要去找我的——」御剑顿了顿,偏头从镜片边隅瞟向他,「——刺猬?」
    成步堂一时间拿不准御剑为什么用疑问般的语气说出那个词,突如其来的无名危机感让他佯装费解。御剑瞥了一眼他的面容,似乎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没什么。可怜的小东西。似乎检察官们管那些东西叫『宠物』。」他语气中的情感再次消退殆尽,「昨晚跑丢了。我需要去找找。」
    「真遗憾。看来我该先打电话来约才对。不过我空闲得很。如果你有空的话——」
    「再议也可。」御剑简洁地说。
    「嗯,对,再议。」成步堂说,「我的电话……还是原来那个没变,不过或许你已经——」
    「没有删。」御剑猛地拉开通向地下车库的楼梯间门,那种气势让成步堂下意识地止住脚步,「再联系。」
    「御剑——」成步堂伸手抵住门扉,有些徒劳地对已经准备迈步下楼的御剑喊话。他以为御剑会毫不在意地继续向下走去,但对方却令人意外地停了下来,从下面的半阶楼梯上侧身望他。
    「哦,很高兴再见到你。」他说,「确实是很久不见了,成步堂龙一。」
 
    成步堂坐在如垃圾山般的沙发里沉思。还没缴上水电费的房间漆黑冰冷,御剑先前的搜查使屋子破碎不堪,若不是他昨天跑着去办理失踪报告撤销手续并及时挽回了行将消散的公民权利,现在这房间可能已经在接受特殊清扫专员的服务。
    他哆嗦着将散发着霉味的僵硬棉被裹紧。他当然会禁不住地想起舒适地窝在御剑沙发里,边消耗零食边与他的动物小朋友们消磨时间的模样。而那竟只是不到一周前的事情。形体变得巨大之后时间的流逝感该被压缩才是,对他而言却感觉十分漫长。究其原因或许是一切变化太快、事情发生太多,又或许是今日所见的御剑与他所熟知的御剑形同剧变,让先前七年的所有时间都变得难以捉摸。
    他当然会疑惑,莫非他此后再也无法贴近御剑了吗。大概重做人类便意味着他弃去了所有讨人喜欢、令人信任的属性。亲爱的怜侍——他喃喃着这早已挂在嘴边的称呼,却被那陌生而异样的发音惊得抿起嘴唇,怀着一种莫名的反感,重新陷入缄默。虽然早有准备,但御剑那宛如一面铁盾般的冷漠还是让他有些心灰意冷。他反复在意识的天平上左右跳动着,一面提醒着自己在御剑日记上所见过的内容、试图揣摩御剑那种或许因为失而复得、一时间难以尽数表达的复杂心情,另一面在良心不安中反复体味着失落、自责、悔恨和自我厌恶、认定他早已不配获得来自御剑的任何一丝好意、甚至哪怕遭到唾弃也是情理之中。
    他长叹一口气将脸埋在手中。现在他真希望有什么小刺猬或小马耳他猫在他身边蹭蹭,哪怕只是分享给他一份体温也好。他当惯了宠物,习惯了获得爱抚和宠溺,此时此刻便深刻发觉身为人类最独特的是属性是孤单。他翻开破旧的手机盖,一条条将通讯录翻过去。除了御剑,他还没有再见任何他曾认识的人类。换个方面来说,他对重回人类社交怀着难以言述的恐惧,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进行解释。
    这一夜同过去的一夜毫无二致。他也仍然是这样蜷在被子里未曾阖眼,只是不停地想如何面对御剑。已经很难解释的事情,面对御剑似乎就更难解释,只是他不能不去见御剑,因为那是他返生为人唯一的理由和目的。每隔几个小时,他被心绪纠缠得反感,于是试图清空大脑、短暂地窝上一盹,却发现脑海空白时,嘴唇便禁不住嗫喏起他从御剑日记上读来的字。那令他疼痛难安。
    在这折磨般的一日间,御剑没有给他来电,连邮件也没有一封。理所当然的事情。成步堂再揉着头从棉被团里蠕动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窗外的苍白天空不可抑制地黯淡发灰。很难说究竟是睡眠不足还是假寐过多,他只是感觉头脑闷痛、令人窒息。
    还有两个小时御剑便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成步堂发觉在自己的体系中,御剑的准时仍然是不可置疑的部分。毕竟七年以来御剑从来不会让他多等,只是这准时现在看来已是有些可笑凄凉的荒唐事。成步堂恍惚地望着灰白色天空,推开窗户,呼出一口大团的、白茫茫的雾气,猛地有声地打了个寒噤。在年关将近的日子,这世界真的很冷。但寒冷已不再是他的天敌,他并不再是冬眠动物。
 
    「御剑,」他努力地跟在御剑显然刻意加快的步伐后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中激荡出令人后背发麻的回音,「你还好吗?——我是说,你的刺猬回家了吗?」
    「多谢关注。」御剑的声音在疏离之外甚至有一些淡淡的厌弃,「它还在外面撒欢。我要继续去找了,如果你没有要事——」
    「我帮你一起找吧。」成步堂突然伸手拉住了御剑的手臂。后者在这身体接触的一刻猛地打了个激灵,成步堂便有种误触电流的感觉,几乎再拉不住御剑。但他仍然不由分说地紧紧抓着他。御剑回过头,从镜片边缘打量着他,成步堂终于碰到这眼神,却心惊肉跳地发现他仍然从中读不出什么情绪。
    御剑张开嘴,却终究又抿唇不语。在被握住的那只手臂的末端,他那伤痕累累、被缠裹得像只可怜的烂水果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尽管一时缄默,成步堂却从那手心听到了剧痛的撕裂声。或许血液还没渗透绷带,但他几乎可以断定御剑手掌的伤口一定又崩裂开。他的心脏翻滚在胸腔和胃之间,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竟然带了些湿意。
    「我可以帮你的,御剑。」他吞咽下一半喉音,竭力用镇定的腔调说,「我知道一切不可能回到从前,但是我想……我想帮你。当然如果你真的恨我入骨,只要你说出口,我便不会再出现了。我知道我很过分。我明白。我甚至在恨自己。可我只是……还有放不下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来见你,即便事情已经发展至此……我也想再和你说几句话。」
    「什么事情?」御剑仿佛完全未曾为他所动,咬着牙关尖锐地挤出一句话,「如何发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成步堂,放开。」
    「我们的事情,」成步堂艰难地说,「毕竟十年了——至少还应该有个人提分手,对吗?」
    御剑生生将自己从他的手中扯开去。
    「有名无实的十年罢了。失踪七年,在法律上你已经死了。」御剑的目光说不清是因逃避还是厌恶,仅仅落在他左耳之上几公分的虚空中浮游,「即便是亲缘、婚姻关系,也早就解脱得一干二净,何况如此玩笑般的关系。」
    成步堂明白即便他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走投无路地将那句话从自己的心里逼出来。
    「你忘了我吗?」
    御剑猛地看回他。成步堂终于看到那种带着血腥味的情绪从御剑的双眸中慢慢释出,吞没了那层伪装用的冷漠,让御剑的双眸透着些疯狂。昨日他曾看到的从御剑身上刺出的锋芒再一次迅速地将他吞没,那些锋芒的出现未刺的伤他一分一毫,却将御剑的身躯伤得血肉模糊。便是如此凄绝的模样,使成步堂无法继续承受。他低下眼睛,泪水从眼窝里掉出来。
    「一干二净。」御剑回答的时候,像从咽喉中向外呕吐刀片。
    「你忘了我吗?」成步堂哽咽着说。
    「我已经回答。」
    「说出来吧。你忘了我吗?」
    御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这太过荒谬。为了使对话进行下去,他竟然要揭起御剑的那唯一一层保护用的外壳。他将他伤得血肉模糊,所以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时间停止流逝、譬如打碎时光女神的沙漏,成步堂便会选择用尽全身的气力将那个玻璃器皿冲破,任凭流砂从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倾泻而出,他便可以在那静止的残像里遏止他所造成的痛苦和伤害滋长蔓延。他伸出手,拥抱御剑,别无选择地拥抱御剑,这种感觉实在过于陌生,他被完完全全地吓了一跳:他或许曾在御剑的手心或肩上感受过御剑身体的颤抖,那时他会觉得震动的是他的全世界;而眼下世界竟是如此平静,御剑的颤抖是一点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像晨星悄然隐去光辉,像暮春最后一片花瓣被微风卷落。那震颤的骨节轻而易举地被他纳在怀抱之中,以至于他只要稍微用力拥紧御剑一点,那种颤抖就可以被抹消而去。
    若是事情本来如此简单,他究竟何必绕这样大的一个莫比乌斯怪圈。
    「求求你。求求你说出来。不是为了我……至少为了你自己……让我听到真相……好吗?」
    「停下。」御剑颤抖着强挤出的声音充满痛苦。
    「我不知道……本来不应该这样……可是一切都已过去了,求求你……一切都已不一样了……」
    「放手——」
    「告诉我,御剑!你忘了我吗——」
    毫无征兆地,那扇回绝用的障壁倏然崩塌。御剑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那撕裂般的声音充斥着绝望,振聋发聩,让成步堂觉得自己在瞬间失去了五感。御剑几乎像是在他怀中突然爆炸,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情感的巨浪将他吞没殆尽。他被冲击得瑟缩了一秒,御剑便猛地挣脱开来,后退几步,成步堂透过那层泪幕看到御剑,他在那对从来理智的眼眸里望见混沌。
    「我掀翻这座城市,我去当检察局长,我养了只该死的刺猬给他取你的名字,而你呢?是不是忘得很快活?忘了你的律师徽章,忘了你所有的亲朋好友,忘了这个曾经饱受你的骚扰而深陷折磨的检察官,现在终于记得来讨结果了?我忘了你吗?你赢了,成步堂龙一,早一分一秒也不肯现身,第七年的最后一天,我终于以为你真正走了、忘了、死了,没有想到你的宪法倒是记得牢牢靠靠,运用的得心应手,你满意了吗?御剑怜侍的这幅模样让你满意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我讲给你听了,笑吧,用你最拿手的武器。笑啊!!!」
 
    成步堂在拦下计程车时,竟然恍惚地想着他方才应该往御剑的手里塞把匕首。在御剑转身迅速穿过车库,从他面前消失不见时,成步堂听到从稍远地方传来的汽车解锁声和车门声,不禁迅速地从混乱的思绪中拨开一条缝隙,未经思索便跑在检察局正门口寻找计程车。他从御剑凄厉的坦白之中,愈发深重地品味到一丝令人骨髓发寒的仇恨,附着黏连在那隐忍了七年的辞句之间。但那是好的。如果可以让御剑这停滞的七年获得解脱的话,他愿意将自己献身于御剑的刀刃之下。毕竟,那种催人窒息的强烈的爱憎,几乎已经将他无声无息地辗死了一次。
    「追上那辆车,」他满脑空白地拉上安全带,对计程车司机说,「红色的那辆。」
    他话音刚落,车前窗里便能看见御剑的跑车几近失控般地冲出地下车库,绕过检察局正门,急转插入主路车流之中。司机有些警觉地迟疑起来,成步堂望着逐渐模糊踪影的红色跑车,默默咬紧牙关,感到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那好吧,」他说,「到这个地址。如果您能避开拥堵,我就把钱包整个留下。」
    机动车让他晕眩。在路上他无数次感到恶心,他将原因归结于半规管或许还没蜕变完全。为了驱散那种强烈的不适,他反复望向窗外,望见雪末又一次如同细碎盐粒般纷纷落下,飘在路面,融化在排气管群前,在柏油路里渗透开去,使路况逐渐胶着。
    距五点整还有十五分钟。
    再一次堵塞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成步堂扔下钱包中仅剩的几枚纸币,冲出车门以躲避那来势汹汹的交通堵塞和强烈的恶心。落雪时的空气清新凛冽,如刀锋般刮去他内脏中的混浊,他翻滚着的胃袋安适了一些,心中空落落的。沿着拥挤车道的边缘,他奔跑起来。他拐进小巷,冒着迷路的风险抄记忆中最快的捷径。在五点前他要到家。他所度过七年之久的那个家。在每天同一时刻见到同一个人的家。
 
    御剑从电梯间走出来的时候,望见成步堂气喘吁吁地弓起身子扯住胸口的模样。他停下脚步,在怔滞、后退与视而不见之间强烈踌躇。那一瞬间他感到惊异;在面对成步堂的时候,他总会失去判断力。宛如退避灾难一般,他的脑海被防备之心刷成一片空白。他茫然地在自己的心上轻叩几声,回音缺如石沉大海。唯有不久前从破碎内心角隅溢出的那一点仍然徘徊于心的恨意,支配着他向前走了一步。
    「入侵检察官公寓绝非明智之举。」他说,「五秒内你还可以得体地离开。」
    「我不需要体面,」成步堂艰难地喘着气说,「我早已经失去了我所有的东西。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牵系,就只剩你而已。」
    「很抱歉,或许本末倒置。」御剑说,「我是第一个与你切断联系的人。」
    成步堂疲惫地抬眼望着他。倏忽有不详的弦声被拨响,御剑望着那眼神,从其中读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下意识地察觉到那是种令人痛苦的即视感。他似乎有意地让自己不要在记忆中检索与此相关的任何信息。
    「不……是我……先与你切断联系的人是我……」成步堂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停下。」御剑说。
    成步堂直起身望着他,眼神中的孤注一掷使他看上去十分荒芜。
    「出去。」御剑说。
    成步堂置若罔闻般从邋遢的衣服口袋中摸出那把解开刺猬完美失踪之谜的钥匙。
    「不。」御剑说。
    钥匙捅入锁孔,成步堂转身背向御剑,拉开房门,趿着沾满雪水的塑胶拖鞋踏进他们的家里。然后是一些再也熟悉不过的事情,他拼命呼吸以使自己能够更加勇敢地面对今后将要发生的让他惊惧的一切,御剑在他的身后突然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在那束凄然目光的注视之下,成步堂慢慢地转过身去;在御剑的门垫之上,便仅趴着一只灰扑扑、脏兮兮、因穷极所能而显得精疲力竭的小刺猬。
 
    「——确切地说,我不是只在御剑的家里才变成刺猬。仅仅是当我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无法用这样的形态面对他的时候,才会——」
    「那么这些事本来确实并不必要,对吗?」披着长长黑发的女子喝完纸杯里的热水,想把它放上茶几,却无法从混乱的台面上找到一分闲处,只好不满地呶起嘴,将纸杯搁置在地毯上,转手抱住膝旁那只软绵绵的紫灰色小猫,爱怜地抓揉起它身上的毛发,引得那小马耳他猫舒服地咕噜起来,「无论过去多久,仍然总发生一些错综复杂的奇怪事件。我是说成步堂君和御剑检事之间。」
    成步堂隔着茶几望着她。在刚刚通电的房间里,灯光下的场面更显狼藉。杂物被胡乱堆砌放置,导致没有一张整洁的沙发好坐,真宵便干脆屈膝坐在地毯上。虽然眉眼蜕变得更为秀丽端正,甚至透着一种艳丽,但那充斥着浓厚好奇的神情仍然与七年前毫无二致。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成步堂的面容。
    「我就说小小春为什么动不动就跑出去玩,还以为她交了男朋友,原来是去看成步堂君。」她轻轻抓着小猫的耳朵笑嘻嘻地说,「有几次小春美以为她跑丢了,急得差点哭出来。」
    「她还曾经说,想让你带她去御剑那儿找我。」成步堂想起了往事,不禁补了一句。
    真宵笑出声来,低下头逗小猫玩:「是嘛!是不是吓破了成步堂君的胆子。真不愧是小小春。」她顿了顿,又重新看向成步堂,眼眸中的直率让成步堂不禁瑟缩了一下。「幸运的是她确实这样做了。虽然不知道御剑检事怎样想,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还好好地活着,成步堂君。」
    从地狱般的检察官公寓脱出身后,成步堂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头脑停止运转、全无思绪。从此之后的事情,他之前从未想过——又或许是实在不愿细想。他把真相告诉了御剑,于是身为刺猬的他完全从世界上消失了。然而身为人类的他亦未完全成型。他认为自己仿佛应该依照人类的想法去起身做些事,或许冲个澡或喝点啤酒会分散他的注意力。然而在这间仍然断水断电的房间里,他又开始觉得像只老刺猬一样死气沉沉地窝在柔软舒适的旧棉被堆里是好的。于是他缠着棉被坐在地上,在静谧的黑暗里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就这样结束吧,他想,他在这世上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将他朦胧的阴沉漩涡打破的是轻轻的异响。像是有尺寸极小的刀刃在刨木头,还不足以将仍然沉浸在诱人的绝望昏睡中的他拉出来。木屐清脆地敲过地面,隐约伴有猫的叫声。女人在门外说着什么。拘谨的几声敲门声和爪子抓挠声后,女人和猫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小小春,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成步堂君,我进来了哦!」
    成步堂猛地抬起头,听到木屐被啪嗒啪嗒甩在玄关的声音。走廊里的灯光从敞开的门扉投进来半束,落在他的脸上,刺得他不禁对那光芒眯起了眼睛。从投在地上的影子中,他看见一个扎着发髻的女人轮廓。他费了很长时间在棉被中暖和过来的身体倏地又冻结起来,他向后蠕动着退缩,一时间极尽所能地想要逃避,但当绫里真宵的清脆声音真正回响在距他咫尺之处时,他发觉自己的喉头哽咽得发疼。
    「天哪,」已经不能再用少女一词来形容的纤细身影恍然发声,「我真不敢相信……」
    小马耳他猫拱了拱他冰凉的脚腕,那柔软毛发下面的皮肤暖烘烘的。他曾经的助手东奔西走起来,抱怨着他怎么房间脏得要命、连水电费都不缴。她搜出成步堂的钱包,揣着跑出门一趟,回来时房间里便已灯火通明,水电燃气都齐备,成步堂在厨房里尝试烧沸一壶水,小猫在他怀里咪咪叫着。家里的茶叶已成陈茶,客厅也没有适合谈话的地方。于是他们只喝热水,隔着茶几坐在地毯上。
    「当然啦,我一直觉得,成步堂君是不会去死的。」真宵追着他别开的目光继续说,「毕竟是掉入吾童川也只发两天烧的成步堂君,奇迹般的生命力像小蟑螂。」
    「真是个糟糕的比喻,」成步堂感谢对方的好意,但他发觉自己眼下很难轻易笑出声来。
    「事实如此嘛。」真宵轻描淡写地说,「而且,我知道在御剑检事选择死亡的那段日子里,你有多难过。我相信成步堂君不会希望为别人带去那种感受的。」
    「真宵。」他回望过去打断了她,「我并不是个多么高尚的人。」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真宵平静地回应着他黯淡的目光,「御剑检事当然没可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七年的事情视作没发生过。去努力寻求他的原谅吧。」
    「我不知道……他不会接受的。」成步堂疲惫地捏着鼻梁,「我做的事情……是捏造,是背叛。我伪造的不仅仅是法庭上的那张纸片……我捏造了过去七年间所有的人生。我骗了他,同时像个寄生虫一样攫取着他所有的一切,物质上也好,情感上也好。我没有资格……这太卑劣了。我已经……完全失去他了。」
    「听好了,成步堂君。」真宵突然板起脸来,「你没有伪造那张纸,过去的日子也全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去面对他。去面对你自己。不要再让逃避这件事耽误你们的人生了。毕竟,」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很多事情,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人只有死掉才是真正的结束。在那之前一切都是可能的。只有两个人错过彼此的人生,才是最为悲伤、且无可挽回的事情。而亡魂的怨念是……很可怕的。」
    她轻轻打了个激灵。成步堂五味杂然地望着她,为那比过去更为成熟的温柔坚强而感激,甚至有些惊异。他从她的眉眼间隐约瞥见了亲爱的亡师的一缕面影。
    「我错过得太多了。真宵。」
    「没关系。」真宵伸出手,将怀里那个暖融融的小毛团儿递给他,「现在你回来了。嗳,真是羡慕成步堂君,我也想知道小小春平常都在说些什么。」
    「她总说『真宵大人』,」成步堂柔和地接过小猫,望着那对澄澈无垢的金色瞳子,难以辨明心中不断翻涌的那种浪涛般的情绪究竟是温暖还是酸涩,「就跟真正的春美一模一样。」
    天色将晓,真宵伸了个懒腰把他推进浴室里,等他再出来时只发现客厅被简单地清扫了一番,装满便利店食品的一个塑胶袋放在终于空闲下来的茶几上,小春美蜷在袋子旁边打瞌睡。他擦着头发,拾起塑胶袋下压的留言条,真宵已经搭晨间电车回仓院去了,说是今日的早课还没有做。成步堂轻轻付以一笑,拉开袋子看见里面摆的五颜六色的速食便当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连膝盖都发软。清新的香波味道、烤鳗鱼上裹挟的微甜的酱汁味道、热麦茶间流淌的朴实舒缓的味道。方才让他突然感觉此时此刻真正回到人类世界来。为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燃起最松弛的一抹愉悦,似乎天崩地坼般的难关也在瞬间被抹去了些存在感。人生便是这样推进下去的。
 
    成步堂坐下在检察局大厅的沙发上时还多少带着点缺少睡眠所带来的亢奋激动和惴惴不安,但过不多时终究是开始神思游移、昏昏欲睡。只是他的目标终究很明晰,他需要见到御剑。为了驱散睡意,他起身去接待处问局长今天是否上班。年轻警卫踌躇着问他是否有约。
    「没有先约……只是想确认一下。」
    「一般来讲,局长在工作日都是在局里的。如果您有事情的话,我们可以帮忙传达一下。」
    成步堂赶忙加以拒绝,表明他愿意等在门厅碰碰运气。在坐回沙发四处打量检察局时,他偶尔感觉身着运动外套出现在这里确实有几分亵渎。或许他回去后该看看衣橱里是否还有能穿的西装外衣。
    从十点钟坐到下午四点,成步堂数不清自己多少次踉跄着跌入了假寐。终于当第一个检察官开始带着下班后的疲惫神情穿过大厅时,他不禁猛地挺直了背板。但随着人群开始倾泻进入走廊,他便在那西装革履的人潮中迷了眼。他怀疑自己确实又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了——否则为何当他反应过来时门厅已再次空无一人了呢?
    那深红衣服他不可能看漏,他默默嘀咕了一句。
    在衣橱中翻箱倒柜之后他找出那几件被他收进最深处的蓝色夹克,他定定地望着左胸前的胸章孔,自以为被忘却的旧事仍然痛苦地在他身体里打了个滚。他看了半晌,最终仍然没有勇气哪怕是套上试试。他在心底对真宵道了个歉,小春美盘在他的衣服堆上轻轻叫了一声。
    第二天他仍旧去检察局坐着。这次确保了八小时的睡眠,而且不忘在贩卖机前买走两听罐装咖啡。若能够在午休时或御剑有事外出时碰见也是好的,但在下班前大厅中稀松的过往人士中,他没看到御剑。下班时间里,人群又是过于混乱。天全黑尽后成步堂开始感到疑惑,两天以前他曾迅速分辨出御剑的身影。莫非御剑并没上班?
    转天下大雪,他觉得真是有天助也。他蹲在庭院里,冻得牙齿咯咯作响,眯着眼睛一层一层地数检察局的楼数。升职后御剑从十二层搬到二十层,那扇窗后亮着电灯。至少今天御剑在办公室。他于是心满意足地又坐在大厅里,然而仍然没能等到御剑。他回到庭院去数楼层,二十层的那盏灯已经熄了,庭院中的野猫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徒留他一人冻得咂嘴。
    只是御剑开车回家,检察局的大厅本该是必经之地。成步堂再去检察局的时候,门卫打量他的眼神怪怪的。「他太忙了,我跟他约见过,只是他太忙了,」他赶紧扯谎辩解,「我想不如再碰碰运气吧!」然后赶紧绕在柱子背面躲避门卫视线。如果还能变成刺猬的话,直接混进电梯该是最便捷的——但他甚至没允许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停留。
    新年已然临近。若是今天再不遇见,就要等到正月长假之后。成步堂咬紧牙关,再向门卫望了望,直到确认对方已经不再注意自己的时候,轻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向通往地下车库的楼梯门走去。或许在车库里晃来晃去看起来更为可疑……幸而地下没有巡逻人员,而只有默默无闻的监控探头而已。成步堂双手插兜,佯装自在地穿行在车位之间寻找御剑的跑车,当然那跑车的鲜艳没让他费去太多功夫,尽管检察局里个性张扬的车辆并不少见。
    至少今天御剑确实来上班了。
    成步堂于是贴墙站着。直到下班时间之前还算顺利,但越来越多的检察官进入车库打算驾车离开时,他的样子就分外可疑了。站立不动也不是,漫无目的地四处穿行也不是,这些敏锐的检察官们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神让人觉得刺痛,最后他干脆蹲下身来躲在车边间隙里,虽然这样加倍像是不法分子。
    他蹲着身子,感觉小腿开始发麻,不仅将注意力转向手表,一分一秒地计数时间。御剑为什么还没出现?四点半已经过去,接下去又是漫长的一刻钟。他已经放弃蹲在地上,便干脆直接坐了下来。时针距五时越来越近,御剑的跑车仍然沉默地等待在那里。甚至连接近的脚步声都没有。莫非御剑已经彻底摒弃五点回家的习惯了?再多等一会儿似乎也无妨。
    结果车库已经被开得半空,成步堂终于再站起身来。七点半钟,外面该早已是天幕全黑。御剑没有出现。成步堂懊恼地自言自语一句,抬手深深地伸展一下酸痛的身体。而恰是此时,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他余光之中一跃而过。他警觉地转头张望,瞥见一只浅灰色的猫迅速地从两台轿车之间穿身而去。或许天气实在是过于寒冷,连野猫也捱不过去,想找个仍然存留着温度的发动机盖蹭蹭暖。这样想着,他不禁燃起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可怜情绪。
 
    成步堂再到检察官公寓的时候,没在近旁御剑的停车位上看到那辆红色跑车。御剑确实没有开车回家,除非是他在这正月假期的第一天便早早开车出门去了。成步堂抬眼看着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户,觉得第二个猜测是错的。难道昨晚御剑在车库中远远望见他,便不惜舍弃跑车也要避免与他接触吗。这样别说谅解,就连交流的第一步都无法迈出。成步堂顿了顿,提醒自己此时所受的一切均有原因。由此,给自己多压一分补偿罪过的动力。他默默攥紧拳头,向公寓迈进步伐。
    在等待电梯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快。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是恐惧。在从对方身上察觉到反感时,这种感觉便如影随形。成步堂几次三番地深呼吸,感觉有人正紧紧攥着他的内脏。虽然他已经几乎确定自己不会再变成刺猬了,但身体应激所造成的头晕目眩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发生某种程度的蜕变。
    站在御剑的门前,他踌躇很久。有一刻他几乎想敲敲门,然后说自己是物业或快递员。但那不仅对现况毫无帮助,反而会让他再一次塑造谎言。他与御剑之间最需要舍弃的那种伪装、借口与谎言。
    去面对御剑。去面对他自己。
    他急迫地伸出手,赶在拔脚离去前迅速按响门铃,从而斩断自己的所有退路。在无比漫长的半分钟里,他数着自己的心跳,终于隐约听见脚步声近前。在听到御剑的声音时,他毫无来由地轻轻打了个嗝,那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方才把跳在嘴里的心脏猛地吞咽下去。
    「哪位?」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说。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指甲根酸痛得仿佛甲面已经连根劈断了,「——是我。」他无法再对自己的身份做进一步的补充,便向侧面滑了一步,定定地抬头望向门镜,等待同样隔着门镜望他的御剑的反应。
    他以为是焦虑让时间过得太久了。但是御剑的声音足足一分钟后也没有再出现。他咬紧牙关,发觉牙齿正难以抑制地打着颤,便只好努力地侧耳倾听,想隔着自己骨节相互撞击的声音探听门板之后的动静。没有远离玄关的脚步声,没有御剑的嗓音,他隐约听到一种慌乱局面隔着门板传来,还有一种难以言述、且令人疑惑的鸣声。一瞬间成步堂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御剑?」
    有什么东西在慌张地轻轻撞击门板。那种微妙的鸣声更为清晰了。
    「御剑——你还好吗?」成步堂不禁用与对面同样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我是说……我听到的是……哦,我不知道你还养了——」
    一声巨响;不知道玄关中什么物品倒塌,总之是结结实实地砸在房门上。成步堂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他的紧绷情绪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此时此刻他只是有些惊异,还对房门之后所发生的未知事件感受到了一些担忧。
    「等等,御剑,」他提高声音对着门缝喊,「需要帮忙吗?——我进来了?」
    过去御剑除出门及就寝外均不锁门。成步堂试探着按下门把,令人庆幸的是房门顺利地向外旋开。他警惕地向门内望了望,发现造成巨大噪音的罪魁祸首是倒塌的伞架。两三把长伞滚落在玄关,幸而没有造成什么更大的损伤。他试着喊了几声御剑,却全不见对方身影。他踢下鞋子踏上熟悉的木地板面,终于再一次进入这曾经的家里面。扶手椅旁放着摊开的卷宗和书,餐桌上还有一壶泡好的热茶,只是御剑的身影仍然无迹可寻。这蹊跷事件让他费解地揉起头发,他方才分明听到了御剑本人的声音。正在他犹豫是否要闯进卧室继续寻找时,书房传来的异响让他不假思索就快步前去。
    在那瞬间,他被映入视野的情景搅得完全混乱。但扪心自问,他大概已经在某种程度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或许只在几分钟前,他的潜意识便已塑造出了如此场面。然而尽管他并非那样讶异,却仍然被这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态发展弄得思维停滞。他愣愣地望着书房窗台,望着那在飘舞的薄纱窗帘前拼命挤开窗户的袖珍身影,看见对方匆匆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之后,伸出脚爪从窗缝之间一跃而下。成步堂甚至连叫喊声都没发出来,就奔在窗台前面探身向下看去,只见那只浅灰色的长毛猫灵活地翻转身体落在楼下人家的遮雨棚上,然后跃入消防通道消失不见了。
 
    成步堂抱着小春美愣愣地坐在花园喷泉旁边,而紫灰小猫大概已经被他机械的摩挲弄得有些烦闷,便弓起身体抱怨似地轻轻打了个哈欠。红矮兔、赤麻鸭雏和小刺猬围在他的身旁,缩在绒毛、羽毛和背刺里面瑟瑟发抖。小王泥喜和小美贯交换了个眼神,在用微弱的尖细声音交流着什么了;可是他听不懂,就连一个音节也无法跟人类的词语对上。
    「我该变回刺猬吗?」成步堂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难以置信,「我和御剑——我们注定无法直截了当地进行交流吗?」
    赤麻鸭雏哀哀地叫了两声,看起来它明亮的湖色眼睛要落出露水来了。小马耳他猫从成步堂的手里蹭出来,抚慰似地与小鸭子碰了碰,盘起身来让小动物们能够软绵绵、暖融融地挤成一个小窝。小美贯从它们中间窜出来,攀到成步堂膝上,用清澈的小黑眼睛默默地望着他,看起来让人怪难受的。
    「哦,宝贝儿,别那样看着我。」成步堂怜惜地将她捧在掌心,轻轻地抚摸她温顺服帖的背刺,「本来便是我的错。我从一开始就不是只刺猬——你们早就告诉我了。」
    荷兰矮兔看起来欲言又止。
    「惊讶君,虽然不知道你又想出了什么主意,」成步堂说,「或许你们可以去找御剑谈谈心,欢迎他加入检察官公寓的宠物大家族?宠物工会?」
    兔子鲜艳的红毛有些生气地蓬了起来。
    「好吧,只是想用笑话缓解一下这样的情绪,别在意。」成步堂的脸上却完全不带任何发自内心的笑意,「……我真的不知道。御剑是不会让我养他的。他可是住在十二楼,就那样往下跳。我不清楚他怎样想,总之我那会儿已经停过一次心跳了。」
    四只小动物同时叹了口气。实际上很难想象这些动物竟然会叹气,那光景还有一丝滑稽。或许是因为过于寒冷,小美贯还在他手里打了个喷嚏,那巨大声音跟她秀气的叫声相差甚远,大家都被吓了一跳。成步堂捧着她,轻轻地笑了。喑哑的笑声出口,他便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笑过了。
    「天气太冷了。你们回家去吧。」他说,「只是我想邀请流浪的魔术师小刺猬,是否愿意到落魄原律师的家里看看呢?」
    小美贯细细地叫了几声。小春美起身攀在他膝上,用爪子隔着他的口袋轻轻抓了抓他的零钱包。
    「嗯,小春美,你也该回去了。春美几天不见你,又要担心得哭鼻子了。」成步堂掏出几枚零钱塞进小猫颈上挂的小袋子里,「替我向真宵说句谢谢。哦,也谢谢你们各位,仍然愿意当这只老刺猬的朋友。」
    他的小动物朋友们于是又照例轮流在他的手上碰碰,担忧地向他望望,然后向着各自的家里奔走而去。只是这次小美贯留在他身旁,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欢欣雀跃地顺着他的手臂攀上去,蜷在他的肩上。
    「真贴心。」成步堂偏头望着它微微一笑,「谢谢你,宝贝儿。」
 
    成步堂猜小春美已经对着真宵将这个故事翻来覆去地喵了几遍,只是还好真宵听不明白,他也不愿再用这些琐事叨扰真宵。眼下是他和御剑两个人的问题;如果他不能够独自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这变形的七年才真真正正算是白过。他一边做饭一边沉思,小美贯蜷在台面上望着跳动的温暖灶火,不知不觉打起了盹。他温柔地望它一眼,将苹果切成小块,扫进新买的浅蓝色小碟子里,轻轻放在它身旁。
    他并不责怪御剑。却只是深刻地发觉,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的那条界线已经成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后悔着,从御剑带着他寻找七年前的碎片开始,那种悔意便无时无刻不在啮咬他的内心。他知道御剑身旁存在着一条掩饰脆弱用的边界,他曾经想帮御剑抹去那盏孤独的笼龛,结果却是自己先败在所谓软弱之下,使失去他的御剑被更深地纳入那笼龛的心脏里面。
    这是个过于深重的错误。他甚至常常怀疑这是个无法被弥补的错误。正如他在八年前提交了一件错误的证物,便与法律的道路再无牵系。他丢弃了生而为人的资格,便是出自这种无望的念头。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连他自己都放弃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御剑从来没有放弃过。御剑的日记里,每天仅几句话,那寥寥数语却全是关于他的事情,积攒起来成为满满一抽屉的记事本,可以堆砌成一套规模宏伟的骨牌。如果连那个让他失去一切的错误都拥有可以弥补的希望的话,他觉得他和御剑之间或许并非穷途末路。这样的想法当然会有些轻浮,只是他宁愿怀抱着这样轻浮的乐观,也不愿去想他与御剑那咫尺天涯的距离。毕竟那种心痛会将他撕碎。虽然与身为刺猬时的所思所想已经全然不同,但御剑仍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这个事实从未改变。他偶尔仍然会暗自喃喃那句话。没有御剑的他是会死的。
    他再去拜访御剑时,对方的家门已经颇有先见之明地上了锁。他徒劳地敲敲门,便只能靠在门外等着。他想,墙内的御剑现在究竟是人的形态、还是猫的形态呢。他甚至没有近距离地打量过御剑化为猫形的模样,只知道他毛发是银灰色,清爽蓬松、光泽艳丽,透露着养尊处优的气质,那正是御剑本人。或许那只猫的脸上会有眼镜形状的狭长斑纹,又或许胸前会有领巾一样的洁白领毛,成步堂无从知晓,只能用想象补全一切。他没有那样固执地完全驻守在御剑门前,他觉得或许还应该留全彼此最后的体面。他不愿激怒御剑,他只想再见他一次。
    正月假期就此过去,新的一年正式来临,成步堂便不再去检察官公寓,只在四点半左右去检察局看看。剩下的时间里,他找工作,同时打两份零工,毕竟家里有两张嘴等着填满。
    「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刺猬,你说,」他一边从苹果里挖出小苹果球一边把剩下的边角料塞进嘴里嚼嚼,偏头望着小美贯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去敲钢琴键盘,会不会成为像律师一样优秀的钢琴师?」
    小刺猬便嚼着苹果,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
    「哦,对,你没听过我弹钢琴。」成步堂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御剑家里我只趴在那台旧钢琴上打瞌睡。那是我的钢琴,只是我们从来不碰它……你不知道我曾经跟御剑打了个什么样的赌……」
    它看上去便更好奇了,吱吱叫着在报纸上转了个圈儿。「嗯,没错,看来值得一试。」成步堂于是在它转过的地方懒洋洋地用指甲划了一道,那是家俄罗斯餐馆刊出的招聘启事,说是慢聘驻店琴师,有博彩或法律行业工作经验优先。虽然很难指出这两个行业之间、以及它们与钢琴师之间的联系。「又有何干呢?」他耸了耸肩,「除非会让我变成仓鼠,否则我不会被任何事吓倒的。」
    仿佛是过去生活的一种微妙再现,小美贯从他家的小客人迅速变为一位小主人。他将它留在家里,它也从未刻意逃脱出去,只是自得其乐地在这房间里找东西耍。于是在接下驻店琴师的工作后,他晚上九点钟出门,凌晨五点钟回家来,照顾这聪慧的小刺猬,给它做口粮,偶尔聊聊天,欣赏它尖细的可爱声音。这种行为是一种舒缓,这种既视感则是一种痛苦。不过既然他已经身处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回家时能感受到的便只是欢愉温馨的一点刺激。直到晚上出门之前,他将小美贯放在枕边,向它道了晚安,望见那对亮晶晶的小眼睛困倦地合上时,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和撕裂感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有时疑惑这是否便是御剑在过去七年间不时受困其中的情感。他无力地希望御剑曾经受到的是更轻的折磨。他自虐般地强迫自己同时代入御剑的角色,自愿承担两人份的痛苦,因为这样才让他切实地感觉自己正在弥补一些事物。
    有时候他会想想他的小刺猬的名字的原主人。他从未忘记那时所发生的事情,即便他曾无数次希望忘记。他最开始称这小刺猬为美贯,只因为这小刺猬所耍的把戏让他想起了那个充满魔法的小姑娘。不知她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度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或许还会在何处相见吧,他想,毕竟当时的事件所引发的后果直到今天还在接二连三地产生,这大概说明一切从未真正结束。在看电视或报纸时,他惊讶地在一些娱乐版块中发现这姑娘仍在变魔术,甚至还是颇受瞩目的魔术新星。如果事件真的未曾结束的话,或许他某天还能遇见这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或真敷美贯,并与她相对而坐、聊些过往。
    成步堂带着小美贯去宠物用品店时,常常在猫区前面驻足。他久久地望着那些舒服地打着盹儿、或远远地眺望窗外的猫儿,一时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停下脚步。刺猬永远不会了解猫的内心,而他也不能。有些体型较大的猫看到他肩上的小美贯,便警惕万分地扑在玻璃笼子墙上尖叫,把小刺猬吓得登时顺着他身体跳下来,蜷在地砖角落团成一个刺球儿。这时他便只好无奈笑笑,重新将小美贯捧起来,迅速离开店面,然后看小刺猬怯怯地露出眼睛望他。
 
    像是将日历翻回了十年前一样,成步堂开始写信。宛如他最初寻觅御剑的那时候,他给他写长长的信,寄往检事局,尽管不知道御剑是会拆开阅读、还是会扔进碎纸机里。
    『对不起,』他先写,『我看了你的日记。所以作为赔罪,你也可以看我写的东西。虽说或许我写的东西并没什么价值——我甚至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里——但我看过了你的秘密。我必须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
    他用原子笔末端轻轻戳了戳下颌。小美贯绕在他手边看了看,便了无趣味地小跑开去,转而跟桌上不知该与哪支笔适配的笔帽玩耍。成步堂宽容地望了望它,继续低头写下去。再次停笔时他觉得眼睛和手指都酸痛非常,他困倦地伸展僵硬起来的身体,听见小美贯发出的尖细鼾声,方才发觉时间已经是凌晨时分。
    在遣词造句及书写汉字时,他偶尔陷入一些困境。他需要费解地敲敲额头,从而寻找适切的词语。第一封信几乎耗费他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在之后的书写变得顺利起来,虽不能说渐入佳境,但至少能够更为顺畅地表达出自己的内心所想。他不是个多精致的人,信纸只用便宜的薄稿纸,容易被旧钢笔勾破,所以也就乐得用更廉价的原子笔写。因为信纸太薄,所以写尽千言万语也能轻而易举地塞进信封里去。寄到第三封信时,成步堂意识到他或许写了太多废话,便撕开信封把信纸抽出来重读了一遍,揉作一团扔进纸篓去,换纸重新再写一封。
    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秘密。至少与御剑的本子里所记载的事项相比,他实在没有什么对等的内容可回赠。他不愿再说自己对御剑还怀抱着什么感情,因为那是如此苍白徒劳,以至于只能将他们的关系再向悬崖边界推进一步。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将御剑日记里的内容延续下去,那才让过去的一切重拾意义。
 
    成步堂再见到御剑,仍是在检察局的地下车库里。下班人群离去后很久,他才听到熟悉的皮鞋声在楼梯间里响起来。他站在御剑车旁,背向楼梯的方向,有些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着毫无生气的天花板,过了一些时候,他身后传来公文包落地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去看。
    已经临近夏天,他却由于生活窘迫、捉襟见肘的缘故,仍然穿着十二月时的那件灰色外套。他没有太多选择,只是由于还没办法穿上蓝色西装,所以感觉这件灰色外套反而最好。他不知道自己映在御剑眼中是何等模样,是可爱、可憎还是并未激起任何情感,而他却仍然不敢让自己用双眼去主动捕捉御剑的模样,生怕那样会让御剑再次避开。于是他仍旧保持那个姿势站着,感到后脊麻麻地发木,幸而地下温度仍然凉爽,否则他的背后一定早已被汗水浸得湿透。
    猫走步的时候,往往无声无息。不像其它动物,总啪嗒啪嗒地发出惹人注目的动静。因此成步堂实在无从知晓御剑究竟是离开了,还是在向他靠近。所以当他听到御剑的车顶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时,他的头脑瞬间化为一片空白。在意识放空的情势之下,他猛地转身而去,而他身后的御剑车顶上,坐着一只安静倨傲的灰猫。它背向着他,使他只能看到一个毛绒绒的背影和一条玩具刷子似的尾巴,那十分惹人怜爱,即便是对动物毛发过敏的人也会不禁想要伸手触摸。但成步堂不敢动。就连呼吸都怕惊扰到对方,他无比拘束地默默立着。
    灰猫也没有动。那背影看来真像一尊玩具摆件,只有微弱的呼吸起伏让人知晓这是只活生生的猫。成步堂望着它,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十分强烈的愿望。他很想知道它生着什么颜色的眼眸。他非常轻声地对灰猫说:「我可以看看你吗?」
    没有任何回应,包括拒绝的回应。他于是大着胆子慢慢地迈步上前,从车头方向绕过去,去往车的另一侧。灰猫似乎刻意逃避他的眼神,只朝对侧偏着面孔。直到他真正站在它面前的时候,灰猫踌躇了一刻,而后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抬眸看向他的双眼。
    成步堂的心里猛地一跳。那是对很锐利的深灰眼睛,透着一层几不可见的薄蓝色。在昏暗的地库灯光下,那对瞳孔圆溜溜的,全无深刻和威压的感情,只剩一种淡漠的平和。他愣愣地瞧着灰猫的模样,在它的眼侧发现类似镜框的浅浅斑纹,在它的胸前发现一簇雪白的领毛,那与他的想象产生了似乎彷如、却微妙不同的重叠,一时间他感觉百般感情涌上心头,他猜想御剑是否从在街角拾起他的那一刻便看穿了那只刺猬与他的相似,从而隐隐察觉、却终究否认了一些令人惊异的事实。成步堂想,哪怕他不曾见证人类幻化为动物的奥妙,也仍然宁愿一厢情愿地认为这灰猫是造物主让御剑怜侍的灵魂在世上留下的另一个投影。
    「是你吗,」他开口后,有些憎恶自己声音之中的震颤,却无法抑制那种情感的剧烈摇摆,「御剑——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灰猫的瞳孔紧缩了一瞬。它摆了摆尾巴,优雅地变换体势,微妙地稍稍错过他的目光,不再愿意直视向他。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我的信。」成步堂说,「但还是谢谢你愿意见我。」
    御剑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低眉沉思几秒钟后,它从车顶倏然跃下。成步堂在一瞬间稍微有些失望,但御剑的脚步并不很快。它向前踱了几步,回转身来,静静地凝视仍然留在原地的成步堂。成步堂踌躇着向前跟了几步,御剑便继续向前走去,长长的尾巴在身后慢慢地扫着,成步堂的目光不禁随着那毛茸茸的尾巴尖晃来晃去。
    他们走过几米,御剑停下步伐,拐进两辆车中间的空隙。成步堂跟进去,看见御剑正用前爪轻轻地扒着靠在一辆车轮胎边上的公文包。成步堂认出那是御剑的包。他意外地挑起眉毛,尝试弯下腰去,御剑便放下他的爪子,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别处。成步堂拾起御剑的公文包,御剑转身继续走开,成步堂一时间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即便化身为猫,御剑却仍是御剑。他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御剑后面,随着它走上楼梯、穿过检事局的走廊、钻出后门、绕进开满月季花的庭院。夜幕降临的时间推迟着,浅灰色的长毛猫行走在淡青与浅橙交界的暮色之间,在一天之中难得有丝清凉的微风迎面拂过,成步堂深深呼吸,感受着手中公文包的重量。那并非太重,却绝不轻巧,他不禁分神想想御剑会在里面装些什么。在十年以前,他嘲笑过御剑随身携带备用领巾和古龙水分装瓶,也想过往他包里塞便当盒。在半年以前,他见过御剑从包里掏出供宠物玩耍的小手鞠,滚动时能发出清脆的铃铛响声。现在那里面又会是什么呢,他迷茫地跟在灰猫身后,转过另一个拐角,他倒不知道检察局的庭院深处是这样宽阔的。
    御剑轻巧地从石板路上越过去,随着道路向前展开,姹紫嫣红的月季丛逐渐稀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簇簇茂盛的绣球花,合着时令安然绽放着。起初是纯白泛翠的花种,而后有蓝紫色掺杂进来,在庭院的尽头,有几把长椅被浅紫色的花团簇拥其中。御剑走近去跃上长椅,尾巴划出一道讲究的弧线绕在身边,成步堂怔怔地望着它,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他们或许会在这里交流些什么,但也或许什么也不会说。毕竟无论生就多么伶俐的唇舌,也无法跨越远远相隔的心的障碍,这在很久之前他便意识到了,而事实只是反复地将这个结论印证而已。他停下脚步,而御剑仍然坐在那里,望着他,被空气中的花粉搔得轻轻打了个喷嚏,然后下意识地抖开那身光洁亮丽的毛发。
    「御剑,」成步堂说,「所以就这样吗?」
    它不动声色地瞧着他。
    成步堂走近御剑,将手中的公文包轻轻放在它身边。他蹲下身子,让自己能够与御剑相对平视。御剑偏头望了望公文包,又再平静地回眸看他。在端详那对水晶般的猫眼时,成步堂恍惚感受到了一种莫可奈何的伤感。那情感同它脸上的斑纹图案暗暗融合在一起,让他似乎看到了御剑真实的面孔。
    「你有事情……要告诉我吗?」
    御剑不置可否地沉默着。成步堂想,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抵抗,还是等待。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他站起身来,推开公文包,坐在了御剑的身边,「我也不想再复述信里的内容了,我想你已经很烦了……只是谢谢你。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虽然是以这种……方式。但形式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当面对你说一次。过去的七年谢谢你。
    「或许你需要的不是道谢,也不是道歉。我最近才逐渐地开始有些明白。现在我也在养刺猬,幸而那仅仅是只货真价实的小刺猬。跟它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有一些瞬间,我会忘却我的烦恼。但是它终究不能替代我的生活,它只是我的责任,虽然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却不能就此将剩下的问题一扫而空。问题永远都会存在……在被完全解决之前会一直困扰我们。
    「我想你现在或许也会更了解我一点。我在面对你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但一些细节一定并不一样,我知道你对我是带着怨恨的,但我对你只是怀着无尽的不安。对不起——现在又是道歉的环节了——在最危机的时候,我没能够信任你。我从你身边逃开了,却又完全不愿意失去你。想来真是十分滑稽,如果我早知道你每天记着那样的笔记、做着那样的事情,这一切问题早就已经完全解决。我或许现在正站在法庭之上,跟你、或你的下属们斗着嘴皮子。只是我没能信任你。我们没能信任彼此。
    「……你从来没让我知道你的想法。只是我很清楚自己,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便也失去一半趣味和意义。这太难了,御剑。我们从来没有正视过对方。我们所顾虑的东西太多了。如果在过去的七年里你能当着我的面叫我一声『成步堂』的话……我不知道……会发生不一样的事情吗?我真的不知道。
    「或许我们无法再真正地面对面了。但我会一直等着。你所查到的线索我都知道了,我现在正在波鲁哈吉打牌——我是说弹钢琴。我会再站到辩护席后的,御剑。我知道那枚徽章不会让时光倒流,但那仍然是我该做的。我没能信任你,你却一直信任着我,尽管并不是信任我还活着,却一直信任我的清白。所以哪怕是为了你,那也是我该做的。这不是要挟。我没有奢求在那天到来之时,你会用本来的模样迎接我。我只是希望这过去的七年没有荒废。
    「毕竟那真是段很开心的时光,御剑。」
 
    夜色温柔地眷顾下来,御剑微微仰头从旁边瞧着他。成步堂回视向它,毫无来由却情不自禁地轻轻笑了。他伸手试图轻轻拨弄御剑胸前的白色领毛,但后者灵敏地避开他的手,他便也不再坚持,只将手插回口袋莫可奈何地坐着。
    「你实在是不太像猫,御剑。我扮刺猬还更像些。」
    御剑对他这句打趣仿佛充耳不闻。它迈开脚步从成步堂膝上走过去,将他身旁的那个公文包推进前来。在成步堂思考它的举动的意义时,它用牙齿拉开拉链,用身体将公文包撞翻。成步堂下意识地弯下身去捡拾洒落出来的那雪片般的散落纸张,而在那片混乱的纸雨之中,御剑的背影渐渐地消隐进夜色之中。成步堂握着一沓纸片抬起头时,已经无法在昏暗的庭院灯光之下寻觅到那只灰猫的踪影。他轻轻地吁了口气,有些不合时宜地想他甚至都没听到御剑像猫一般地叫过一声。
    他低头望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他的信,他日复一日给御剑寄去的信。他惊讶地去看公文包里,发现那塞得满满的都是他那薄而泛黄的稿纸,从信封里取出而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他翻找着,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全都完完全全地保留着,信纸折叠部分的字迹被磨得有些斑驳,那是阅读的痕迹。
    他将那些信扔出去,再从包里翻找。全部都是信。他一把一把地将信纸丢在地上,想寻找一些其它的线索。信太多了,他竟在短短六个月里给御剑写了这样多的字。他将公文包底朝天地倾倒着,啪嗒一声,终于有并非稿纸的东西落在那层厚厚的信上。他急迫地将那东西拾起来看,是一个小本子。是与御剑的抽屉中所深锁的同样的,无比朴素的记事本子。
    成步堂颤抖着翻开它。他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翻开御剑的日记时,心中动摇得几乎捻不开那些纸页,而现在那些记忆回涌,他甚至连本子都快拿不住。他不知道这次御剑会留下什么。
    而这将是御剑第一次主动地给他看些什么。
 
    『十二月二十五日阴转小雪。小成步堂仍无踪影。成步堂仍活着。
    『十二月二十六日阴转雪。原来真相如此。毫无意义。
    『十二月二十七日晴。在大厅见成步堂。变成动物。
    『十二月二十八日阴。再变成动物。这便是七年间所发生之事?
    『十二月二十九日大雪。我不愿见他。却还是去庭院看着。
    『十二月三十日阴。太狼狈。我无法适应如此事情。
    『十二月三十一日晴转阴。我仅仅是无法面对他。毕竟他在我身边看尽七年笑话。大概捡起刺猬便是错误,但那刺猬给我念想。真难说他们原为一体究竟是喜是悲。或许只是当这难以表述的情感倏尔翻倍的时候,原本的躯体实在难以承受,才变化成这番模样。我对他们的情感,竟同是这样深的。
    我想这并非一种遗憾,只是我再次失去平衡。这种情况或许仍会持续很久,在那男人的身上甚至持续了整整七年。若非亲身经历,实属匪夷所思。我还将为那男人浪费多少时间?然而回首再望,竟然很难想象与他再遇已有十年。这样快的十年,若非曾经发生一些好事,定觉度日如年。
    因而居然毫无悔恨。只是现在仍然感觉痛苦。成为动物,最不便也最便利。避而不见便是了。若他放弃,两不相见倒也好。如现时般频频出现在我面前,毕竟感觉难以招架。七年间我待他如动物,却不知在他眼中我究竟如何,我偶尔想此事,但只感觉困扰,便不再去想。自那法庭宣判已过七年,而这一切事件竟仍未终了。若洞察结局,或许需再度七年。
 
    此事令人烦扰,但我竟隐约有感。即便与他纠缠终生,怕是临末也只将付一笑了之。至那日来临之前,便只好等待而已。
    因这似乎是我们唯一擅长之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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