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贯视角,四代前后,脑补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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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我和爸爸分别坐在两个沙发上,他擦拭他的律师徽章而我擦拭我的高顶礼帽,一如既往默默无言地为最讨厌的星期一做准备。这倒是很无聊;我从帽子里翻出一只红色的橡皮鸭子又塞回去,觉得应该跟他聊些什么才能让这个夜晚变得有意思。不过自我上了高中以来,爸爸跟我已经很少肆无忌惮地聊天了——他变得有名,而我忙着学习三角函数。
「爸爸,」我轻快地开口,「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这样开头多少有点儿奇怪;像是爸爸发现我在床垫底下藏了二十张牙琉波乐队海报后的场景。不过,哎呀,那次是他单方面的疑虑,而这次是我单方面的好奇,所以扯平,没什么大不了的。爸爸依旧认真地擦着他的宝贝徽章,头也不抬地问了我一句『嗯?』。
「爸爸,是不是要和御剑先生结婚啊?」
他——怎么说呢?飞快地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望向我。我悠闲地晃着腿,一边回望着他一边把玩着那只红橡皮鸭子,把它捏得呱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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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我也不喜欢当一个朝气蓬勃的美少女魔术师。我也想卸去妆容、穿上宽松的衣服,窝进哪个不知名的山里对着空气发呆,就像真宵姐姐。但是呢,前些年如果我不去工作,我们就没有钱,我们就得搬家,然后我又不得不转学,当一个尴尬的插班生。请别误解,我不是在埋怨爸爸。我见过他最低沉的样子,而他也见过我的;有一段时间我们相对强颜欢笑而各自心知肚明。所以那些日子里我宁愿跑到哔哔鲁芭,从花哨的小内裤和红礼帽里掏出一束束的鲜花、白鸽,然后又是鲜花。在聚光灯下,我发现自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美少女魔术师,而不是个失去双亲、穷得叮当响的乖僻插班生。
「成步堂,摘掉你的耳环和红围巾!然后,回答我传播介质的概念。」
我撑着下巴望着教室窗外的蓝天白云发呆,从那里汲取灵感,研究下一个可爱的小魔术节目。
「成步堂,回答老师的问题的时候需要站起来。」
我站起来,从校服口袋里掏出女教师的项链,充满自信地回答她说:
「物质的传播介质,就是魔法哟。」
结果在我们那个算不上好的公立学校里,我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名人。学级主任曾经把爸爸叫到学校去,但爸爸从那办公室出来之后学级主任看到我就把脸涨成霜打的茄子。原最强律师的名号也并不全是吹牛皮。
「美贯,在学校要好好尊重老师哦?」爸爸去哔哔鲁芭看完我的表演,牵着我的手一起回家。他大概又翘了班,我指出这一点来转移话题。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到他伸手摸摸后脑,他在紧张,我是对的,他又错过了上班时间。
那年我十四岁,在同学们纷纷染发、学习抽烟、忙着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在爸爸面前表现得尽量温顺,当他活泼可爱的天使小美贯,从魔术内裤里掏出苹果玩;爸爸三十二岁,离他洗清冤屈还有一年,频繁地调查、出差、买超市打烊时卖的特价菜给我们填饱肚子。那年的圣诞节我们相互送了礼物,我给他打了一顶廉价青色毛线织成的毛线帽,而他送给我一顶崭新的天蓝色高顶礼帽,权当等价交换,同时为一年间对彼此的忍耐和爱表示深挚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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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怎么买得起那样昂贵的精致礼帽呢?而那礼帽里还能变出成套的魔术斗篷。也就是那同一年,他出差的地点变得更远了一些,桌板底面压住许多登机牌,口袋里揣上一本翻得破烂的二手英文对话书。他不再翘波鲁哈吉的班,反以积极上班来倒时差。
美利坚的宝贝大苹果比任何苹果都要吸引他。
我有一次恶作剧地把他行李箱里的内裤全变没了,混了一条备用的魔术短裤进去,借口是魔术失误;但是他似乎也过得顺顺当当。于是我知道大苹果里一定有个更可爱的小苹果,那小苹果把爸爸迷得七荤八素,把很多事情扔在脑后,包括我和我们的事务所。如果说我不感到寂寞,那当然是说谎。我跑到楼下的教室拉着春美诉苦,春美捧着她羡艳的娃娃脸说:
「哎呀,纽约,真是充满了大人气息的都市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真宵姐姐,真宵姐姐竟然破天荒地从山里跑出来陪我过周末。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格外的好,或许仓院最近多收了香油钱。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新礼帽,从里面拿出一张又一张的黑桃A,然后把那帽子和叠成小山一样的黑桃牌一股脑儿塞进魔术内裤里,换出红色的旧礼帽和一副完整的扑克。真是让人在意啊,爸爸真是个让人不放心的人。
「美贯也想去看看纽约呀。」波鲁哈吉的一次决胜局后,我打着哈欠对他抱怨。
爸爸隔着牌桌望着我。他在思索些什么……我看向他头上的青色毛线帽,他真的去哪里都戴着它,坐飞机去纽约时也依旧戴着,搞得它表面已经起球了。他抓过散乱的扑克,用熟练的动作洗牌,然后在桌上抹开。
「来,美贯和我玩一场怎么样?」他笑着说,「要是美贯赢了,就带你去纽约。」
我挑了挑眉毛,把那摞牌重新收回手里,令人眼花缭乱地二次洗牌。想要在一个魔术师面前耍酷,他还欠点儿火候。
「没有魔术手法,」爸爸说,「没有你可爱的小特技,没有我的勾玉,我们绝对公平地来玩牌。」
我犹豫了半秒钟,把藏在牌堆里的作弊用红桃5偷偷抽了出去。「把勾玉拿出来,」我说,从斗篷下抽出魔法短裤,爸爸顺从地把勾玉递过来,我习惯性地在五个手指间耍了耍那发着暗暗荧光的小东西,把它扔进了短裤。
「美贯尽量不去用那种能力,」我把魔法短裤藏回斗篷底下,「但是可能会控制不住哦,这是美贯的本能。」
「那很好解决,」他笑着说,「你抽牌的时间不能超过三秒,否则赢家就是我。」
「那爸爸也不能试探美贯哦?」
「好啊,当然可以。」他很轻松地笑着说。
越到危机的时刻,就越该笑得坦然……我记得这句话,爸爸说这是他唯一还没还给他恩师的东西。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却有些看不出他的坦荡究竟是真性情还是演技。我呶起嘴,想着这次一定要赢他。我得看看纽约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还有我真的很想去华特迪士尼世界,据说那里面可是有四个园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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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我们正飞驰在九十五号公路上。这里的天气真的比日本要性格浓烈许多,我站在座椅上打开天窗,吹着风,大声地唱着歌,觉得额头上要被晒得曝皮,但还是欲罢不能地感受着那同美利坚本身同样热情包容的阳光。
「你说得没错,」御剑先生从后视镜里望着我,「她确实很特别。」
而爸爸脸上带着毫不遮掩的自豪表情。在这种天气里他还戴着那顶帽子,见鬼了。不过同样礼帽不离身的我大概也没什么资格说他。
飞机降落在纽瓦克机场之前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无数次地演练帽子君递出粉色康乃馨的把戏;换了新装备后我还没正式表演过帽子君。我发现我在哔哔鲁芭的聚光灯下从没紧张过,却要在爸爸恋人的双眼前紧张得一塌糊涂。哎呀,振作点,你这样可一点都不像美贯。有最伟大魔术师的血统在,一切都没问题。我鼓起腮帮子对镜中的自己做着鬼脸,外面的人急不可耐地敲起门来。
「有人,」我有点不耐烦地回应。
「老天啊,美贯,你哪里不舒服吗?」爸爸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但总之,先让我进去,我要上厕所。」
这一路第二百次了,亲爱的爸爸,你为什么也要这么紧张啊。
御剑先生显然被帽子君吓了一跳。然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被他吓了一跳,根本没等到跟他打招呼和握手,帽子君就自顾自地跳出来,蔫兮兮地把那朵同样打蔫的花戳出来。
从舞台表演的角度来说,这绝对是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毕竟——无论如何这个人都太让人惊讶了,他是个深红色、优雅、杰出、英俊、然后又是深红色,的精英、男人。爸爸站在他和我中间,穿蓝帽衫、趿着拖鞋、胡子拉碴,同他的差距和同我的差距一样大。再怎么想都跟我最初的预料太不相同,怪不得在我的百般逼问下爸爸仍旧守口如瓶。
「等你见到那个人,你就知道了,」他说,「那是个怎样的人,我实在说不清楚。」
会让一个伶牙俐齿的律师或牌师张口结舌的原来是这种状况,我在那一刻突然读懂了爸爸此前所表现出的一切异样。这让人怎么评价呢,爸爸的恋人竟然……
「你好,美贯君,我是御剑怜侍。」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看着我肩膀后面的帽子君;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另一个失去帽子的帽子君。
爸爸清了清嗓子试图缓解尴尬。
「我,我是成步堂美贯!是个魔术师!这位是帽子君!爸爸、我是说家父,啊算了还是爸爸吧,总之长期以来,他麻烦您照顾了!」我莫名其妙地鞠躬又用敬语,帽子君直戳戳伸着的木头手抖了抖,垂头丧气的康乃馨落下一片花瓣来。
「你说得没错,」御剑先生笑着从帽子君手里接过粉红色康乃馨说,「她确实很特别。」 爸爸似乎无声地松了口气,也随着御剑先生笑起来。只有我一个人,头昏脑涨地跟在他们后面穿过停车场,帽子君和我的旅行箱在我身后轻快地颠簸着。直到那红色汽车开进御剑先生的别墅,我都没怎么回过神来。
御剑先生是个好人,我擦着礼帽这样想。但他跟爸爸的组合实在是——我的意思不是爸爸哪里不好,在我眼中他是全世界最棒的爸爸,而他配得上一个好人。我本想说好妈妈,但是御剑先生怎么看也不会是我的『好妈妈』。
结果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晚上就失眠了,原因是飞机上的暴睡,还有思考究竟该如何称呼御剑先生。
先生?太生分。哥哥?辈分错乱。叔叔?好奇怪。那么果然是妈妈?天啊他们还没结婚。父亲?我不喜欢这样死板的称呼。还是爸爸?那我该有三个爸爸了,可以去申请世界记录吗?
……算了。
我们在纽约悠闲地适应了两天生活,御剑先生白天工作,爸爸带着我去看看玩玩,但我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想的还是御剑先生,他的家,他的红茶,他的窗台上的过气英雄人偶,还有和他在一起的——爸爸。
「爸爸很喜欢御剑先生?」我从冰激凌车上接来两个巧克力腰果棉花糖大圣代,爬上高脚椅子同爸爸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他思索了一会儿,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说:「是啊。」又把话题抛向我,「美贯呢?」
「我也很喜欢御剑先生,」我在那甜度和热量极高的西方冷甜点里吃到一种名为幸福的感觉,「但是,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会去哔哔鲁芭的人。」
「哦,他会,他当然会的。」爸爸说,「他很喜欢你啊,美贯。」
「唔,」我叼着勺子,「他只是总说我『很特别』。」
「那是他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
「可是我觉得御剑先生表达喜爱的方式是皱眉,还有挑人刺。」我有点狡猾地笑起来,「如果说御剑先生也喜欢爸爸的话。」
爸爸流露出一种微妙的神色,似乎带着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有些忧郁,一些他自失去律师徽章以来就从未摆脱的阴沉。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公园里随着微风吹拂而摇摆的树木,然后又看着我狼吞虎咽着冰激凌的样子。
「我吃不下了,宝贝儿,」他把几乎没动的那一大份圣代推向我,「把它吃掉。」
我拉下脸瞪他。
没想到他们竟然为我策划了一场公路旅行。我们真的要去奥兰多!爸爸说可以预支给我十年的零花钱去买一只鸭子唐纳德,而御剑先生为他那句话皱起眉头。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去全世界的小孩儿最向往的地方,那里充满了惊喜和欢笑,像魔术。
这种旅游方式十分新奇。我还隐约记得一点儿跟着或真敷们四处巡演的记忆,但那与这实在是太不相同。这鲜烈张扬的车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和不多的行李,我们听歌、爸爸和御剑先生聊天,而我玩着小魔术、细心揣摩着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阳光很棒,让这趟旅行的记忆明媚又愉悦。爸爸笑着,我从未见他笑着说那么多话,简直让人觉得厌烦了。御剑先生指摘着这一点,让我用玉米片塞住他的嘴;我于是照办,从空空如也的玉米片袋子里变出薄荷糖来。
爸爸真的喜欢御剑先生。我不知道他之前特别喜欢过什么东西,但既然他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模样,那便是「喜欢」。而我也喜欢御剑先生。我趴在副驾驶的座椅靠背上,带些好奇和憧憬地偷偷打量御剑先生的半侧面,几乎要以他为灵感而研究出新的魔术。御剑先生有时抬头打量后视镜,看到我在透过那镜子看他,于是回给我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似乎他矜持优雅的面具皱起了一个小小的褶,不过藏在那幅细框眼镜之下,并看不明晰。
我们在汽车旅馆订一间屋子——标准间加一张床。为什么不是双人间?我偷偷问爸爸,爸爸轻轻敲了敲我的头说:「因为要把一张标准床让给你啊,坏丫头。」真的,他可怜巴巴地窝在那张另加的小床上,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
「让我单住一间吧?」
「不行。」让我惊讶的是御剑先生开口了,「我们不能放心让你一个人住在汽车旅馆的单间。」
入睡之前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让爸爸和我住在一间,而御剑先生住在另一间。但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提到这个可能性——他们在以情侣的方式思考和生活。我把脸埋在硬邦邦潮乎乎的被子里偷偷笑了,听着爸爸向我们道晚安,然后拉上那盏滋滋作响的台灯。
御剑先生并不是一个适合公路旅行的人——他的那些特质都写在脸上。我朦胧地听着他辗转反侧的声音,稍微有些担心他明天还要开一天的车。若是爸爸也有驾照的话……哎。我再一次琢磨起他们的这种组合。他们像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呈现着截然不同的图案,却流转着十分相似的光泽。不知道他们相识的契机是什么?相恋的契机又是什么?或许在成为我的爸爸之前,这个踌躇满志的名律师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恋人了吧。
那么插入其中的我便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我突然清醒起来,一时间觉得这床被褥十分难睡。爸爸的鼾声在房间里轻微地回荡,睡在最烂环境里的他反而最是自在,我似乎听到御剑先生和我同时叹了口气。于是我捱着这不安宁的夜晚,一寸一寸地从被窝里蹭出来,踮着脚尖小跑进卫生间,在黑暗中坐在马桶上陷入沉思。
卫生间的瓷砖很凉,从我的脚趾尖端冰冻,然后迅速上传,让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尽管这是个盛夏的夜晚。我再一次重重叹了口气,那空虚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回荡着,我听着那些回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梦到一些很糟的事情,比如被全班同学围起来,指指点点说我爸爸是大骗子;又比如一些红色的披风飞来舞去,爸爸严肃地说因为你魔术失败了所以或真敷不要你。我从魔术内裤里不停地掏出东西垫在脚下,然而越陷越低,后来我想起那是因为我正坐在一个脏兮兮的马桶圈上。我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用礼帽遮住自己的头,一阵窒息;我醒了。佛罗里达今天拉下脸迎接飓风季,我汗津津地喘着气从被子里钻出来。
嗯。被子。我发出疑惑的声音,爸爸顺手递给我一罐橙汁。
「早上好,宝贝儿。睡得还好吗?我撞见你梦游来着。」
入睡前的事情涌进我混乱的脑海,我心情复杂地接过那橙色易拉罐,听见隔壁传来的早间新闻声。
「爸爸……」我欲言又止。他坐在御剑先生的床上望着我摇了摇头,偏头使了个眼色。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他正握着御剑先生的手,而后者似乎仍在沉眠。他已经两天没睡好觉了……而这都是为满足我的愿望。我一时间觉得更难过了。
爸爸低头望着御剑先生,神色专注,十分柔和。我听到那他们相互交织的平稳呼吸声,觉得那已是一幅十分安然和谐的图景。我不知所措地拉开橙汁罐,发出砰的一声,一瞬间打破了这平稳的气氛。我仰头大口喝着橙汁,任那浓烈到刺口的味道在口中奔驰,心中的惆怅翻涌得比那更甚许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