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rainy, rainy day

※一块直径100mm的彩虹波板糖,可以慢慢吃,容易牙疼。

【09:00 AM】
 
     王泥喜为脑子里埋的东西惊醒。那是枚炸弹,间歇地、疼痛地、毫不仁慈地跳动着,从不考虑留给他一分钟安宁。他呻吟了一声,撑住额头,觉得整个头沉得像个向日花盘。
     他飞也似地掀开被子,冲向洗手间,然后呕吐。宿醉和酒后乱性,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早晨了。他掬了把水抹了抹脸,望着镜子里灰色的脸,庆幸起今天不是星期一。洗漱完毕后,他望着自己的倒影做了三次深呼吸,一如既往地给予自己精神暗示,眼角瞥见牙琉响也惯用的『桀骜』,心里放空了一秒钟。
     他轻轻地、深深地呼吸着雨前的压抑空气,赤脚走回床边,觉得沾过地砖凉气的脚底板发寒。他重新窝进被子里,用那绵软把自己完全裹住,翻过身,用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撑住额头;为了缓解头痛、也为了更好地观察牙琉响也。天哪;他第无数次这样想:我有一个十分迷人的恋人。看他泛着柔光的金发,因色深而显得性感的肌肤;看他的深眼窝、挺翘的高鼻梁;看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吉他和恋人身体上演奏得同样出色。王泥喜的眼神在这一切上流连,带着些朦胧的迷恋。他尝试去触碰那些手指,从手背上握住他的手,那很温暖,王泥喜无声地微笑起来,他一定睡得很舒服。
     牙琉深深叹了口气,慢慢睁开他花瓣形状的蓝眼睛,带着慵懒的微笑看着那只像受惊小鹿一样飞快跳走的手,然后顺着寻回王泥喜的脸。「我梦到有一只象征好运的小鹊子停在我手上,」他说,「它有一个大脑门,就像你。」
     「鸟是不会有大脑门的,」王泥喜感到被戏谑了,耳缘烧起来。
     「不,它们有,就像这样。」牙琉笑着伸出手在他饱满的前额上弹了弹,王泥喜痛呼了一声,防卫似地攥住那前来攻击的手。牙琉更加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挣开他的掌控,反手使他们十指相握。王泥喜的耳朵完全红了。
     「别逃走,大脑门。」牙琉轻声说。
     王泥喜望着他,听到心跳声和落雨声一起爆炸开,宛如狂风巨澜,在他心里呼啸旋转着,带动起他世界里所有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漂浮起来又落下,被握住的手心把自己紧张的脉动一览无余地传达给牙琉,那让人觉得很难为情。他低下头,拼命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像是牙琉所说的一样,逃开了。
     牙琉眯了眯仍旧困倦的眼睛,飞快地伸手搂住那差点就顺利逃开的身体。「放开我,」王泥喜说,「我要去做咖啡。」牙琉嗯了一声,仍旧没有放开手。他慢吞吞地爬起身,蹭在王泥喜身边,耐心地寻找对方游移不定的眼神。
     「好啊,」他说,「给我加一杯牛奶、一杯糖浆和一勺奶泡。」
     「热量太高了,当红摇滚偶像。」王泥喜不屈不挠地挣扎着,「而且抱歉的是,家里只有速溶雀巢。」
     「那就用点别的什么东西补偿吧?比如早安吻。」
     王泥喜用手背挡住嘴,大睁着眼睛警惕地望向那愈发接近的脸。「我刷过牙了,」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地从手指缝里漏出来。
     他们的距离近得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睫毛忽闪的动静。牙琉目不转睛地望进他的眼底,他觉得羞耻,觉得那直率的目光已经扫穿了他的全部。他下意识地用力掩住嘴,内心又犹豫起是不是干脆放任自己去吻他比较好。牙琉的嘴唇几乎碰到他手背。他连手指尖都快泛出血色了。这短短的几秒钟似乎长过一个世纪,他警惕、防备、期待和忍耐着,内心的调色盘疯狂地挥洒着色谱。他嗅着浸润满水汽的空气,觉得自己马上要因呼吸不畅而爆炸了。
     牙琉闭上眼笑了。他似乎轻微地摇了摇头,扬起了下颌,用手扶住王泥喜的后脑,把嘴唇印在他的额头上。
     「早安啊,大脑门。」他温和地说。
 
【11:00 AM】
 
     「你讨厌下雨吗?」王泥喜望着雨景,似乎不经意地冒出提问。
     牙琉拨出几个音符,在五线谱纸上草草记下几笔。
     「这首曲子就叫『讨厌下雨的大脑门』怎么样?」
     「别把我随便写进你的歌里!还有,我并不讨厌下雨……」
     「可你的口气像是反问句。」牙琉指出这一点,继续埋下头琢磨旋律,「我倒是对天气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不过下雨天办演唱会的话歌迷会很可怜,所以大概还是晴天比较好。」
     「检事真是个温柔的人。」王泥喜说,「当你的歌迷应该会很幸福吧。」
     牙琉挑起眉毛。
     「你不是我的歌迷吗?」
     「不是啊。」王泥喜撑着半边脸颊,百无聊赖地玩弄着圆珠笔。看起来他一直没有把面前那份法律条文装进脑子里去。
     「你的手机铃声是我的歌,睡衣上印着我的乐队图案,每个季度买我的专辑,我想这是一般歌迷的表现。」
     「手机铃声是预设,你家只有乐队的睡衣,美贯喜欢你的专辑。」王泥喜逐条地击破,「不是全日本的年轻人都在没头没脑地喜欢你,检事。」
     牙琉放下吉他坐进他身边的沙发里,王泥喜预感到自己一时半会儿是读不完这份条文了。
     「你的圆珠笔也是乐队的。」牙琉笑着说。
     「因为你家里全是乐队的东西。乐队这,乐队那。我常常忘记你是个检察官呢,」王泥喜看着他。
     「一个摇滚偶像家里一般不会摆满自己的脸,除非他是自恋狂。」
     「哦,」王泥喜睁大眼睛,似乎得知了一条十分意外的知识似的,「原来你不是?」
     牙琉一时气得张口结舌,王泥喜带着胜利般的笑容望着他。
     「不,我不是。」他耐着性子用平静的口气辩解,反正决胜局在下一回合。王泥喜于是宽容地等待,等待他的新论据出现。你确定吗?你要给我这次机会吗?我这次翻盘会让你一败涂地哦,大脑门。
     「难道我家里这些圆珠笔、睡衣、海报、纸袋,不是你看完我的演唱会以后在这儿过夜时忘下的吗?」
     他要给王泥喜的反应打个满分。王泥喜瞪大眼睛,挪开眼神,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玩弄圆珠笔,在那些打印纸上毫无目的地胡乱划拉着。
     「我——」
     「我知道。是你陪美贯去看,然后买给美贯,碰巧在后台碰到我,然后稀里糊涂地跟我上了车,回到这儿,第二天总不能拿着这些东西去上班,所以只好买了把牙刷,借穿走我的衬衫,把我家当成追星族仓库,对不对?我知道我知道。」
     「这是——这是——」王泥喜语无伦次地嘟囔着毫无攻击力的词句。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是全日本的年轻人都在没头没脑地喜欢我。」牙琉接管过王泥喜的胜利笑容,「我也不稀罕。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谁在——我——」王泥喜整个人活像个熟透的小红辣椒,「检事你——别老开这些没正经的玩笑——」
     「话说回来,」牙琉拿过紫色荧光笔,轻松地在手指间旋转起来,「我们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叫『检事』不觉得奇怪吗?」
     「你明明也在非常失礼地一口一个『大脑门』。」王泥喜咬着牙瞪向他。
     「哦……好吧,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先改。」牙琉俯身向前,展开一个灿烂的露齿微笑,「法介。」
     老天啊,快让他闭嘴。
     王泥喜听到远处阴沉的雷声,恨不得那道雷是正劈在他面前。他真恨他,恨他英俊的迷人微笑,恨他直率的甜言蜜语,恨他最轻微的一举一动就能把人耍得团团转。他恨死他了。他让他发热、燃烧,简直在拧干他的生命。
     「叫我的名字吧,法介。」牙琉近乎无理取闹和撒娇,「一旦说出口就会发现那很简单的,法介。你看我现在就觉得很平常。法介。法介。法介。」
     王泥喜觉得心口被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塞住。他心烦意乱地摔下了手里的圆珠笔,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救命般的门铃声响了。王泥喜从沙发上跳起来,攥起茶几上早已备好的零钱冲向玄关。矢吹田屋荞麦面,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爱过它。牙琉望着他的背影,稍微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以后还是不要吃外卖了,试着开始学习做饭吧。
     「法介……吗,」他对着自己笑了笑,「还是大脑门比较可爱啊。」
 
【02:30 PM】
 
     天已经完全黑了。要看清书上的字迹,王泥喜不得不打开台灯。
     「好亮……」牙琉皱起眉来。
     「你真的要选择在床上消化午餐?」王泥喜说,「你的生活方式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健康……」
     「是你活得太认真了,大脑门。」牙琉说,「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天气里,人们还是会选择窝进温暖的床里睡一觉的。除了被迫上学的初中生。」
     「我还以为你对天气没有什么成见呢。」王泥喜的声音里混着沙沙的纸笔摩擦声。
     「我对天气没有成见,只是讨厌没有光。下一首曲子就叫『喜欢挑灯夜读的大脑门』吧。」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天才检事。」王泥喜对他翻了个白眼,「你讨厌没有光是因为皮肤黑吗?」
     「哈哈哈,很好笑。」牙琉说,「我的肤色是用每小时五千日元换来的。据说我小时候比我哥还白呢。」
     王泥喜惊愕地抬起头。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牙琉哈哈大笑起来。
     「是玩笑,刚才的是开玩笑。」
     王泥喜仍然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要知道他差一点儿就相信了。在认知上产生裂缝的感觉……很不好。
     「来这儿看书吧,大脑门。」牙琉拉开床头灯,拍了拍身边的床垫,「既然我的午觉没什么指望了,不如干脆大方地迎接光芒。」
     王泥喜犹豫了一会儿,阖上台灯开关。他们相互忙活了一会儿,最终就像每天入睡前一样,王泥喜靠在枕头上看书,牙琉双手抱在头后仰望天花板。
     「那么你为什么会讨厌黑暗?」
     不知道是不是湿气和黑暗会吸收噪音,王泥喜发觉自己的笔触声特别突兀,近乎嘈杂。于是他不经意地挑起话题,继续刚才的对话。
     「因为黑暗……让人盲目,又让人觉得孤独。」牙琉仍旧直视着天花板,「我讨厌盲目和孤独。明明家里住着四个人,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只有我一个。那感觉真是糟透了。」
     「所以你会喜欢闪光的东西。」王泥喜心领神会地说,「金发、银质耳环、水晶吉他和聚光灯……」
     「或许是那样。」牙琉笑了,「会让人觉得幼稚吗?」
     王泥喜轻轻摇了摇头。
     「我讨厌下雨是因为它让我回想起漏水的屋顶、冷掉的饭和永远干不了的发霉袜子。」他说,「那总让我认识到自己是个孤儿。」
     他知道牙琉把视线从天花板挪到他的脸上,但他没有回视。
     「有人觉得孤儿无牵无挂很好,但是……盲目和孤独,那感觉会伴随我一生。」他又不自觉地玩弄起圆珠笔来,「如果周围没有什么晴朗事物的话,我会永远迷失在那些下雨天的糟糕回忆里的。」
     「但我们现在都不是一个人。」牙琉轻声说。
     「是啊。」他同样柔和地回应着,意识到他们的对话声越来越轻,似乎害怕唤醒什么东西。
     在被子下面,牙琉握住了他的手。那温差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很凉。没有什么感觉比被人温暖更好,他有些贪恋地享受着那触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反手拉上床头灯,整个屋子被黑暗重新笼罩,唯有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窗玻璃透进一些扭曲的街灯光亮。他在这朦胧的暗色中回望牙琉,眼睛卖力地去适应黑暗。
     他把膝上的书本递回床头柜,翻身趴在牙琉近旁。
     「……要做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虚弱而颤抖。他很少主动提出这种事——至少是很少直接挑明这件事。
     他听到牙琉轻轻笑了,进而感受到他摇头,那金发在枕头上摩挲出响声。
     「不。」牙琉拉过他,他感受到熟悉的硬邦邦指环轮廓印在他手臂上。他们顺势共享起拥抱,说不清是谁先在谁的嘴唇上亲吻。那是个浅而温暖的亲吻,王泥喜觉得某种持续漂浮着的空虚缓慢地沉了下去。
     牙琉感到本来搭在他腰上的手缓慢地下移。他宽容地随他摸索,等着王泥喜带着惊讶的表情抬起头。
     「是啊,不是不想做。」牙琉微笑道,「只是没有必要,不是吗?」
     王泥喜笑了,摇了摇头,重新挤进他怀里,握住他的手。本来毫无睡眠意志的他被这温度烘得意识朦胧起来,睡意很快盖过了那持续跳动的宿醉头痛。他从没这么快地入睡过。
 
【04:00 PM】
 
     他们同时被电话铃吵醒。牙琉抱怨着摸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还是不情不愿地坐直在床边,一本正经地接电话。王泥喜遗憾地趴在床上捕捉着迅速远去的睡意,意识到电话另一头似乎是御剑局长。
     「局长让我送文件过去。」牙琉揉着脖子说,「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晚上睡不着……」
     王泥喜坐起身望了望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但仍不容小觑。
     「回家吃晚饭吗?」他问道,眼睛仍然盯着窗户。
     「嗯。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都好。」他一瞬间想念起事务所旁的红豆馅鲷鱼烧,不过那并不顺路。明天上班的时候再吃吧。
     牙琉迅速地整理洗漱,王泥喜缓慢地爬起来整理床铺。他想起所长说周一要检查他背书的成果,不过大概早在决定要在牙琉家过周末的时候,就注定背不完那份法律条文了。
     他随手抄起那本材料,卷成纸筒挥了挥,百无聊赖地扔回办公桌,走进厨房去寻找冷橙汁让自己清醒。窗户缝隙透进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噤。
     「外面有点冷,」他抬高声音对身后忙碌的牙琉说,「而且看起来这雨会下到明天。你骑机车去?」
     「是啊,」牙琉说,「这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王泥喜拿着那杯橙汁反身靠在冰箱门上,看着牙琉最后一次对着镜子整理装容。他有些不情愿地听见牙琉把那串挂着心形扣的钥匙捞起来,发出清脆响亮的金属碰撞声。
     「会很危险的。」他禁不住担忧。
     牙琉挑起眉。「你在担心我吗?」他走近冰箱,在手指上甩起钥匙圈,流露出招牌式的偶像笑容。王泥喜感到后背贴紧了冰箱门,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角。
     「当然会担心。在这种天气骑机车出门,换谁都会担心,」
     「那就给我一个祝福的告别吻吧,」牙琉把头探过去,「这样就算没有早安吻我也开心了。」
     「……你是亲吻狂魔吗。」
     「法国人的礼仪。」牙琉致了个礼。
     「你不是在美国留的学吗……」
     「美国人更喜欢亲吻。」
     「我表示怀疑,」王泥喜抱起双臂,「再者说,检事,眼下我们正待在关东呢。」
     「好吧,」牙琉说,「无论如何,要不要亲我?」
     王泥喜拼命握着手里的玻璃杯,为的是不要自己失控地跳起来。那近在咫尺的穿戴整齐的恋人,即便俯下身来头顶也比他高。他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拽着牙琉胸前晃荡的夸张链坠迫使他俯得更低,在心里再次重申他绝不会在吻他的时候踮起脚尖。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在牙琉的嘴唇上浅浅地碰了一下。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在心里奇怪为什么温度会一下子升起这么高。牙琉发出淡淡的笑声,这样的亲吻可还不够格。他温柔地扶在王泥喜的脑后,把他重新拉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牙琉亲吻和舔舐他的上唇,动作温柔,却带着不由分说的急迫。王泥喜主动回应着他,感到心脏狂跳,然而心境豁地敞开,意识的角隅被甜蜜地融化掉了。这个吻的触感有点儿像吉利莲巧克力,柔顺、甘口、丝绸一样地流过口腔,加速多巴胺的分泌,让人头皮发紧、脸上泛出颜色柔和的红晕。
     ……喜欢。
     王泥喜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把这两个字的口型印在了吻里。
     「有橙子味哦,很好吃,大脑门,」牙琉说,「以后继续买这个牌子的橙汁吧。」
 
【06:30 PM】
 
     天边泛出了美艳的霞光,让人恍惚以为是清晨来临。在一天的末尾反而迎来了光明,这真是令人惊讶。王泥喜打了个哈欠,继续撑着头,昏昏欲睡地浏览着最后一页条文。终于要完事了,他在心里暗自庆幸,尽管没有特别完美地记在脑子里,但好歹是囫囵完成了任务。希望所长不要过分挑剔。
     过分灿烂的夕阳晃得他有些眼晕。他扔下笔揉着眼睛伸了个懒腰,把杯底剩下的一点果汁全喝掉,顺便望向挂钟确认了时间。比预想的还要迟一些。他发现担忧飞也似地在心底重叠起来,尽管脑中某处意识到那担忧是不大必要的。
     他一直不太喜欢牙琉的那辆摩托车。因为它造型过于张扬,因为它造成强烈的噪声和大气污染,因为他被迫坐在那摩托车后座上时不得不抱住牙琉的腰——这些不重要的理由不胜枚举,而最重要的理由是它可能会给牙琉带来伤害。每每看到摩托车事故的报道他就无可救药地想起牙琉,尽管那想法很不吉利,但他无法抑制。
     他再一次认真考虑起考取驾驶证的事宜,尽管他连自行车都骑不稳。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玄关传来了他期盼已久的响声。他跳起来快步迎过去,站定在鞋架旁才突然纳闷起自己为什么要像条眼巴巴等待主人回家的哈巴狗一样站在门边。牙琉推开门,带着一身潮湿的寒气,金发因为刚从头盔里挤出来而乱糟糟地翘飞。
     「我回来了,大脑门。」他露齿微笑,「怎么,你在迎接我回家啊?我好开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喜欢用后背迎接别人。」
     「我——唔——啊,你回来了……」王泥喜僵硬地把身体转回去,内心十分懊恼。牙琉扔了个纸袋在他怀里,他慌乱地伸手接住,牙琉顺势在他低下的额头上飞快地印了个吻。
     王泥喜回瞪了牙琉一眼,后者哼着小曲儿踢下鞋子走进屋里去了。王泥喜打量起那纸袋,上面潮乎乎的,有些油渍渗出来,摸起来还有些温度。他疑惑地把纸袋翻了个面,瞥见上面印着他青睐的点心店名。
     他大感惊讶,抬高声音向屋子里喊:「你去事务所那边了?」
     「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牙琉的声音隔在浴室门后,听起来有些模糊。
     王泥喜打开纸袋,看到甜腻温暖的蒸汽下躺着四只圆滚滚的鲷鱼烧。他不由自主抽起鼻子嗅那香甜诱人的气味儿,五味杂陈地沉思了一会儿,把袋口束起来放回餐桌上。
     「谢谢你——唔啊!」
     他推开虚掩的浴室门,吓得往后跳了一步。牙琉也为他的大嗓门儿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扯过一条浴巾披在身上。
     「你你你你为什么一回来就会把衣服脱光的!」
     「所以说刚才雨很大啊,衣服全都弄得潮乎乎的难受死了。」
     「所以,所以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你要先跟我说一声啊!这样不是完全、完全——」他想不出来概括这种情况的词语。
     「为什么我在自己家脱衣服洗澡还要向你报告啊,」牙琉笑起来,「再说不是早就互相看光了吗?还是说其实你想帮我放洗澡水的?」
     王泥喜觉得自己的头脑在这种尴尬情况下反而飞速运转,但那样的思维过于混乱,让他很难理清一条准确的反击思路。他心烦意乱地涨红了脸,觉得手腕上有一种恼人的紧锢感。「——对啊,既然早就互相看光了,那你也没必要用浴巾遮上——」他口干舌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他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内容时,不禁猛地住了嘴,尴尬地咬住下嘴唇。牙琉的耳朵有点泛红,他揪扯起额前的发丝。
     「你的意思是没有浴巾更好?」他仍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他用手拉扯浴巾的一角,佯装随时可以拉开的样子 ,不过耳缘的红晕已经稍微蔓延到了脸颊。他想自己一般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感到难为情的——他对自己的心情产生了一丝费解。好在王泥喜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逞强,大叫了一声转过身去。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请,请不要拉开,请你不要!我、我这就出去!对不起下次我进来前会敲门的!」
     他红着脸就要冲出去,牙琉却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他眼疾手快地拉过王泥喜的胳膊,两个人都感到接触彼此的那部分皮肤在燃烧。
     「既然来了就一起洗吧,大脑门?」
     王泥喜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牙琉走近他,王泥喜感到背后笼罩上牙琉身上带着雨意的气息,感觉脊柱里有一条丝带迅速滑过,让他的身体酸软,双脚在地上颤抖起来。牙琉把手慢慢伸向他的腰,从背后撩起他的薄薄套头衫,抚摸他的脊柱尾端,最近距离地感受他身体的颤动。他让手指从腰侧滑过去,若有若无地撩过那皮肤,偶尔故意地将指环上的凉意印上去,只为倾听对方惊异的虚弱呻吟声。他把王泥喜拉进怀里,低下头亲吻他的头顶,在套头衫下肆无忌惮地触碰他的皮肤,用手指甲在他浅浅的肌肉轮廓上打转儿。
     「怎么样?」他在他耳旁吐息和细语,「要不要一起洗?」
     王泥喜似乎惊醒似的,突然挣脱了他,转过身用手把他身上浴巾紧紧地拢上,死命地盯着他的脸,像是害怕自己如果目光游移就会看到什么令人害羞的东西。
     「鲷鱼烧会凉掉的!我、我先吃了哦!还有我喜欢的是红豆馅不是巧克力,检事你买错了!但、但还是谢谢你!」
     他像只兔子似的消失在门后,牙琉转头望向镜子,发现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红了。
     「这可真是……就这么撇下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啊,」他笑着自言自语,拉下浴巾端详自己身体的镜像,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09:00 PM】
 
     「你看完成步堂给你的东西了吗?」牙琉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他。
     「嗯,」王泥喜用毛巾乱抹着头发,那些半湿的头发到处翘起来,倒是额前长长的那两绺毫无精神地耷拉下去。
     牙琉拉过吹风机的电线,把吹风机柄子递给他:「很好,看来我们可以好好享受一下这愉快的周末夜晚。」
     王泥喜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红色,牙琉佯装没有看到。王泥喜扳开吹风机,嘈杂的呼啸声顿时掩盖了其余所有声音。
     「你管这叫吹头发吗。」牙琉看着他吹头发,努力用能盖过风声的音量喊道。
     「是啊。」王泥喜胡乱地拨弄着,同样大声地回答。他们好像在隔着三道铁轨互相喊话似的。
     牙琉撇着嘴摇了摇头,把吹风机从他手里夺过来,拨开他乱糟糟的头发,把风量调小,细致地一层层吹他的发根。王泥喜在镜子里看着他们的样子,说:「这是大明星的建议吗?」
     「没错。」牙琉甩了甩挡住眼睛的长刘海。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不再尝试扯着嗓子互喊,而是平静地等待暖风把王泥喜的头发烘好。如果是在平常,王泥喜觉得自己会失去耐心,但现在他只是安分地坐在那儿,觉得自己似乎一个被认真对待的小洋娃娃。
     「从来没人在意我怎么吹头发,」牙琉放下吹风机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我是很在意关于头发的话题的。」牙琉抱着双臂看着他。
     王泥喜微笑起来。「我猜也是。」他的眼神落在牙琉卷成螺旋的漂亮长发上。
     「不过我不知道你头上的两根触角是怎么弄出来的。」牙琉伸手玩弄起他额前依旧耷拉着的两绺头发,「这真的很不可思议——很特别。」
     王泥喜翻起眼睛,感受着牙琉把他的额发卷出鬈儿、捋直、试着分开和聚拢、压平。「好玩儿吗?」他撇着嘴问。
     「嗯。很有意思。」牙琉的笑声很爽朗。
     一番小小的拌嘴之后,两人再次靠下在床上。王泥喜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而牙琉躺在他身边,双手抱头望向天花板。
     「外面的星星很清晰。」王泥喜望着窗外说,「真意外。我以为这场雨会下到明天。」
     「没有什么雨会一直下的。」牙琉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牙琉似乎漫不经心地重新开了腔。
     「介意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和谁喝酒吗?」
     王泥喜觉得腹部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知道牙琉会问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近乎焦灼地熬了一整天,终于听到这个问题,竟然莫名地感到一种释然。
     「没有谁。我自己一个人……」
     「是啊。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能一起喝酒的朋友。」牙琉的声音有些压抑,「但是那更让人担心。我不知道你在为什么烦心,但是这样做真的很危险,你很可能会酒精中毒的。」
     「我有吃护胃的药。」
     「可以告诉我吗?你的烦恼?」牙琉翻了个身望向他,「我的意思是,毕竟我是你的男朋友。」
     王泥喜低下头,在点头和摇头间强烈犹豫着。
     「那个烦恼……跟我有关对不对?」牙琉轻轻说。
     王泥喜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09:30 PM】
 
     「我说不清楚,但你似乎在逃避跟我的亲密接触。」牙琉说,「但你不像是讨厌的样子。所以我有些糊涂了……」
     王泥喜做了个深呼吸。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会不会让牙琉生气,或忧愁,或产生什么负面情绪,但他很久以来都想对着谁倾诉一下这些烦恼。他尤其想告诉牙琉,却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会——觉得空虚。」
     牙琉不解地皱起眉,然而仍然保持着认真倾听的态度。王泥喜抿了抿嘴,横下心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还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对立的工作关系,每次跟你上床之后,我都会觉得很空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十分僵硬,「我会觉得有些迷失……不知道我们究竟因为什么在一起。我想……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但是对这种感情的走向毫无把握。我花了很多时间琢磨,却琢磨不透这感情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又因为这种无知而害怕。我总是害怕有一天我不能再像这样躺在你身边了……一想到类似的事情,就会觉得灰心丧气,会忍不住想要逃避。」
     他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十分破碎,但有十分强烈的情绪顺着那些话语碎片从心里流出去了,那让胸前窒息般的痛苦缓解了一些。牙琉仍然用他深邃的蓝眼睛望着他,他感到有些窘迫,不敢长久地回望那对眼睛。
     牙琉似乎在思索什么,像是个耐心的老师在思索如何让学生快速有效地掌握新知识似的。他慢慢伸出手,盖住王泥喜的手背,王泥喜没有回绝。于是他伸出另一只手,同样牵过王泥喜的另一只手,然后把那两只手捧在手心里。
     「你感到什么?」他温柔地轻声问。
     「很……温暖。」王泥喜说。
     他于是继续执着那两只手,把它们凑到唇边,缓缓地亲吻那光滑的指甲盖。王泥喜的脸上泛起一些薄薄的红色。
     「现在呢?」
     「是那种感觉。开始变热……心跳……还有……空虚和沮丧。」王泥喜轻轻说。
     牙琉握紧了他的手。他坐起身来,王泥喜随着他改变体势,两人盘腿面对面地相坐。牙琉把头探过去,轻轻地把额头叩在他的额头上。
     「现在呢?」
     「距离太近了……我看不清楚。所以会……害怕。」
     「那么就闭上眼睛。」
     王泥喜顺从地阖上眼帘。牙琉吻了他的嘴,像是下午离开家门前的那个吻,尽力甜蜜柔和,甚至比那样还要温柔、小心翼翼。
     「现在呢?」牙琉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吐息,贴着他的嘴唇呢喃。
     「我……喜欢。」王泥喜的声音轻飘飘的,「我喜欢你,检事。可是我感到难过。有东西堵在我的胸口,我几乎……不能呼吸。」
     「嗯。我也喜欢你,大脑门。」牙琉说,「所以我不希望你难过。如果你感到悲伤的话,就哭出来。」
     王泥喜睁开眼睛,望着他摇了摇头。
     「好吧,」牙琉说,「那么我们继续。」
     他伸手摩挲着王泥喜柔和的脸颊轮廓,留恋似的贴紧那光滑肌肤,然后顺着摸他的下颌,轻轻压迫他的喉结,滑下那侧颈和锁骨,然后轻缓地,一颗颗地解开那些睡衣扣子,让那刚刚擦洗干净的洁白皮肤裸露出来。牙琉的一举一动都极具耐心,似乎在对待最珍视的吉他收藏。有一种十分纯粹的洁净情欲暧昧地飘散在空气里,王泥喜望着那样的他,眼睛里泛出朦胧的光泽。
     「检事……」
     「如果有哪一个时刻你感到无法忍受,就告诉我。」牙琉说,「我会马上停下。」
     王泥喜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再次继续。牙琉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王泥喜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想告诉你的只是……此刻我只会对你这样做。我只会对你产生这样的感觉。自从早上起床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哪怕你不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满脑子都想着你的事情。大脑门,你对我来说非常……特别。」牙琉拉下王泥喜的裤腰,伸手轻缓地抚摸他的身体,「我不希望你把我想成一个满脑子都是性爱的人,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会忍不住对你做出过分亲昵的举动,因为只有你会让我产生这种冲动。我想抚摸你,亲吻你,把你抱在怀里,让我身体上每一个细胞都把对你的喜爱传达给你。大脑门……」
     王泥喜循势躺在他身下。牙琉长长的金发落下来,在他胸口上扫出酸涩难耐的情绪。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加速,但摄取的氧气量仍然少到让他感觉窒息。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把那些无谓的话语咽下。他们对彼此产生着显而易见的欲望。牙琉俯身亲吻他,他不由得回捧牙琉的脸颊。喜欢。他发出一声似乎呜咽的呻吟,牙琉有些担忧地停下手指,但他摇起头,稍微打开膝盖,表示着希望继续。
     牙琉于是试着碰触他更加隐私的地方。他生理性地推阻和逃避,将双腿的角度打得更开,暗中用手指拉紧了床单。牙琉从床头柜取来润滑剂,耐心地推送起手指,一节,两节。王泥喜感到被填满又被放空,这过程无数次地缓慢交替进行着,使他的身体逐渐放松,心情也随着牙琉的动作而飘忽。喜欢。他觉得脊柱里的神经全部触电般地颤抖,火花闪耀在他的眼睛和身体里。喜欢。牙琉低下头吻他,用手指揉压他的胸肌,他知道那是牙琉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能在接受他的时候承受更少的痛苦。喜欢。他知道牙琉进来了,他们最私密的部分贴合在一起,那己身之外的温度十分炽热,让他控制不住地在接吻里轻叫出声。有些痛,但是不要停。喜欢。他去摸索牙琉的手,牙琉于是让他们十指相握,手指开开合合,唯有手心永远贴在一起,其中的汗水和温度交织着融合。喜欢。牙琉进入得越来越深,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呼吸。阻塞住气管的是什么?是悸动,是快乐,是痛苦,是——喜欢。
     「我——我——我喜欢你,检事,我真的很喜欢你,响也,我——我爱你……」
     随着最后的告白,他难以抑制地呜咽起来,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到床单上,印下两片小小的圆印。牙琉用手指为他拭去泪水,但更多的泪水涌出来,把他的手弄得湿漉漉的。王泥喜伸手搂住牙琉的脖颈,他此刻好明白牙琉的感情,他想抚摸他,亲吻他,拥抱他,用身体的所有部分告诉他,他爱他。
     「别哭啊,大脑门,这个时候应该笑才对啊,」牙琉有些慌乱地抹着他的眼泪,「我不希望你为我流眼泪,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开心心的。」
     王泥喜于是禁不住地抬起嘴角,那泪光闪闪的笑容有些怪异,但是光彩夺目。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对不起,可是我……竟然是这么的……喜欢你。」他带着哭腔笑着说。
 
【06:30 AM】
 
     王泥喜醒来的时候,觉得天色异常昏暗。他想起自己是睡在牙琉的怀里,于是重新闭上眼,呻吟着往那臂弯里更深地挤了挤。牙琉拍了拍他的后背,王泥喜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今天可没法赖床了,」牙琉的声音睡意朦胧。
     「唔嗯。」王泥喜胡乱嘟囔着,仍然执拗地闭着眼睛,「可是外面在下雨……」
     「国家公务员可不能因为下雨就请假啊。」牙琉笑起来,但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只是把王泥喜往怀里更加敛了敛。
     「嗯。私营事务所的律师也不能。」王泥喜蜷紧了身体,觉得降雨带来的寒气从被子缝隙里透进来,让人懊恼。
     于是他们在最忙碌的星期一早上相互紧拥着,任凭雨水和时间在窗外的世界飞速流淌。
     「我们要迟到了。」王泥喜说。
     「是啊。」牙琉回答。
     他们嘲笑着对方的荒唐,在昏暗的光线中寻找到彼此的嘴唇,交换了一个无比慵懒、纠缠不休的早安吻。然后他们抱怨着,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被子里钻出来,在冰冷的空气里打寒颤。他们慢慢地并肩刷牙,抢占水龙头,分辨着衣柜里的衬衫究竟归属于谁,帮对方把领带绕在脖子上,然后打好。他们分别拉过自己的公文包,把文件和早餐草草塞进去,从伞筒里拉起各自的伞,然后望着衣冠齐整的对方,情不自禁地相对微笑起来。
     「早安啊,大脑门。」
     「你也是,检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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