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差。几乎是友情。
※特别清汤寡水和意识流,脑内的撒糖炖肉可能是喂了狗(
※全是私设。细节考据就别在意了,巧巨巨真是给我气到内伤
龙之介在浅草的街头兜转了许久,久到斗篷下的身体都感到潮湿的寒意,最后还是去那间杂货铺子里再买了罐水果硬糖,又坐下在隔壁的喫茶店点杯牛奶喝起来。东京的冬天与故乡不甚相同,龙之介抱着搪瓷杯子暖手,怀念起母亲把自己的手揣在怀里温暖的往事。
喫茶馆的年轻女招侍望见他身上深黑的学生服和略带些稚气的脸,便不禁带着挑逗似的嬉笑神情凑近他,询问他牛奶里可要加糖。龙之介正端杯想要喝口牛奶,嘴唇被那醇厚液体短短地烫了一下,让他暗自痛呼,又急着回应漂亮女招侍的问候,一时间手忙脚乱、尴尬异常。如果有糖的话不妨来上一些——他撑着笑容回应,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舔舔嘴唇上被烫过的地方,觉得那里淡淡地肿起深红色的痕。女招侍掩着笑,望着他领口的勇盟校章,鞠躬向他答好。她走过的时候,紫红色长袴摩擦生响,一抹略嫌浓郁的月季香膏味在龙之介鼻尖萦绕,他抬首望见玻璃窗里透出自己的倒影,不禁正了正头上的学生帽,又紧了紧领口的金属徽章。
玻璃窗外的薄雨夹着雪。喫茶店这种时髦地儿不是谁都有心享受得来,在这样的天气里更是来客寥寥。店头的大留声机转着洋干漆唱碟,放德彪西、拉威尔之类,却不是三光堂的演歌。龙之介在这样的氛围里慢慢地向他的牛奶吹气,又恋恋不舍地用那绘着漂亮纹样的珐琅杯捂手。女招侍轻柔到几乎无声的脚步凑近来,向龙之介递来一小罐糖浆。
「Maple……这是美洲糖槭啊,」他瞥了眼糖罐上的标签,抬头望着女招侍新奇地说,「我还从来没吃过。是店里新进的吗?」
「啊呀,」女招侍把托盘抱在胸前,用一种特别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客人懂洋文啊?」
龙之介的笑容在赧然外带着些自傲。「不敢说很懂,」他说,「但好歹是在读英文的。」
「真厉害,」女招侍笑说,「勇盟大学的洋派高材生,真有范儿。」
虽然事后总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些愚蠢,但在心高气傲的那个年纪,总是喜欢这样演绎似地抖落自己尚不深厚的学识。龙之介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性格里有着一些虚张声势的成分,而且那成分并不完全受意识的控制。
留声机叙述的是牧神和出浴神女的故事。龙之介在那乐曲里慢慢喝完了加枫糖的热牛奶,觉得似乎是比平日的甜牛奶更有滋味儿一些——但谁知道是不是只因那糖罐上的几行英文在作祟。他在衣袋里摸出刚买的那一小马口铁罐的水果糖,拉开罐口向手里倒了倒。或许因为雨雪天太湿润,罐子里的糖有些黏化在一起了,让龙之介只握住了一些零碎的白糖霜。他有些尴尬地把铁盒摇得喀拉作响,终于取出一小团挤在一起的双色水果糖。他把那糖块丢进嘴里细细含着,感受着两种果味混杂的碰撞,任凭喉头被甜味慢慢阻塞。其实他并不太爱吃水果糖。每次买回去的水果硬糖,都会像这样逐渐挤成分不清彼此的一大块,阻塞住马口铁罐的罐口,无论怎样磕碰也再取不出来。
天色渐暗,龙之介发现再没什么事情好让他消磨时间,于是在托盘里放下牛奶钱,携起披风起身离席。女招侍声音轻快地向他道谢,他无意识地扶一扶帽檐,自己把这个动作解读为告别。喫茶店门上悬的风铃随他离去的脚步作出清脆响声,悦耳,且给人带来离别的惆怅。
「你喝完了啊。」亚双义说。
龙之介吓得打了一激灵。他向后跳了一步,在帽檐下大睁起眼睛望向侧面,亚双义倚靠在门边的暗角里,几乎同身旁的龙血树合为一体。他斗篷上带着些晶莹的冰晶,龙之介觉得自己带出来的咖啡暖香气同他身上的寒气碰撞出一团白雾。
「你怎么——」
「我恰巧路过,看到你在里面。」亚双义笑道,「我向你挥了挥手,你却专注地跟饮料较劲。」
「——对不起——」龙之介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
「我去旁边的杂货店转了转,出来却看到你还在。想着要不要一起回文京,就决定再等等你。」
「可是在外面等很冷吧,」龙之介伸手握了握他的斗篷,感到一片被染得萧瑟的寒凉,「你可以进去的啊。我可以——请你喝咖啡。」
亚双义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抬腿迈开了脚步。龙之介跟上他,同他一起在街道上步行。亚双义的脚步并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悠闲,龙之介想他晚上或许没有什么急事。
「你回家吃晚饭吗?」他望着街边脚步匆匆的行人,用闲聊的内容打开话题,「还是已经吃过了?」
「我们家今晚吃牛肉火锅。」亚双义侧眼望向他,「要不要来一起吃?」
龙之介有些惊讶。虽然跟亚双义结下友谊已经有些时间了,但他们还从来没有相互邀请过对方到住所去。龙之介自己是寄身在远亲之家,总不好开这个反客为主的先例;又听说亚双义家在炼瓦街附近,更是觉得多了些疏离。他望着亚双义明澈的目光,反复地在舌尖上推敲着回答。
亚双义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别过脸去笑了。那是些很友善的笑声,却让龙之介觉得有些寂寞。亚双义在寒风中叹了口气,吐出柔和的白花来,街边的店家将店头的煤气灯点起来,将愈发增大的雪片染成暖黄,也将亚双义不离身的头带染成橘红色。龙之介略微抬首望着被灯光映得温暖的亚双义,在他坚毅的眉眼中音乐瞥见模糊的柔和。
「过不了多久这里也要装上弧光灯了吧,」他回忆着上一次跟着亚双义去看银座街灯初次点亮的盛景,带着些期盼开口道,「真好。电气给大家带来了多少便利啊。」
「是啊。小时候还在听人讲燃油点灯的事情,还说连蜡烛都曾经是稀罕品。哪能想到弧光灯就要普及开了。」亚双义说,「帝国现在正像离弦之箭一般发展着,而我们……就是那箭的箭镞啊。」
亚双义常常说这些极富抱负的话,并且脱口得是那样自然。龙之介在老家从没听过任何人说这些,大家对开国的感想都只是,蓝眼睛奇怪、呢绒大衣奇怪、吃牛肉奇怪,而已。他们认为欧化的一切都是那样古怪,那样令人无所适从,只是为了追上富强的步伐而拼命逼迫自己传颂鹿鸣馆的华美。而亚双义跟蓝眼睛、呢绒大衣和牛肉一样新奇。龙之介于是用那样憧憬和迷惑的眼神望着他,只觉得他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箭簇……他随着亚双义喃喃,心想若亚双义是箭簇,自己便不过是箭尾的鹅羽。
两人并肩走过路口,有一些人力车夫等在路旁,充满期待地抬起头望向逐渐步近的大学生。龙之介想着叫下一辆,亚双义却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拉住他的手臂停下脚步。龙之介充满疑惑地望向他,他向龙之介凝视了半晌,突然带着笑开口说:
「想去吉原走走吗?」
龙之介常来浅草打发时光,却从来对吉原退避三舍。然而他并非厌恶吉原,反倒是对其带着些因未知而产生的崇拜。然而同样因未知而生的恐惧、从未经历感情的青涩与新风潮下对吉原的批判,足以成为让他逃避吉原的理由。
亚双义大步流星地走着,龙之介不知不觉地与他拉开了些微的距离。亚双义的脚步是那样稳健自信——他想——似乎他是走在银座的大道上,而非花街柳巷。周围的灯光开始变得暧昧,变得更加温热艳丽,人声嘈杂起来,其中夹杂更多的女声,龙之介猛地抬起头,望见亚双义红色的帽檐妖冶得似乎滴血。
龙之介有些踌躇不安。
亚双义回眸望了望,似乎是刻意等他,将脚步放得小了些。龙之介紧走两步又贴在他身边,惴惴地四处张望起来。尽管已经更名为贷座敷,这里却仍然同人们传说的游郭毫无二致,散发着冶丽的气息,同基督赞美的贞洁全无联系。这里的建筑大多保持着和式风貌,却也间或冒出混杂洋风的改装。张店后是涂脂抹粉、身着艳丽的游女,脸颊因格子和灯光遮蔽而无从看清。龙之介的目光游移在这一切之间,他急迫地呼吸着这期待已久的空气,却觉得大脑愈发地缺氧。他盲目地移动着脚步,少不得趔趄一下,急忙扯住亚双义的斗篷。
亚双义宽容地伸出手扶稳他,关切地看向他,龙之介觉得自己的脸全红了。他于是迅速地埋下头,假装扫净斗篷上的雨雪,心中庆幸帽檐的阴影能让自己不致被亚双义全盘看清或看穿。
「要不要在哪里坐一下?」亚双义大声说。
龙之介慌张地摇头拒绝。于是他们重新迈开脚步,在路上其他不时停步端详游女面容的客潮中,显得格格不入。亚双义也在细细端详那些游女——龙之介有些不安地想。只是他目光的含义,似乎超脱平凡的兴趣,而是带着些沉思似的严肃。他对这一带似乎并不陌生,每当看到龙之介长久地端详某些事物的时候,他就会恰到好处地切进来,告诉他衣纹坂和见返柳的故事,跟他讲角海老楼和冈本屋的名号,甚至知道金平楼最为艳丽的太夫名唤今紫。那让龙之介想起亚双义第一次教他如何得体地吃肋眼牛排。
然而游览花街与吃牛肉的禁忌感是那样不同。龙之介看着亚双义,觉得他愈发高大和疏远了。亚双义回望着他,仍然对他讲着鹤贺新地的枝豆煮得有多么好吃。不要再说了。龙之介突然听见内心里一个小声音清晰地讲。不要再说了。
「啊呀,这不是,」一位抹着厚厚脂粉的年长妇人切进亚双义的话语里,「亚双义的少爷吗。」
亚双义挑了挑眉,随即停步向那妇人回应。他用的是欧化的礼节,显得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对妇人十分尊敬。妇人邀他进来坐坐,又提起名叫东云的姑娘。亚双义于是拍拍龙之介的肩膀,把他推到妇人眼前,龙之介不知所措地匆匆对妇人行了个礼。
「今天是我陪他,」亚双义笑说,「店家和姑娘由他定。」
妇人以扇子掩嘴嬉笑了起来。她显然是打量着龙之介青涩的面影和校服,语调愈发轻浮了。
「哎呀,好年轻的高材生,看上去像个小娃娃。」言下之意是怀疑他有没有成人。那时民法还没颁布,成人指代的并非二十岁。
龙之介再一次面红耳赤,断断续续地回应寒暄。亚双义在他继续出糗前截下对话,用一个得体的理由向妇人告了别,爽朗地边笑边揽着龙之介的肩膀走开了。龙之介感受着亚双义手臂的重量,那让人觉得安心,却也分外沉重。
「……你不用回家吃牛肉火锅吗?」龙之介轻声问。
花街的喧哗逐渐远去,亚双义脸上的灯光也冷静下来,那仍然是龙之介万分憧憬的一个青年学生。
「你才是,不急着吃晚饭吗?」亚双义说,「一杯牛奶填得饱肚子吗?」
龙之介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猛地停住脚步,而亚双义也没再前行。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向对方,两人的帽子上和肩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冰雪。
「若不是和我在一起,你从来不会喝咖啡。」亚双义看上去有点像是在苦笑,「你会喝牛奶,而且加很多的糖浆。」
「我不会——」龙之介口干舌燥地反驳,「我只是偶尔才——」
而亚双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龙之介别过目光,双手在斗篷下紧紧地攥起拳来。他不知道亚双义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更多你自以为我不知道的事。」亚双义说,「比如说,你常常在浅草消磨时光。又比如说,你常常在吉原前徘徊不决。」
「你是想指责我惶惶度日、不求上进吗,」龙之介有些紧张地开口道,「我也——明白。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
「你不应该逃避自己,成步堂。」亚双义说,「你若是奔跑起来,我想我是会望尘莫及。」
「这是一个玩笑吗?」龙之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只想——我只是跟着你的脚步就已经很吃力了。你太优秀了,亚双义,而我每次同你并肩行走的时候,都会诧异你竟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不只是朋友,我们是搭档。」亚双义的神色极为真挚,「我曾经输给你,而我无时无刻不在迫切地想把将这局扳回来。」
「那只是巧合,亚双义,那只是巧合。」龙之介疲倦地摆了摆手。
亚双义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
一瞬间他和龙之介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龙之介飞快地伸出那只常常带着护手的左手,将它掩在亚双义的嘴上。他为自己做出的举动而惊异万分,但当他抬起头望向亚双义时,发现对方翕忽的双眼中传达的惊讶并不亚于他。
「不要再说了,请不要再说了,亚双义。」他急急地说,「如果我们还是伙伴的话,就请不要再说了。我光是追逐你,就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了。我不希望……我不想……我不能……我不可能……」
他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嗫喏的词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了。
在人形町的路口分别之前,龙之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马口铁盒。
「这是我常买的水果糖,」他说,「然而我并不喜欢吃。家里的罐头盒都要积成山了。」
亚双义伸手接过那小盒子,专注地看了半晌。
「我知道。」他说。
龙之介于是望着他苦涩地莞尔。他仍然想不透亚双义是如何看穿他一直刻意掩饰的私人行动。就连同班的同学,也以为他是常常在银座活动,因而对他称羡有加。
「成步堂,」亚双义抬起头说,「我知道你不是圈在格子窗后的鹦鹉。你可以飞的。你有那双翅膀。」
龙之介沉默地摇头和摆手。于是亚双义颔了颔首,两人无言地告了别。龙之介目送亚双义的人力车消失在暮色里,自己走进那愈发寒怆的风雪之中。他抬起头,有些绝望地对虚空呵着热气,遥望头上那轮清冷的明月,只觉得它看来像是被冻在了浓稠的夜空里。
「在你踏上大英帝国的土地后啊,亚双义,」他说,「你还会记起吉原格子窗后的鹦鹉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