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望读者知情:
性爱、暴力、病态、角色脱离;漫长、乏味、近似永无止境。作者耽于幻想,笔下人物耽于情爱,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所有的捏造都属莫须有,只为满足作者私欲,还望读者海涵。读者拥有绝对的拒绝、中断、批判阅读的权利,而作者感激每一份回应。
另:看懂这篇文字可能需要读者对逆裁及逆检系列的全部流程有一定的认知。如有遗忘和混乱,请查看系列编年史。
(搬运注:当年装逼装得好欢乐,我就留着这段话吧哈哈哈(?)当然还是,因为太长建议去AO3或者搞一份PDF看)
他们的第一幅手铐是皮制的。小牛皮,深红色,精致考究得像生日礼物。那时他们对彼此还不很了解,只是相对告白、接吻,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干在床上,从未考虑过任何可能导致的后果。成步堂偶尔回想,便发现那不是爱,只仅仅是欲求。他渴求御剑,而御剑渴求从现实中解脱;于是在这样强烈的心理驱动下,两人不谋而合。
那段时间御剑寡言少语,那不仅仅指在床上。成步堂愿意在早晨四点爬起来给御剑做一顿丰盛的早餐,用现打的生奶油烤泡芙,叠上反季的草莓,把维也纳小香肠切出八个脚爪,煮熟秋葵来为餐盘调色,像宠爱被惯坏的小王子、甚至肉麻到像小公主,只求能让他在一个早晨微笑,而微笑证明他把梦魇忘却了。但御剑不笑。也不说话。亦不反驳。他一脸空白似乎睡不醒,机械地握着餐叉把那些五彩斑斓的美梦吃掉,偶尔剩下蛋黄、经常剩下西兰花。
因而成步堂在擦洗盘子的时候常常感到恐惧。御剑并非失语也并非自闭;他在法庭上论辩得出色,一如十二月之前,做一个完美称职的高级检察官。他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想说,不想在他面前说。当然他们之间并非是完全的沉默,御剑会开口问他要水,会循规蹈矩地向他道早安,但那是机械般的语言,是并非人类的人造智能也能发出的语言。是这点让成步堂恐惧。他知道御剑的心没有好。不仅没有好,反而完全地向相反方向坏掉了。但那又怎样呢,他什么也做不到。于是他恐惧,夜以继日地恐惧,恐惧到让他也失去睡眠质量,在半夜惊醒,然后发现御剑躺在他臂弯里,灰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地发亮。
御剑不说,因而成步堂无从知道他在想什么。御剑不说,因而成步堂用尽全力去听、去思索御剑所说的那些机械语言一般的话语。御剑不说,因而在他提出要在床上使用手铐的时候,成步堂答应了。他不想答应,却不得不答应。不敢不答应。在关于御剑的事情上,他的神经脆弱得像毛细血管网,轻轻一击就破裂一大片,然后痊愈,然后继续破裂,坚韧的理智下包裹的全是青紫的淤血。
那是他们的第一幅手铐。上好的小牛皮。两岁半的小牛,用静脉血一般的染料去染,残忍无比也美丽无比。但是人们在应用皮具时一概不去想那过程,他们只愿意想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在皮子上优雅地玩弄蜡笔、六菱斩和针线剪刀。成步堂也是那样想,继而思维活跃地想象发票上的数额。只有御剑想了,设身处地地设想着被宰杀的幼牛、生来就注定被剥去皮子的幼牛。他在成步堂的身下不寒而栗,成步堂停下手,踌躇着,畏惧着,心惊肉跳。然后御剑把双腕递到他面前,望着他,似乎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以来第一次正式望进他的双眼。成步堂看着那双眼睛,他什么也看不到。或许因为太深沉复杂而辨不清,或许因为其中本来就空无一物。总之看不到。反射回成步堂眼中的东西不存在。
「请束缚我,请控制我。」
那是御剑寻回自己的躯壳后所表述的第一个愿望,那与手铐有关。成步堂没有意识到那句话才是他们的爱情的起点,那是段纠缠不休的爱情,与控和被控相关,请求、追逐、禁锢、等待。纠缠不休。
成步堂从来不想控制御剑。从不想。御剑更适合一个控制者的角色,他充满威严、高高在上,操控下属和罪犯几乎易如反掌。退一万步讲,成步堂不知道怎样控制御剑。御剑在他心中是个独立的、强悍的个体,他不知道如何控制他等同于不知该如何控制神明。他只追随神明。
而御剑挣扎着把自己拉下神坛。
幸而当时当刻仍是冬日,幸而他们上班需要着正装,幸而御剑从幼年就习惯长袖的衣衫,否则成步堂会无时无刻不受负罪感的苛责。皮革留下的拘束痕迹不深,只充血几小时,但那耐受不住执拗的重绘。御剑手腕上的伤痕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吃饭时戴着它、梳洗时戴着它、为被告人定罪时戴着它、夜晚在床上把它加深。成步堂不明白一个已经脱罪的人为什么要带上枷锁,他认为这是某种误逮捕,或是拘留时烙下的心灵创伤。总之这是个错误,而他在帮助反复渲染这个错误,每日每夜。
他不会因为御剑在床上被束缚就任由自己变得粗暴。他性格中没有那样的成分,至少在那时还没。他反而蹑手蹑脚,似乎受到制约的是自己。御剑被束的手腕吊在他脖颈上,非皮肤的触感磨得他感觉疼痛,但是他想这是能与御剑通感的一个途径,于是他试着甘之如饴。御剑在挣扎。即便是他自己要求拘束,他身体里的高傲灵魂仍然逼着他挣扎。但在挣扎的时候,他第一次笑了。在挣扎之后,他表现出精疲力尽的爱意。那是成步堂第一次看到御剑无忧无虑的脸,他想御剑竟然会忘记蹙眉。他拥抱着那样的御剑,情不自禁地默默哭了,而御剑用手指抚摸他后颈上的擦伤,温柔地,无言地。
成步堂给御剑上山金车酊。他执意这样做,因他怀念他玉石般的双腕,御剑回绝了却没拒绝。他们在敷药的过程中驱散空气里的波涛,成步堂安静得像一个失声者,只有御剑时不时倒吸冷气。御剑看成步堂的严肃侧脸,觉得被他凝视的手腕皮肤几近燃烧。他怀疑那是情欲,然而亦有可能是草药在活血化瘀。山金车另做兴奋剂,过量的口服可以致命。致命。御剑让这两个字在唇舌上滚动,良久。却终究是没有把它吐出来。
御剑在两厅年会的前夜崩溃了。他崩溃得无声无息,以至于成步堂完全没有发觉。成步堂常常想,他应该发觉的。他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发觉。御剑将要被逼着去领一个多年来持续被另一位检察官霸占的奖,那位检察官于他如师如父,那个奖杯把他勉强建立起来的防线完全击溃了。他崩溃得理所应当,而自己迟钝得宛如犯下了全世界最冷漠的罪行。那晚御剑递给他眼罩和马鞭;小牛皮,深红色。成步堂不知道他把这些东西藏了多久。他去猜测,然后心如刀绞。
成步堂接过眼罩,然后把皮鞭藏在卫生间的堆得高高的白色毛巾里。他温柔地呼唤御剑的名字,温柔地绕在他身后,温柔地对他说我要蒙住你的眼睛了,而御剑听话得像个还未谙事的孩子。那时御剑就已经是崩溃的了。成步堂才明白御剑那时就已经是崩溃的了。但是他明白过来的时机已然迟到令人无法谅解。御剑向前伸出他乌紫的手腕,成步堂碰了碰,御剑从身体深处打出战栗,那说明疼痛。但他向前伸出的手腕,钢筋似地凝着。
「不要有任何顾虑。」御剑说,「请忘记我是御剑怜侍,或至少让我忘记自己是御剑怜侍。」
成步堂不想说然而我已经藏起了你的鞭子。我已经糟蹋了你的肉体那么请至少不要让我再破坏更多。但他恐惧。他不敢说出口。他终于隐约明白御剑乞求这畸形的性的道理。他是真的在这过程中追求绝境,追求不必对任何事物负责的、软弱的走投无路的快乐。御剑仍然是个孩子,他是个养尊处优地生活了太久的孩子,那样的成长环境让他无法生长,却过早地衰老殆尽了。成步堂颤抖着解去他雪白的、玩笑似的领巾,拥抱他,亲吻他,爱抚他,从心灵深处信任御剑是喜爱温暖的,他认为御剑的苍白皮肤被太阳晒晒就可以变得健康的。
「我不确定我做得到呢,」他用最轻的力道为御剑扣上锁套,「我可是个三流律师。」
成步堂当时不明白他成为御剑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成步堂发现,作为自己糟践御剑的报应,御剑反过来把自己的心糟践尽了。他没有理由再早起和晚睡,他回到事务所旁的摊子买拉面吃,他监护偶尔寄住在自己事务所里的女孩子们,他接案子打案子又等待案子,他又是成步堂龙一。御剑留下的纸条和所有深红色的皮具一起,紧靠在储物柜的角落黯然失色了。成步堂试图用两三个理由说服自己,但御剑的最后一夜昭示着他无可脱咎。是他压垮了御剑,是他使御剑在这世界上活不下去了。他没能救他。他以为他救了他但那只是错觉,与这四十天的爱情同样是个错觉。
御剑死了,在留给他告别吻之前就死了。成步堂为自己开脱,最有力的论据就是他们之间不曾存在爱情。不会有相爱的情侣相互束缚的。不会有相爱的情侣相互交战、使对方遍体鳞伤的。成步堂这样想。他们不曾相爱过。是他错读了,把多少个夜晚的激情错读为爱情,把人类最底层的兽欲升华为情感。为求证实这点,他放纵自己,第一次在十点以后喝得酩酊大醉,像多少年前趔趄在话剧舞台上一样,浪荡流落在这漆黑的夜街。但是没有用。他曾经失去过一个恋人,他以为不会有比那痛苦的事情,但御剑的死、御剑选择死亡的事实,竟然比那要鲜烈千万倍。被背叛似乎还带着愤怒,但被御剑抛弃让他气力全失。他将衬衫纽扣系到一半时,会突然失去兴趣。西装颜色令他作呕,天秤葵花的样貌丑恶万分。他忘不掉自己是带着怎样自负的面具去解救御剑、或自以为解救了御剑的。他是一个律师,他可以帮人脱罪,但他什么都解救不了。
什么都解救不了,包括御剑,包括自己。
在头脑被击中的一刹那,他感到解脱。让他去世吧;如果那很难的话,让他遗忘吧。上帝宽容了他三个小时,但最后还是残忍地、掷地有声地,将记忆还给他。他带着抽抽噎噎的委托人去吃了拉面,然后走回家,烧开一壶水,望着蒸腾而起的水蒸气嚎啕大哭。
他不能回顾御剑留下的痕迹,但有时候实在思念得难受,便把他的红手铐取出来。他笨手笨脚地戴上眼罩,艰难地束住自己,然后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沉思似地沉默。小牛皮柔软、温柔,仿佛要抚慰他,却将他的伤口撩得生疼。他努力将自己代入御剑的地位,想象一种不负责任的、软弱的、走投无路的快乐,但无法做到。他发觉害死御剑的责任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把已经垮掉的他更为沉重地压着。
他回想自己成为律师是为了御剑,而御剑不在了,那么他继续辩护大概也已无意义。但不是律师的他还能是什么呢。那等同于否认十岁以后所有的他。成步堂龙一的人生是什么呢。成步堂龙一的人生什么也不是,它已经被锁在御剑的身上默默地死去了。
因而御剑复生回来的时候,只寄给他手铐钥匙和套房门卡。没有字条和口信,御剑什么也没有说。御剑再一次地、什么也没有说。成步堂几乎想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但他被排山倒海袭来的愤怒激得连死去的气力也失去。他在床上晕倒了五分钟,然后爬起来,冷漠地洗漱穿衣,穿那些奇迹般的辩护换来的最体面的西装,砰的一声。在自己的房间里锁上漂浮了十二个月的尘埃。
十字铐不温柔。它把御剑的四肢绑在一起,让他看上去像被斩去翅膀的蝴蝶。钢环、锁链、深色的皮革,御剑自如地笑着,带着胜诉后应得的趾高气昂。成步堂把鞭子握在手里,抑制不住地颤抖,几近晕厥。
御剑让他把被自己小师姐抽过的份还回来。玩笑似的语气。成步堂知道自己去做就是输了,但御剑的表情昭示着真诚。御剑怜侍不会开玩笑,哪怕是掩饰的玩笑也不会。那让他愤怒无比,更丢人的是,委屈无比。他发觉自己快要哭了。他哭过无数次,无可救药的懦夫似地哭,但至少在御剑面前,他决心不再哭。他的心,他的灵魂和情感,一切都已经随着御剑死去了,但如果死是一件如此没有价值的事,那么复生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他不再哭。但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你看,你这样委屈,这样愤怒。」御剑说,「你有足够的理由凌辱我。」
凌辱。那驾于凌虐和侮辱之上,而御剑把这权力交付予他。他磨红了自己光滑洁白的膝盖,在粗糙的地毯上跪行。他的身体完璧,手腕上没有镣铐似的伤痕——那时还没有,那时已经没有。成步堂赤裸着身体,他发觉自己是个刚从子宫里落下的婴孩,敏感脆弱、不堪一击,却挣扎着在呼吸了。这未曾谋面的冷漠世界的空气刺得他内脏发痛,他扭曲着脸忍受那痛苦。御剑的脸,执拗地抬起来向着他,捕捉他的眼睛,成步堂虚渺地望进去,便为那万花筒似的目光眩晕。
请。求。百般欺哄。但成步堂就是没有迈出一步。御剑的体力被耗空,他不得不寻找床脚来倚靠身体。他的躯体,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早春的夜晚空气清寒,容易将人剥得虚弱。成步堂的脚趾已经冰得无感觉,但他仍然连眉头也没挑一挑。泪湿的脸被风干,紧得像图坦卡蒙的皮,成步堂的手心被镣铐钥匙刺得冒出血来了。疾病的旋风盘绕在套房里,而两人置若罔闻。御剑将头靠在床垫旁,长久地抬眼望他,和缓地眨眼,用呼吸佐证自己的决然。后来他眨眼得愈发柔美、间隙愈发长,直到入睡前他还在凝望成步堂,赤裸着,跪在他脚尖以前,手脚反剪在身后,淡然得宛如自知已经无法逃脱蛛网的蝴蝶。
御剑在这个短暂的假期里,被伤风和爱情弄得头痛,而爱情是那段时间最为稀薄的事物。它的存在需要被交媾证实,但这个证实从不精确。他们便连这样的证明也没有。御剑在鹅绒被的暖意中醒来时,会认为成步堂还是爱他的。那只是瞬间的事。这个瞬间过去,御剑瞥见茶几上的酚麻美敏,会认为成步堂还是爱他的。但那也只是瞬间的事。再过去。他发现成步堂不曾存在过。于是成步堂不再爱他了。如此日复一日。
他脑中装的本是条文论理,用一整年时间硬生生切出一块以置备隐忍、包容、自我认知和爱。御剑认为那让自己变得软弱,却同时也治好了他的胃痉挛。他抱着热水杯吃药,意识模糊地想着成步堂,那让他病得更厉害,并无法阻止他在夜里再次下跪在成步堂面前。成步堂每夜都来。他仍爱他。但他不碰他的一根手指。他不爱他。凝视。爱。沉默。不爱。其实结论早已不重要。御剑在晨衣里打了一个哈欠,将报纸翻过一页,那面持续报导当红影星雇凶杀人。庭审被不厌其烦地重提,成步堂的照片贴在一角,御剑匆匆瞥过,折去数独那页兴味索然地填起来。
结论早已不重要,因它本就昭然若揭。御剑在成步堂手中温柔地死去,而后复生,所以他不可不爱他。万事万物自出生起即需向造物主赎罪,御剑亦不能例外。他生来即注定爱他、敬他、感恩他,并最终要回到他身边。
御剑困倦地捏着眉心,他习惯早起并不意味着他睡眠充足。只是早起似乎比以前困难一些,因为之前他常常彻夜不眠。他还记得在他熬着夜晚的时候,成步堂猛地睁开眼睛看他,仿佛他也不曾入睡。但不是。成步堂在睡眠,只是他心上多了名为御剑的梦魇。他是他的爱人却使他脆弱使他恐惧,令两人同时惶惶不可终日。那不是爱。于是御剑想。那仅仅是欲求。或许更加上一层报复心态,他想要让这个阻止他死亡的男人同样品尝生不如死的滋味。那时刻他忘记自己曾经燃起的生活的勇气亦是成步堂赐予的,他忘记十二月二十九日时曾经获神明救赎。遗忘使维续生命必需的能源不可再生,勇气便如此日愈地销蚀殆尽了。他于是忘恩负义地将成步堂投出光辉绚烂的圣堂,自由落体的终点在炼狱。
御剑在他面前抛弃所有的傲气,只恳求他给予他一场粗暴的性。他锁起自己,把钥匙压在地毯下,让成步堂在把他睡眠的躯体搬到床上后,仍需再费三十分钟来寻找。成步堂发现御剑很轻,他的体重和他入眠的程度相当。他因而担忧御剑会在他抱他的瞬间突然醒来,以参透他仍深爱他的事实。如果他可以爱一个死人,便没有理由不爱一个活人。他常常发觉自己对御剑深恨入骨,但当御剑跪在他脚下的时候,恨便是爱了。这是最难解的矛盾,对于没有在二十岁学习理论科学的他来说,就更是复杂深奥到不可解。他的感性使他混乱,甚至压过了他天生的出色逻辑。除非站在辩护席后,他的理性是零。被过度的戏剧和法律课程磨成一个零。
有时他发现御剑重了,重到他举不起。他便放下心,泪水涟涟地吻那薄的、形状锋利的嘴唇。然后御剑便呼吸,重量轻一些,他得以将他抱到床上去。他的眼泪打湿被单,他这时才想起他曾发誓不再哭。但这不是哭。他只是落泪,有些歇斯底里地窒息似地抽泣,非悲非喜。在御剑的睡脸前,他被完完全全地抽空了。他仍然去上班,仍然吃拉面,仍然守着女孩们成长,但他再一次地不是成步堂龙一了。他不再独立。他攀上另一株藤便脱不开身,他嘴上说着需要解脱却任由自己缠到上面去。那样的长势凶猛,在短短的春假里生长得令人害怕。成步堂买来药和食物,放在御剑的床头,意思是让他醒来去吃。他曾尝试烧开水,但水温熬不到御剑醒来。他便任由御剑自便,因他知道他公文包里一定装有红茶。他不知不觉地再一次开始像宠爱王嗣似地对待他,然而不再明目张胆,不再奢华铺张,而是将痕迹磨灭到最低,低到让御剑无从察觉他的爱情。那时他还未曾意识到这并非爱情复苏,却是持久累计后超越阈值的释放。
成步堂任凭自己望着御剑的躯体。他脑海中有色卡和标尺,记录着御剑手腕脚腕上淤痕的长势。它乌得触目惊心,成步堂不禁想御剑洗手时该怎样呢。会有人从镜子里瞥见他的痕迹的。下流的、放纵的、没有爱的痕迹。那会让人看不起他。御剑已经如此将骄傲遗失殆尽了吗。他感到难过,但冷酷地不动声色。因为赤裸相对,所以他们清晰地看到彼此身体的变化,从持欲到无欲,有时重复回返,有时僵持不休,一切在沉默中进行,最终归于解脱的死一般的睡眠。
最后一天御剑穿戴整齐,坐在沙发里读《阿提卡之夜》。他手边放着一杯茶,茶杯下压着刚打印出来的行程单。上面列得密密麻麻而成步堂不可能知道,但御剑将它放在那里并任由茶杯底面在上面印一个圆痕,说明他印给他看。
「我五月的时候回来。」御剑说,头也不曾抬。成步堂没有去追问这句话的意义。这场战役已将储备耗得弹尽粮绝,休战不过是权宜之计,却也能让人理解。挑起战火的双方都该做好永不停战的准备,要么就是获胜的决心。成步堂架起手臂,思忖御剑所持的究竟是哪一种。
御剑继续读《阿提卡之夜》。仿佛没有什么途径可以让他抬起头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他似乎快读完,但他读得极慢,极认真,即便他已经通读得几乎要将它背下来了。纸的厚度像个谎言,御剑翻过十页,书却没发生变化。那么成步堂便继续站着。他们距离近得几乎碰到膝盖,成步堂想起御剑的膝盖已经被磨得破裂了。伤口不会留疤,但那玉石的颜色已经不复存在了,重生成西装的赤色。
现在御剑如此体面地、光鲜地、温文儒雅地在他的面前,使过去几夜如梦似幻。御剑仍然高高在上,近似一个独立自主的神像。成步堂感到头晕目眩。他几乎要反而跪在他面前。但是他迅速地清醒过来,因他没有要向他低头的理由。他想,这是御剑的诀别。御剑已经尝试过挽回,因此他不怪他。是他自己失去恋爱的勇气了。扯平了,他默念着,于是后退了一步,然后两步。再走不动。
御剑终于抬起眼。
这是重逢以来他们第一次正式的对视,谁也没在躲避。然而不仅如此。这是远隔十五年的第一次对视。谁的目光都宛同如炬星火,两颗心都不再是死的。他们脑中盘旋着同一个疑问:他,是否,爱他。一个二元的疑问,只容得下一元的回答,究其原因是他爱他。 因为追寻过、努力过、伤心失意过,所以放弃过自己。却从未放弃对方,永远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拥抱对方。扯平了。天秤的两侧一般高,律法和罪责达成了一个和谐的统一,现在他们的世界是净的、纯粹的。
成步堂扯去御剑全部的衣物,然后发觉自己身上也是赤裸的。御剑的炽热的唇舌亲吻、吮吸他的肌肤,他们跌倒在床上,然后像是蹒跚的、任性的、爬不起来的孩童一样,在那大概本就是为做爱而生的宽敞床垫上交锋。他们的肉体仿佛高温下的钢铁,泛着斑斓的颜色,使灵魂在上面灼伤,颤抖着腾起白烟。性的记忆,倾慕的记忆,哀戚的绝望的记忆,全部都爆炸开。他们相互啮咬、掐弄、撕扯,粗暴地挥泄情感、挥泄赤红的滚热的血。
成步堂的左腕和御剑的右腕,手铐把它们连起来。御剑发出嘶哑的低呼,成步堂也感受到了痛。他们从未这样干过,毫无默契的两只手腕相互牵扯,让人感觉焦躁,满足不了双方任何的愿望。御剑用牙齿急迫地磨啮他的嘴唇。他们纠缠,试图支配,未果。试图配合,未果。他们摸不清彼此的想法,因为毕竟是两个割离开的人。于是最终顺理成章地十指交缠,急迫地相握,用指尖感受对方,把他握在手里,松开,再握住。手指根部相交是另一种被侵犯的快感,他们叫出声来,喉咙因久未发声而嘶哑充血,因而听来倍加畅快、饱含情愫。
他们做爱,反反复复,精疲力尽。他们用镣铐和马鞭,相互拘束,相互凌虐。躯体上的伤痕像花,身体被填满又抽空,他们高潮,一次又一次。似乎要在这离别的前夜抒尽这窒息了十二个月的恨与爱,他们给彼此烙下永不褪色的痕迹。御剑在他身上哭泣。眼下他再次被绑得像个达摩,脸上被不知是谁的精液沾脏;他几乎已经疲累得要昏过去,却仍然扭动着他的身体,挣扎、或说是攫取快乐。他连表达感想的词语都吐不出,却持续地呼唤成步堂的名字,他的爱人的名字,一字一血、一字一泪。于是成步堂回应他,摩挲他灰色的头发,他因失血和纵欲而苍白的身体,还有他似乎不知疲倦的雄性器官,然后转进他身体的内部继续摩挲。他也喊他的名字,他喊他的名字仿佛那是咒语、是神谕;他喊他的名字仿佛自己能因此升入天堂。御剑失去拥抱他的双手,他便加倍地拥抱回来,每一寸皮肤的接触都火辣辣地疼。然而疼得快乐、快乐得失神、失神得让他们忘记自己身体里还有灵魂。
像是动物,成步堂想,但那正中下怀;他此时此刻只想当为欲望而生的动物。当这欲望过去,他便不复存在;他是成步堂龙一,独自守在上野的樱云里。尽管赏樱季节已是确确实实地将要过了。
幸而五月仍有紫藤倾泻而下。
他们做爱时便不谈爱。他们做爱时总像动物。那让人觉得疯狂,因为他们是穿昂贵西装站在神坛后的执法者,本应是最为理性的一支人类。但在肉体交缠上的一瞬间,他们便变化得使人害怕。唯有做爱之后,他们才会相对告白,千遍万遍地确认相爱的事实,仿佛那样就能减轻纵情欢乐的罪恶。
「但我想那不是罪恶。」成步堂说,「我与你做爱是因为我爱你。」
「是啊。但世人总以为性与爱情全无瓜葛。」御剑说,「天大的谬误。可悲的人。」
成步堂被他悲天悯人的语气逗笑了。他轻柔地打开御剑手上的锁,用小冰袋给他敷手腕,让他通过蜷曲的吸管喝温热的淡盐水。御剑一一地照做,成步堂的眼神像正在融化一块黄油的热锅。
「你感觉好吗?」他问,「你需不需要一个爱的抱抱?」
御剑不作声,他们便拥抱。他们严格按照安全指南走,因为谁都不想再引发一轮新的应激性创伤后遗。成步堂抚慰御剑生理性的抽泣,然后自己也落下眼泪来。他们温柔地接吻,成步堂说我爱你。御剑回答我爱你。一个温和的夜晚,美得像月光下的藤萝瀑布,梦幻得转瞬即逝,令人几乎疑心是虚伪的。
他们于是想,或许这时感受到的才是爱。但无所谓了,因为隔天早上御剑又要走。他们睡在一起,互相牵着手,像是被铐住。只是那两道伤痕累累的手腕间的牵绊重于枷锁千万倍。他们都明白彼此绝望到不能让任何事物使他们分离。
他使他得到至高无上的满足。同性爱使得这句话可以被双向解读并具有一语双关的美感。成步堂常想他与御剑相爱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受了命运的诅咒而纠缠,若不能相爱,将多么痛苦。夏日的性令人精疲力尽,成步堂关掉冷气以使御剑的体力不要消耗得过分,御剑方才慢慢地在毯子中恢复意识。他又一次在高潮中晕厥,高血压使他的鼻血花瓣似地零落,把他的下腹染红了。成步堂被那红色灼得完全清醒过来,御剑绝境似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失去知觉。
成步堂擦净御剑身上所有生理性的液体,御剑看上去又像完美到近似不存在。成步堂望着毯子里包裹的御剑,觉得那身体像食草的小动物、或瓷娃娃之类。他狂跳的心脏安分下来,他于是尝试慢慢地拥抱、亲吻御剑的身体。后来变成拥抱、亲吻御剑。
御剑的回吻虚弱得几乎无形。他疲倦地轻轻推开他的脸,试图起身淋浴,然而猛地抱着毯子蜷缩起来,表情煎熬。成步堂只好安抚他,说服他先好好睡一觉再洗澡;在那之前他会替他把身体擦得洁净如卡瓦博格峰顶的雪。御剑恹恹地笑却顺从地闭上眼睛,感受温热毛巾触碰伤痕的鲜痛,浸湿的皮肤缓缓干燥,成步堂终于忙碌完毕、躺下在他背后,怀抱他的温度和力道。那时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睡眠;或许是正沉浮在这现实和虚妄的缝隙间,无从挣脱。幸而他亦不愿挣脱。
醒来时仍是全身疼痛。他在镜前察阅自己的身体,成步堂靠在浴室门边看他的模样。忽然成步堂问:「你什么时候再把房子买回来呢?」御剑便说自己的交流期还未结束,接下来仍然有好几百天需要在地球上空飞来飞去。不过,他又说:「就要完了。」那时他们便可以在真正完全属于他们的隐私环境里进行游戏。或许会比现在还要疯狂。尽管已经难以想象更加荒谬的场景。
成步堂便耸耸肩。
「等到那时候,我就可以给你煎青花鱼吃。」他说,「或者更平凡。」
「荷包蛋?」
不。
成步堂的声音几乎被叹息所掩埋了。御剑为处理伤口而屏气凝神,他们差不多都没有听到成步堂所说的话。那句话是说,「只是像普通人一样地做爱」。御剑把唇形藏起来,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脸上挂起某种虚弱的微笑。
有时候吻痕留在结领巾的位置。御剑打领巾的时候,下意识地皱眉头。成步堂便问他是否疼。御剑笑得仿佛把一只叮咬他的小虫拂下身去,他说:「只当被晕了头的兔子咬了一口。」成步堂便把领巾拉下来,青紫色瘢痕格外显眼。御剑重把吻痕遮回去,成步堂从身后抱住他,低头向他脖子上咬。
「是啊,是晕了头了。」
御剑表示出迟疑,然而没有拒绝他的亲吻。但成步堂只浅尝辄止地吻吻舔舔。他抬起头时,御剑回给他一个高傲的微笑。
「咬啊。」
他说。语气里仿若有一丝失望是他真的希望他能留下无可遮掩的爱痕,让他得以炫耀似地展示给世人看,仿佛那是枚勋章。他与成步堂相爱的勋章。于是成步堂明白御剑的傲气仍未消失。从未消失。反而比最初的时候更加蛮不讲理、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了。他一面与他接吻一面想他的爱人简直是个暴君。
后来他们成为非法持械罪的共犯。御剑递出那幅锋利锃亮的手铐,成步堂心有余悸地翻来覆去地察看。他想御剑对完美的追求已经无可救药了,就连违法入手的东西都如此臻善臻美。他猜想御剑的哪个下属要遭殃了。御剑优哉游哉地望着他,手铐边沿反射的光在他深邃的灰眼睛里撩起火花。成步堂觉得口干舌燥,肾上腺素加速分泌,脑中某片区域隐隐泛出麻痹感。
成步堂问他被发现怎么办。御剑便要指名他为他辩护。御剑说赢过自己的律师打官司应该不会差,成步堂不知那究竟是自傲呢,还是为他骄傲。或许是两者的妥协。成步堂再问他究竟拿了谁的手铐。御剑说,还有谁。两人便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似的相对笑起来了,笑容里有恶意亦有令人无法苛责的天真纯良。御剑说,可怜那位刑警刚刚拿到装备,又要去挂失。对他下个月的工资条有些怜悯。成步堂便觉得御剑张扬跋扈地过了份了,但是那样印在眼里仍是惹人怜爱、印在心里亦是钦佩艳羡且莫名感激。他竟有个这样的爱人。
成步堂有些神经质地将手铐在手里反复玩弄,他听说操作不当甚至可以把人手腕弄骨折。冷冽锋利的金属碰撞声已经可以让胆怯的人感到毛骨悚然,但那恐惧感给予操纵者自身以威严。成步堂觉得胃里翻出几个冰冻的泡沫。
「不接吻。」御剑说。
那么便不接吻。但是他无理由禁止自己的嘴唇去接触御剑。他吻遍御剑全身的每个角落,翻来覆去地吻,吻得似乎他永远不会厌倦,吻得似乎他的嘴已经没有别的用途可做了。主题是拷问。没有见过如此充满爱意的拷问,也没有见过御剑被折磨得这样痛苦。他不能抵御拘束,不能抵御亲吻,不能抵御支配欲被完全激发的成步堂;他明明正享受着无上的愉悦却只能皱眉、呼喊,无可控制地流泪。他第一次切实地想到死亡。他感到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从没想过他们可以走这么远,他发现他已经望不见他们的终点了。
无知使人完全被惶恐支配。御剑不断想,他们要去哪里,要去哪里。竟然还能突破。究竟会到达哪里。他泪眼婆娑地招供和投降,成步堂在他身后干他,镣铐反复地单调作响,每一声都冷彻得令人颤抖。他们趴在十三层的窗玻璃上结合,无法看到对方的脸,只望见这片阴晴不定的土地。然而尽管看不见,却深知彼此正在不断超越某种界限。声音中已经听不出情绪、听不出思考,大脑中的容器打翻得一塌糊涂,无可控制地产生一簇又一簇未知的剧烈的化学反应,每一种本都可以置人于死地。只是他们共同承担着便不至于死去。
他们常常想他们那时是成为了神明的。
御剑说过世人认为性与爱情全无瓜葛,而他认为不尽然。成步堂那时没有指出御剑的错误。御剑说那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他们爱情的开端。虽然要承认此事万分痛苦,但他们确实是做在爱前。然而换个角度思考。若是他们没有上床的勇气,或许这段爱情还要再纠缠着拖延许久。因为回首望去,在这段牵系中,做爱是他们所做过唯一勇敢的决定。他们在剩下的时刻,畏首畏尾、过于自私或无私,害怕及后悔着造成或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伤害。
确切地说,不是做在爱前。他们早已爱上对方,只是使用性爱的手段来得以相爱而已。因为只有成熟的性,才是唯一让交缠的双方获得通感的途径。他们在把情话说得动听之前,就已经将肉体锻炼成最为阴险的诱饵。他们都是学习能力极强的精英,在这方面亦不例外。
但成步堂想,他仍希冀爱。御剑嘴里说出的爱,因为躲避在性的光辉下而显得虚无缥缈。他想御剑面前的自己也是一样。他疑惑他们究竟还能不能受到爱情的垂怜;因为在玩弄尘世的枷锁时,偶然间,他感到那锁链碰撞的声音隐约意味着惩罚。
成步堂坠桥的时候是二月,因而御剑穿了件厚重的长风衣。成步堂醒来便看到御剑在黑暗里穿着那件大衣望他,眼神似乎钩子,试图深入他的身体剜他的心。御剑看到他苏醒没有惊惶、没有手足无措,反而是成步堂对于能在这里见到他而惊讶万分。御剑仅仅是持续地望他,连水也没有给他倒一杯。于是成步堂表示他很渴,声音已经嘶哑粘稠得辩不出人的成分了。监护仪器单调地作响以表明他还活着,成步堂觉得耳鸣声很吵。
「她怎么样?」他冲口而出。
御剑接过水杯,拿出苹果在他面前晃了晃,成步堂觉得心里堵塞得吃不下,却还是点头。御剑便极慢、极慢地削苹果。他动作不太熟练,让人以为他慢慢削是怕割破皮肉。但成步堂想,一定还有别的理由,因为他知道御剑是不怕伤的。御剑继续削,似乎苹果是艺术品。浅色的果肉蒙上一层灰扑扑的氧化皮膜,成步堂艰难地咽着唾沫,感到全身的疼痛迟钝地袭来。于是他一边数着身体的痛觉,一边持续看着御剑,觉得疲倦无比却无法成眠。
「我什么都不知道。」御剑说,「我十三个小时前接到电话,半小时前踏进这个病房,现在觉得自己还在一个梦里。」
他削好苹果似乎已经是三个世纪后的事,而他还要把果肉切成易入口的小块。成步堂感觉自己已经用这时间看尽了宇宙,却仍看不穿御剑的想法。期间御剑一直看着苹果,成步堂有些尖锐地想那眼神可真谓深情。
「好吧,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
御剑猛地把苹果塞进他嘴里,成步堂想若是他力道再狠点就真会使他噎死。御剑的眼中流淌着奇异的色泽,成步堂试图寻找那眼神的意义,最终隐约发现了御剑的愤怒。他吞下嘴里的苹果,御剑便不由分说地再塞来。成步堂便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脖子被捋直的鸭子,被人暴力装填。在这平静的氛围下,他们各自焦虑万分,但只是无声地吞着苹果。御剑神经质地将剩下的苹果全部塞进嘴里,两人对视着疯狂地咀嚼,成步堂感到手腕一凉,他低头时便惊讶地发现御剑将他拷在病床护栏上。他自然地试图挣脱,手铐敲击护栏发出吵闹响声,平静的面纱终于被撕破。风喧嚣着将窗帘吹动,刺眼阳光投进来,成步堂方才意识到外面的世界仍是白昼。御剑猛地站起身,用惊人的力道把他手腕压在床上,让手铐不能再发出噪音;他猛地翻上床去,长长风衣沉重地在空中画了个弧。成步堂仰视着压在他身上的御剑,被御剑身上萦绕迫近的低气压和胃里难以消化的大量苹果弄得几近窒息。
御剑说:「闭上嘴听我说。事情是这样。我六点起床,去诺德斯特龙给你买礼物,因为我下星期可以回来。然后我去午睡。我梦到了你。我以为是美梦,但想来大概全然相反。一个电话叫醒我,说你危在旦夕,人命关天。于是我坐上飞机,想象你死了。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想象你死了。看到你躺在这里,想象你死了,但是你没有,只是因高烧不退而昏迷。我便待在你床边,每一分每一秒都担心你会死去,尽管诊断是风寒,尽管你甚至连肺炎都没得上,但我却无法不担心你会死,无法停止想象你会死、会永远无法睁开这双眼睛,会永远无法呼唤我的名字,会真切地、猝不及防地、无可挽回地,离开我。」
成步堂慢慢地抬起没有被锁的手,将御剑脸上的眼泪抹去。这是御剑第一次在他面前为内心的驱使而哭。他见过御剑的眼泪,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受到比那时更深的触动,然而此时此刻他受到的震撼已经超脱了所有语言可表达的范围。这不是眼泪,这是从御剑心里淌出来的血。成步堂回想起自己曾经为了御剑把心脏掏空,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为那行为索取回报;但是眼下在歉疚怜惜之外,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愉悦满足。耳鸣变得更加嘈杂、更加气势汹汹,似乎海浪涨潮要将他吞没,他想若是他能令御剑心痛成这般模样,那么死亡本也未尝不可。他是不怕死的人,否则踏不上燃烧中的危桥;只是死亡这件事已经从无需恐惧升华成更为神圣的事情。为了御剑,他不能再尝试接触它。他要远离它。
他嘶哑着说:「对不起。」
御剑拼命抑制着哭泣,他的声音、他的脸,全部都走形。但成步堂发觉他如此深爱这个御剑。成步堂的脸颊、衣襟上全是御剑的泪水,御剑哭得似乎他心都要碎了,似乎他要将长久以来所有的软弱和委屈哭尽。成步堂也觉得心要碎了。他只能持续着牵动他喑沉的嗓子,拼命地用柔和的语调对御剑说话。他说:我不会死。而你哭起来却是荒唐得不行。停止哭,否则后半辈子我都会不停地用这件事取笑你。你是我见过最强悍的男人,不可能为任何事物而哭。御剑怜侍永远完美到无懈可击,记得吗?那是你的准则。所以。
他们闭上眼接吻,吻里有一点理智、冷漠的医院味儿。病床上的接吻如此古怪。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病号服的柔软、陈旧、陌生的触感,怀念起他们的双人床上的横纹床单。他回忆着,睁开眼来,御剑收回吻,成步堂欣慰地看到御剑仍是高傲矜持的,只是眼睛和鼻头有些红肿,那让他显得神经质而脆弱。
「你很热。」御剑回手解开手铐,握着他烧得滚热的手说,「温度高到有些烦人。」
成步堂便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回来。「不会传染的,」他说,「是我体内无比亢奋的免疫细胞在久违地大显身手。」
御剑放松身体慢慢坐到他身上。「不要乱来,」他蹙起眉,一如寻常的御剑,「明天应该还有庭审等你。」
「我的律师徽章现在是你的。」成步堂仰视着他说。
他们推阻着吵了一番嘴,御剑从床头柜上取抽纸把脸擦干,又拧干水盆里的毛巾来给成步堂擦去额头冒出的虚汗。成步堂拉着御剑的手,发觉那被水浸过的皮肤凉爽舒服。他从他的指甲盖开始亲吻,并且尝试抚摸他风衣下的腰,他想自己手上的热度已经可以透过厚厚冬装传过去了,但他不想在这时放手。此时昏睡过去便不知道下次醒来枕边还有没有御剑,不知道再见御剑会是何时。他只想要眼前。御剑叹着气将毛巾扔回盆里,将衣服扔在椅子里,将成步堂病号服上已经解开的纽扣系回去,说他可担不起医生的谴责。他让成步堂用最舒适的姿势只管躺着,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他。他将赤裸的修长的腿落在白床单上,柔和地抚摸成步堂滚热的面颊。他脸上哭泣的痕迹消褪到让人很难察觉了,只是成步堂这样的距离仍然容易看清。
成步堂于是认为自己终于开始接触御剑的内心。他常想象自己是披甲戴胄斩荆棘的骑士,去救一朵习惯沉睡的红蔷薇。御剑便嘲笑他是堂吉诃德,在现实世界里的价值脆弱得像一片纸。或许他是对的,成步堂想,但这无损于御剑类似一朵蔷薇的事实。他带着刺凌寒盛放,花瓣却是柔软的。色泽红艳,美得惊心动魄,让成步堂忘记世界上有别的花。
御剑说:「我没有那么爱你。」又说,「我或许会厌烦你的。」成步堂则决定不去用医院的事激怒他,尽管他说过他会取笑他一辈子。一辈子太久,有那五分钟就足够。他皱眉笑着回答:「那还真是令人伤心。」补一句道,「我可是离不开你。」
御剑把房门钥匙塞到他手里,成步堂耸耸肩把笑容咧得更加放肆。他带着探索似的勇气,像婴孩初次尝试行走一般,摸索打开房门的方法。逆时针一圈,门把拧不动。再一圈,拧到尽头了。那么改成顺时针。顺时针两圈半,是回家的途径。成步堂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深吸一口气,推开那道乌木的门,豁然开朗。客厅充足的采光眩得他和御剑有一秒钟几乎晕厥。他走进去,没有来得及踢下皮鞋就走进去。御剑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某种微妙的紧绷神情。成步堂什么都没有说,他沉默地在三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进到厨房和卫生间里摆弄柜子和抽屉,最后跑进阳台一去不返。御剑等了他五分钟,没有见他出来,便进去找他。成步堂双手撑在阳台栏杆上,头发不知为何乱糟糟的,被初春的风吹得拂动。他没有主动向御剑搭话,御剑便无意识地吞口唾沫,问他:
「怎么样?」
成步堂深深呼了口气再吐出来,御剑跟着他呼气吐气。在这个呼吸结束之后,成步堂抱住了御剑,而御剑还有半口气噎在肺里。「太棒了,」成步堂的声音变调得听不出是他,「我们的家。御剑,我们的家。谢谢你。」
那之后成步堂在阳台上仰天长啸「我们的家!」,吓得御剑赶紧把他拉回房间以免过路人报警。成步堂说,还是应该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否则住不上都心的三室一厅。这格局于成步堂实在过于讲究了,但对御剑来说,书房、卧室、储物间,缺一不可。他永远不会将不同的生活混淆,哪怕居住的地方多了一个爱人。但成步堂迅速地打破了这条准则。那时家具还没运到,卧室里没有床,他们便在厨房的操作台上做了一次,成步堂边做边想糟糕,以后每顿饭前这段回忆都会被唤醒。御剑大概也料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气喘吁吁地说:「在退休之前,我一顿饭都不会做。」成步堂认为他也没奢求过退休以后御剑会做,他似乎还没有考虑过那么长远的事情。他于是问御剑:「在那之前你不会先厌烦我吗?」御剑搂住他脖子,大腿环住他腰身,嘴唇抵在他嘴唇上,神情中带着种超凡脱俗的幸福。
「嘘,」他说,「如果你再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就难免了。」
别提厌烦,提爱。再后来,他们习惯在周六的晚上玩得精疲力尽,御剑便开始尝试在周日晚起。成步堂需要给他们做早午餐,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烤华夫饼、煮红茶、煎熟三文鱼,然后把早餐托盘端到卧室去。他把窗帘拉开,卧室的采光极好,窗外又开始是赏樱的季节。御剑打断假寐转过身来,实际上他已经听着厨房声响、嗅着香喷喷气味儿,半梦半醒地等待了半个小时。成步堂在围裙上擦擦手,围裙下只穿着一条内裤。他向御剑问早安,然后递上早安吻。御剑扶着他的脖颈,晨光在他的眼睫间朦胧地跳跃。他注视着他,流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尝试伸展身体坐起来,抱怨着对方昨天晚上干得过分。
「对不起。那么,先吃早餐还是先吃我?」成步堂的道歉毫无歉意。御剑揉着手腕上的淤痕说:「你。」成步堂于是再送一个吻过去,这个午前暧昧缱绻到几乎再次入梦。御剑抱着他,带着些愚痴地轻轻说:
「你怎么这样惹人喜爱呢?」
成步堂笑了,眼尾流动着爱意,混杂着与御剑眼中同样的蒙昧。他明白他们已经被爱情遮得看不清这世界了,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错误。
「谁知道呢,」他耳语着,「我也好奇。」
御剑便想自己遭遇的大概是天谴。他被爱情填充得过为膨胀,才会误以为全世界已经被他攥在掌心。他推翻了检察官审议会的会长,但检察官徽章已经不在他手里。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时,发现茶几上压着两张上野动物园的门票。他想自己大概没有心情陪成步堂赏花了,却仍然愿意为他做些事情。他正权衡着思虑,成步堂从玄关进来了。御剑想张口欢迎他回家,而他劈头盖脸就问他: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坐牢去了。」
御剑于是把嘴边所有的话咽回去。「是啊,」他说,「所以你大概看得出我很累了。我去冲个澡。」
成步堂猛地拉住他,御剑没有甩开,但抗拒的意味更明显。成步堂只能松手,而御剑像一阵风似地去了。他在浴室里卸下服装,并试图卸下一身的尘嚣,但那很难。他望着镜中的躯体,成步堂留下的痕迹消退殆尽了,与成步堂欢爱的记忆则更是开始泛黄。御剑想,这并没有隔很远,却竟然可以感觉像是几个月以前。他把自己暴露在水幕里,任凭流水的噪声冲洗空白的意志,一时间他除了接受沐浴,什么也没有做。
成步堂静静拉开门又静静合上。他靠在墙边看磨砂玻璃后御剑的剪影。御剑关上水,往湿淋淋的自己头上抹香波。在这冷漠得仿佛冻结的薄荷味中,成步堂慢慢地开口说话。他讲他六点钟就跑到看守所去,只是御剑已经走了。拨他的手机,但是没有回应。去找他的刑警和他的女孩,都寻不见人。辗转着拉住任何一个还愿意听他说话的检察官,才知道他甚至已经连检察官都不是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成步堂疑心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愚人节阴谋。十二个小时后,传出消息说检察官审议会会长也倒了。他绝望地最后跑一次警局,终于见到熟悉的刑警,刑警揉了揉后脑,告诉他御剑已经回家去了。这个中事件,太复杂说不清。成步堂抬起头,望向停止揉搓头发的御剑,万分虚弱地笑了一笑。
「你相信吗?我根本不太关心这些事情的每一个细节。那一刻我脑中轰地一响,我想我的御剑终于回家了。我赶紧往家赶。本来我想要直接给你一个拥抱欢迎你回家,但是见到你的时候……我看你这样憔悴,便莫名地生起气来。对不起。我不是刻意地要刺激你。」
御剑扳开了水阀。
「没关系。」他的声音若隐若现在嘈杂水声中。
成步堂望着他模糊的剪影,等待着他沐浴完毕。他猜想御剑会不会也正隔着玻璃望着他。水停了又启,香味慢慢变成柔和的石榴味,揉搓泡沫的声音突兀而黏腻。最后水声终于长久地停了,御剑的手却还放在水阀上。从他身上落下的水珠打在瓷砖地面上,激起清脆声音。成步堂继续等待着。御剑终于走了出来,浴室中萦绕着薄薄的雾气。成步堂把干燥柔软的浴巾罩在他头上,御剑没有拒绝。于是他再进一步试着帮他揉干头发,御剑仍然没有拒绝。成步堂觉得鼻子一酸。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住御剑,御剑反倒在他后背上抚慰似地拍拍。然后他们碰了碰嘴唇、碰了碰额头,成步堂望见御剑的眼睛里仍然闪动着睿智的火光。
「抱歉我表现得很没耐心。」御剑轻轻地说,「是我该道歉,是我让你担心了。」
「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成步堂说,「我真的想过我失去你了。」
「我们都离不开对方,记得吗?」御剑说,「这点早就是被证实过的了。」
成步堂笑了笑。他们放开了彼此,成步堂继续给他擦干身体。其间他迟疑着问他一句之后该怎样呢。御剑耸了耸肩,说他是自愿放弃检察官身份的。成步堂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御剑微笑着说成大事者需要拿得起放得下。成步堂拉起他的手腕,在那已经消褪颜色的淤痕上尝试擦拭,御剑的表现说明那里已经不感到痛了。
「你不需要通过任何方式去逃避或遗忘吧?」
他明白自己的问题有些尖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吐出。话说出口后他有些后悔,但御剑摇摇头,表示宽宏大量。
「不。」他说,「你大可放心。我真的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拉过毛巾,从成步堂身边走过。走出浴室前,他想起什么似地回首。「另外一件需要道歉的事情,」他说,「我最近应该没有心情看樱花。你和你的姑娘去吧。听说这个月动物园有迁徙鸟展,她或许会感兴趣。她修行辛苦了,你该带她到处走走。」
成步堂怔滞地望了他一会儿。
「你这两年里……完全变成我不认识的御剑了,」他缓缓地说,「我被你落在后面。我大概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个事实。」
「那就慢慢来。」御剑说,「日子还长得很。」
日子还长得很。漫长得很。御剑终究领回检察官徽章,继续到1202办公室上班去了;两天后,成步堂便因为魔术师被害案而匆匆地上庭。御剑听到庭审结果,一言不发地首次在工作中早退。他猛地推开那扇乌木门,成步堂正逆光坐在沙发里。他冲上前去,临近了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成步堂抬起眼看他,出乎御剑的所有意料,竟然笑了。
御剑本害怕他会哭。他从小就是个情绪化到甫愤怒悲伤便毫不掩饰地掉眼泪的爱哭鬼,而御剑担心自己承受不住他的眼泪。但是成步堂只是微笑。眼里甚至连泪光的痕迹都没有。那反倒令御剑更为恐惧。成步堂胸前没有了天秤葵花,他变得如此陌生,御剑开始希望他哭喊吼叫,但他仍然没有。他微笑着回视御剑,身上除去生命已经什么都失去。御剑禁不住惊惶地拥抱他,成步堂没有回拥,御剑感觉成步堂在他手里一寸寸地碎成齑粉。
「别忍耐,」御剑绝望地发现自己声音里有惶恐无助,「你在家里,在我身边,没有什么可以再伤害你了。」
成步堂在他怀里颤抖着笑出声来了。御剑觉得一柄锋利的刀刃将他们刺穿。他捧住成步堂的脸,摇晃他的身体,咆哮着让他醒过来、面对现实、想办法、把内心的情感发泄出来,但成步堂只是望着他,偶尔动一动嘴唇,说一些他听不见亦听不懂的话。御剑听到脑中一根清醒的弦断裂的声音,他明白这是一种报复似的历史重演。他或许将无休无止地、日复一日地,遭受恐惧折磨。
他除了拥抱以外,什么都不能做。就连抚摸、亲吻,都生怕成了对他的伤害。御剑在心里挣扎、呐喊,拼命地抓握成步堂散去的灵魂,但那碎片早已在木槌敲下的瞬间就融化着遗失在了四月十九日的法庭。他只好呼唤,反复呼唤成步堂的名字,走投无路得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这几个字。而这几个字要将他的喉咙割破了。他摇晃成步堂似乎是为了听他身体里有没有东西在回响。他真的害怕他变成一尊躯壳。成步堂龙一不是律师还能是什么呢,他反复询问自己,试图给出解答,却绝望地发现那些解答都不能使成步堂接受。成步堂龙一的人生是什么呢。御剑在两年前把这人生还给了他,而另有人生生地把这份本来只属于他们的东西夺走了。至少给他留一些啊。给他留一些希冀啊。可是没剩下。什么都没剩下。御剑看进成步堂的眼睛,那汪温和的褐色里什么都没剩下。
「没关系的,御剑。」成步堂笑着说,把自己的手叠在御剑抚摸自己脸颊的手上,「我只是生病了,要你亲一下才能好起来。」
这像是童话故事里最卑鄙的文字游戏;公主吻青蛙便能使魔咒破除、公主睡在豌豆上才得以是公主、公主与平民交换了衣服便不再是公主。没有办法能解开成步堂身上缠绕的诅咒,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爱情已经不能再起任何作用了。爱情变成了最不值钱的垃圾。爱情,在现实中的意义脆弱得像一片纸。像是御剑所说过的某句话,而他现在后悔曾经这样嘲讽成步堂。如果还能让他当骑士,那么哪怕是堂吉诃德也好。臆想的世界本来不该为现实的尘埃所玷污。
成步堂带着他的女儿走了。之后御剑带着他的行李也走了。为了避开风波,他被调去美国再访问多几个月。这曾经的家里瞬间宛同破落的弃巢,譬如被杜鹃非理强占的巢。临走前,他去了事务所。纸糊的演艺两字遮住了法律,成步堂穿得像是家里楼下拾荒的老头。他的养女披着一件旧西装在沙发里睡着,御剑看得心里绞痛。
「你可以带她住在我们家里。」他说,「我也会拿她当我的女儿。」
「你会的,但你无法理解。」成步堂吹了个口哨,「你迟早会厌烦她、厌烦我、厌烦我们,然后把我们全部轰出你的高级公寓。我们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有尊严,我不想当你的寄生虫,御剑。」
御剑感到愤怒燃烧起来,而恐惧顺着后脊冰冻他整个身体。冰与火的碰撞让他战栗不已。十天里成步堂龙一已经灰飞烟灭,眼前这个人需要让他重新认识。不,或许连重新认识的机会都失去。御剑没有办法反驳,成步堂现在说话比辩护还精准犀利,御剑心痛地想他果然有这份天才。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强迫着化解成步堂刺进他心里的冰锋。他整理完思路后继续说,「我要走了,只是希望回来时候见到家里不至于落灰。冰箱里还有些速冻食品,如果没人吃就只能扔掉。当然或许它们情愿被扔掉。没关系。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
成步堂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再答话。御剑拉着行李箱准备转身了。在他回头的一刻,他听到成步堂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御剑。他本想装作听不到,但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他想若是成步堂需要流泪,这便是最后的时机了。但没有眼泪。成步堂沉默得仿佛那一声呼唤真正是错觉。但御剑想这时他若是充耳不闻,或许成步堂就要完全地消失了。他怎么可能让他消失呢。他想拯救他,但是当下他真真切切地无计可施。
同那时一样。温柔和苛责都只能成为负担,御剑于是决定放成步堂自己想去。他不知道成步堂究竟能不能想透,但是他在成步堂身边一日便是浪费他一日时间。在他们接触的两年里,他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拖累了成步堂的成长。只要成步堂身边还有御剑可相爱,他便一辈子都想不清楚。御剑想他此刻是多么想抛弃这个世界而去怀抱、抚慰、舔舐他身上的伤啊。但是他不能。因为爱情身上蒙蔽的黑纱一文不值。
「在你想明白之前,我不再爱你。」他说,「我说过我有一天会厌烦你的,而那时间到了。」
他听到成步堂窒息。他多么想拥抱他。
「我不想当寄生虫,但我也不想……离开……你。」成步堂的声音带着一些醉醺醺的气息,「你说过我们不能……分离。」
「你不会失去我。」御剑说,「成步堂龙一永远不会失去御剑怜侍。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一定伸出援手。」
他多么想亲吻他。
「但你不会在我身边了。」成步堂听起来有些迷茫。
「不会。」御剑复述着。
他多么想吞噬他。他想用行李箱中的手铐环住他的双手把他拉走,拉到天涯海角,拉到他行走的每一寸土地。他想与他永远地在幻想的天堂里相爱,他想和他永不分离。他是这样爱他。他近乎绝望地想着他是这样爱他。
「连告别吻都没有吗?」
他们离别前从来没有吻。
御剑留给成步堂的最后一席证言满是破绽,他想若是那个律师苏醒过来一定能看破其中奥秘。没有告别吻则证明着不曾分离。但他忘记两年前成步堂没有破译同样的谜题。六个月过去了,日本方面杳无音信。御剑从所有的友人间旁敲侧击成步堂的消息,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
成步堂被毁了。曾经法律界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已经悄然沉下地平线,所有人都已经放弃观测他再现。御剑家中的报箱被塞满到不再送,成步堂终究没有踏回那曾经给予他无比的喜悦与爱的地方。事务所倒还在,只是已经全权托付给改姓随他的女儿。御剑便止不住地想自己连一个素未谋面的八岁女孩儿都不如。他于是开始害怕再给故乡挂电话,因为对面的人们也害怕他开口就问起他。
御剑总是想。人们不是放弃期待成步堂重生,而是从来就没期待过他重生。御剑发现自己都常常下定论道成步堂已经一蹶不振。过去成功洗刷罪名的例子太少,那些罕见的成功也常常到来在几十年后。他不确定成步堂能不能撑这么久。何况早已经有许多人期待着成步堂陨落。他在太久以前,就已经被数不尽的险恶情感包围了。他究竟是因过分纯真而不自知,还是因过分坚毅而故作不知呢。御剑惊觉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深入思量过这一点。他坚守自己的生活准则却从来没为成步堂考虑,那作为爱人来说是何等自私。
于是他开始后悔。悔意一旦产生便无时无刻不如白蚁般啮噬他的内心。他逐渐开始认为他在成步堂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暧昧不清的言辞根本无法拯救一个身陷绝境的人,他从各方面来讲都是太过自负了。他开始焦躁地策划回国,偏偏秋天的各方面活动都是最多。御剑第一次觉得在工作上力不从心,他自以为获得的宁静自衡在瞬间就溃不成军。恐惧感从他心里重新生长出来,他想自己其实早已被那情感俘获了,只是故作麻木地不知不感。现在他对成步堂的一切认知都归零,他在无知中逐渐被恐惧压垮。
他在这样的绝境中,前所未有地与那比他年轻的师姐会面。他们就在一个州却从来没想过私人约见,或许在外人看来会是件万分奇怪的事。但那样的孤傲在他们所受的教育里贯穿始终。只是他们终究打破了那些无形的约束,因而他妹妹般的同伴在接受与他见面的时候,已经不再用同门的眼光看他。他之于她已经更像血亲。他们在这世上都已失去所有的血缘牵系,所以为了驱散与年龄一同增长的孤独感,他们最终选择相互偎依。
但是她仍然小他七岁,她仍然执拗得如同她的父亲,这是血系相异所造就的断垣般的差距。她也关心成步堂,但她坚持认为这一切与御剑无干。「你被愚蠢的爱情蒙蔽双眼了。」她说,「自我疗伤永远是私人化的事。你应该懂,我也懂。只有输不起的白痴才不懂。」
御剑无从反驳。但是他仍然试着回答说:「他没有输过。我怕他想不通。」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可笑了。她质问他:「拿得起放得下,不是你自己说出的话吗?」御剑苦笑起来,半晌,说道:「我或许还不是那么伟大的人。」
她便惆怅着奚落他为白痴。
直到圣诞节前他还认为自己不应该离开他。御剑写了无数长信、长邮件,甚至长贺卡和长明信片。但是终究,觉得这些东西过于敷衍。便没有寄出去。检事局似乎有意不让他回国,持续把他在欧美各国间调遣,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傀儡,浑浑噩噩、忙忙碌碌地度日。他工作时习惯全神贯注,因而在私人时间里加倍地空虚万分。
他有时候想,应该用某种方法与成步堂交谈一次。可是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在他鼓起勇气给事务所挂去电话时,听到清脆的女孩声音便退缩了。成步堂的手机,则是经年累月地无法接通。忙音让他对电话产生莫名的恐惧,那似乎一个看不见的黑洞正把他呼啸着吞噬。
三年前他蓄意地换掉所有的通讯方式,让成步堂以为自己真正死去。因而在他偶尔想念他、想要联系他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与他联通的途径。那时他便尝到自负的苦果。现在他发现自己毫无长进,仍然只能望着雪景思念。他正是在这样的雪景中意识到自己不能不爱成步堂的。那时他认为这份爱的觉醒是天启,现在才明白是天罚。爱是天性,是所有苦乐的源头,是赎原罪的途径,并不停催化新的罪产生。
平安夜的当天,御剑被派到普罗旺斯。风雪让这个芳香的地区陷入沉睡,御剑叫了瓶葡萄酒到房间,决定继续工作着度过这个无人可同庆的伤感节日。中途他收了三封邮件,分别来自他最亲密的三个人,都祝他圣诞快乐。他想一年前自己还是在成步堂的身边收邮件。他躺在他怀里把这些文字念给他听,两人一起发笑,争辩着该如何回复。成步堂让他在落款的地方写:御剑怜侍携成步堂龙一,似乎他还害怕全世界有谁不知道他们是情侣。御剑觉得愚蠢,便说他不干。成步堂就说,那我要写成步堂龙一携怜侍了。御剑二字呢?不需要,反正再没有第二个怜侍了。御剑后来想过那算不算是求婚,最终没有得出结论,因为他深信他们之间的羁绊胜于婚姻。
那是段近似妄想的回忆。御剑笑了笑,动手开始为邮件写回复。他不禁地想,这些邮件里没有成步堂。但这是圣诞节,再过几天又是新一年。或许他们该有个新的开始。他想着第二天早上去买张明信片寄,哪怕上面只写一点无关痛痒的寒暄也是好的。这种东西寄出手反而比长信容易许多。他在盘算这些的时候忘记法兰西人在法定假期没有那么勤恳敬业。
快十二点的时候,他的葡萄酒终于送来了。御剑罕见地没有抱怨或责怪,他这时候隐约想起这个民族的气质了。他将西装外套留在椅背上,操着稍嫌生硬的法语去应门。酒店的地毯厚而柔软,脚步声温柔地埋在里面,似乎埋进窗外同样包容的纯净白雪。御剑拉开门的前一秒,没有想过门外等待着什么,因为在他的认知范围里,门外只有一瓶普罗旺斯引以为傲的桃红葡萄酒,而他久仰地对那色泽情有独钟。因而在门外景色暴露在他面前的一瞬间,他就连来人都没多看一眼。但空气的涟漪预示着什么。御剑发现心脏毫无来由地停止了一次跳动,某种莫名的麻木从头顶、从指尖、从后脊延展,迅速地流遍了他全身,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不禁后退了一步扶住门板。
「普罗旺斯丘的西拉葡萄,一如既往的明智选择。」成步堂侧头吻了吻那绑有深红色丝带的细长酒瓶,用半调子却动情的法语说,「圣诞节快乐。」
那当然是个非常动情的夜晚。但与其说动情,不如说是理智脱离。御剑忘记他曾经想对成步堂说那么多,成步堂似乎也是同样。因为他们在那句祝语后,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接吻。御剑朦胧地想,他有那么多事情想知道,有那么多疑问需要得到解答,但是他竟然只是与成步堂接吻。他们相拥着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成步堂在身后踢上门、将手里的酒瓶留在吧台上。于是没有什么再阻碍他们。
御剑渴望着伸出舌头,似乎要品鉴他,用以慰藉无暇品酒的遗憾。成步堂的回吻坚毅、热情、令人怀恋,在熟悉的触感之外,另有些陌生的葡萄酒香。他喝过的酒汁让他的津液有种甘甜芳香的李子干味,御剑近乎贪婪地攫取着这所有。他们抛去衣物,即便窗纱还没来得及拉上。然后迫不及待地用手指碰触肌肤,以确认对方不只是自己的念想。在这寒冬里,杜鹃花成簇成簇地开放在这张床上,他们物理性地唇舌交锋,似乎吞下对方的舌头便能知晓那些无暇交换的语言。
御剑将成步堂反压在自己身下,低头望着他明显消瘦了的身躯,眼神氤氲,泫然欲泣。他抽身下床,从行李箱的深处拉出他从不离身的塑料手铐,将成步堂锁锢在床头。成步堂象征性地做出挣扎,最后早有预料似地平静下来。御剑爬在他身上,对着毫无反抗之力的他,几近疯狂地求爱。那不是指他的举止疯狂。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抑制得优雅万分,轻手蹑脚宛如一只养尊处优的猫,但眼神中的狂躁是捕猎时的斯里兰卡豹。他在忍受快感冲噬时,用指甲拼命抓挠成步堂的身体,那留下伤痕和血,亦留下痛觉和快乐。这种略嫌野蛮的性唤醒已经蒙尘的记忆,成步堂抬了抬嘴角说:「果然是御剑。」这句话下面似乎隐藏着很多含义,御剑没有去深究。
他们不去追究一年间对方究竟如何处置欲望。但彼此都感到欣慰的是,对方的技艺没有印象中那样纯熟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一些瞬间,身体的记忆自然而然地流淌,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他们又交融得如鱼得水。他们发着万分黏腻的情爱的声音,为了无限延长这段缠绵的时光而拼尽全力。脑海中绽放着彩色的眩光,激昂的电流在血液里游走穿梭,御剑被快乐顶得扬起头来,喉结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滚动,似乎在吞咽感慨与抽泣。有一瞬间,时光似乎回溯。有一瞬间,他们似乎回到无忧无虑、只管相爱的日子。成步堂仰望着御剑,仰望着那玉石般无瑕的躯体,似乎受到什么感动,表情突然变了。御剑俯下身,深深地吻他,在吻中迫切地呢喃着:「不要说。在天亮之前,什么都不要说。」成步堂想要捧住他的脸却意识到自己双手仍不自由。他于是只好在御剑耳边嗫喏道:「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美得让这世界黯然失色。」
成步堂醒来的时候,御剑正用酒精棉球擦拭他脖颈和前胸上的抓痕。那冰凉的刺痛感让成步堂皱起眉头。他试图动了动,却发现左腕被吊在床头。或许还没有吊得很久,因为隐隐约约感到一些还没麻木的酸痛。「不是吧,你。」他晃了晃悬空的手,「我是没驯顺的狗或者什么东西吗。」御剑仍旧专注地为他处理伤口,浴衣的领口敞出漂亮的胸肌轮廓。「对不起。」他轻言细语,嗓子中含着纵欲带来的沙哑,「我只是担心。」
成步堂没有问他担心什么。
睡眠的时候,他曾经毫无预兆地醒来过一次。御剑从背后紧抱着他,让他觉得有些憋闷得窒息。那样的力道让他疑心御剑是不是没有睡着,他试着推推他的手臂,御剑没有做出回应,手臂也没有一丝退避。仿佛禁锢他的是钢筋。成步堂叹了口气,御剑在睡梦中呢喃着动了动,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他感受着御剑的呼吸灼烧他的后颈,默默地思虑了许久,最后艰难地转过身去,同样地把御剑搂在怀里。
在拥紧御剑之后,他没有觉得心安。他反而加倍地感觉到他们真正在这庞大的世界里孤独着。两人作为一个整体,孤独着;分开为两个个体,就更是孤独。所以至少在睡梦中不要再伤心失意。这样的姿势虽然不适,但成步堂还是因劳累而迅速地睡着了。他常常抱着那在梦里突然哭起来的女儿睡,却是很久没有受到过他人的拥抱了。成为别人的依靠一久,就忘记依赖别人的感觉。要重新依赖回去,是件难事了。
「饶了我吧,mon chéri,我渴了,还想上厕所。」成步堂摆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御剑挑了挑眉,将用过的棉球夹在一张复写纸上拿走。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酒杯。「Santé,」他不理会成步堂接过酒杯后的古怪神情,自顾自地与他碰了下杯,灌下一大口粉色的酒液,「另外请你别再展示你蹩脚的法语了,实在让人听来心焦。」
成步堂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好吧,干杯。」他对着空气补一个碰杯,「然而『致健康』——在我看来起床喝酒可是一点也不健康。」他这样说着却是一脸平和地将酒灌进肚里,咂咂舌尖,望着酒杯壁上残留的彩色液体陷入沉思。
御剑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在酗酒。」
成步堂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御剑把酒杯夺回来,走回吧台给他换茶杯倒水。成步堂望着御剑背影,刻意地将手上的镣铐碰撞地丁当作响,意求获得解放。「我不知道你是曾经丢过一只没找回来的玩具熊还是怎么的,」他说,「但我是个大活人。御剑,你丢不掉我。尽管我不太了解法国宪法,但至少维护自己基本的人身自由不会在法律禁止对象之列吧。我是认真的,放开我。别以为我不会生你的气。哦,谢谢你的水,但这没什么用,实际上我已经是很生气了。」
御剑坐在床边看着他,发梢上滴下的水悄无声息地没进浴衣的绒里。成步堂艰难地喝了几大口水,大量的水流经他的下巴落在胸口上,再滑下身体濡湿被单。御剑说:「我知道怎样道歉都没有用,你有充足的理由恨我一辈子。但是我必须要将这一年的罪还清。在你接受完这份赎罪之前,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
「我刚才就跟你说过我们不会再分开了。你解开手铐,我还会躺在这里。我这一年懒得多了,我根本不想从床上爬起来。」
「给我个信服你的理由。」
成步堂在这时候终于收起了他调情式的微笑。他看着御剑,那眼神强迫御剑不能逃避。
「就凭你昨晚浪费了我准备三个星期的一份腹稿。」他说,「你看到我的第一件事,不是向我问问题,不是对我讲空洞的告白,不是选择用正常理智的方式与我交流,而是选择跟我做爱。你还爱我。你一直爱我。你说了谎。你仍然像一年前的御剑一样,用这种奇特的、古怪的方式爱着我。这一年你没有任何长进,你最后留给我的话里全是破绽,御剑。我爱你,而你也爱我,所以没有什么理由好让我们分开的。」
在那一年的日历翻尽之前,他们成天成夜地在床上讨论、争辩。他们把室内温度调得温暖如春,披着薄薄的毯子相互交锋。有时候他们论辩得渴了,一方站起来去泡茶或咖啡,权当是暂时的休战。有时候一方同意一方的想法,但很快就又分道扬镳。他们争到不愿再争的时候,就喝酒、接吻,偶尔做一次爱;苏醒之后,开始新一轮论辩。
他们先是吵对方当下的处境。御剑不希望成步堂违法着谋生,成步堂不希望御剑继续在国外被检事局操纵。这还没有什么矛盾可言。然后吵未来。御剑希望走正当的法律途径,成步堂却坚持要另辟蹊径。成步堂说:「我已经有过前科,所以再做什么也无谓了。」而御剑声明他怕就怕在这一点。他说那个要毁掉成步堂的人正是希望他自证其罪、在泥沼里越陷越深。成步堂虽然不能反驳,但是他说,反过来他得以见识到另一种人生,在这一点上他很是感激那位幕后凶手。御剑便抚摸着跳痛的太阳穴苦笑起来。
「说到这一点。」成步堂从背后把手指抵在他的脑侧轻轻按揉,「我大概知道害我的人是谁了。」
御剑锋利的目光宛如刀片似地飞近来。他抓住成步堂的手,成步堂隐隐觉得那是猫科动物的利爪出刃了。御剑冷冷地问他是谁,那语气万分平静反而让人明白其中凶险。成步堂于是改了主意。他毫不在意地用笑声融化气氛,把御剑僵硬紧绷的身体搂进怀里,然后故作戏剧化地说:「你、我、还有住在我心里的小恶魔。」
御剑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小恶魔,嗯,很可爱。成步堂,或许你觉得复仇两个字很可笑,但是对我而言,有仇必报。」
「复仇啊。我可爱的小王子。『生存还是毁灭』,嗯?『脆弱的名字是女人』,嗯?不过对你而言脆弱的名字可能是男人?」
御剑已经意识到成步堂变得很多。他的温柔还在,甚至表达得更为明显,但更多时候像一副面具。与这幅面具相对的是,他的言辞常常犀利,而态度常常玩世不恭。现在的成步堂,御剑发现他在这短暂时间内还无法摸清。
「我对莎士比亚毫无兴趣。我们谈论的是现实。」
成步堂倒进松软的枕头堆里,随意地从床头柜捞起一个酒杯去喝残酒,御剑放弃试图提醒他那是自己的杯子。成步堂耸耸肩,似乎意图放过这个话题,御剑本来不会这样宽容,但在看见成步堂的眼神时,他踌躇了半晌,放弃了。
「那么我们继续说现实。」成步堂把玩着酒杯,试图在上面寻找御剑的唇纹,「说真的,检事局已经把你当做弃子了。你不会就这么甘心吧。」
与其言不甘,不如说无谓。成步堂只是激他,御剑耸了耸肩。多年前说过的检察官御剑已死绝非戏言,但那不是指他连检察官都当不了,而是指他能驾驭包括检察官在内的更多事物。他当然看出上级有意无意地劝阻他回国究竟意图何在,现在局内的派系斗争大概已经上演到了巅峰,他身处风浪之外反而得以安享清闲。实际上,他早就为这些台面下的汹涌暗涛头痛。他的出身是检察官而不是政客,他所受到的教育限于法庭而止步于世界,因此他被嘲笑为法庭的公子,那不止讽刺他衣着举止,更揶揄他无政见的纯真。那都承袭自他的师父。
「你认为我该回去?」他拿起成步堂的杯子,叠着他的唇印去喝酒,「我想你大概不知道现在局里有多乱。」
「何止是乱。群龙无首,简直是开春的猴山。如果我不知道这些,又怎么会知道你在圣诞节被派到这荒村野地来考察呢。」成步堂懒洋洋地欣赏他们间接接吻的画面,张开双臂迎接他回到他怀里,「我的情报源比当律师时毫不逊色。」得意表情仿佛在复活节找齐巧克力蛋的孩子。
御剑思考着成步堂的用意,他脑中有个念头隐约成形。他不动声色地在成步堂身边躺下,成步堂向他索要匀酒。他便置若罔闻地一口气将所剩的酒都喝干,单拿空杯与他碰了一碰。他看着愁眉苦脸的成步堂,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来找我了。机票把你下半年的预算都透支光了吧?」
成步堂装模作样地想了一想。御剑决定不要那样快地戳穿他,他为终于摸透成步堂的一点想法而感到了些许愉悦。成步堂登上了他留下的台阶,进而来见他,说明他已经下了十足的决心。这一次相见不仅是爱人的重逢,而更是某种合作或谈判般的战略会议。这样当然极好,因为不是所有合作伙伴的关系都能好到上床。不如说绝大多数都不能。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那么聪明。」成步堂楼过他,慢慢摩挲他的锁骨轮廓,「要追赶你真是件费劲事,要揣摩你更是不可能。那么,能不能屈尊告诉我你的逻辑到哪儿了?是到终点了,还是已经超越了?不会是早就超越了,实际上一直在试探我吧。这可就过分了。」
「你进步得也不错。」御剑委婉地说,「已经可以用九个月来搞明白我九分钟里想通的问题了。」
「这句话可不对。」成步堂说,「应该说是你竟然能用九分钟来解明我花九个月策划的谜题。不过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只是主谓关系换了换而已。你还是聪明的那个。最聪明的那个。」
「你果然是个恶人了,永远不输的梭哈先生,我现在开始后悔站在你的辩护席。你还能把人利用到什么程度呢?」
「到什么程度,全看你。」成步堂沉吟了一会儿,「我不会逼你到你不愿做的地步。除去你这边的援助,我还留了很多路可走。所以即便你完全不愿意参与——」
「那我看我们大概已经达成共识了。」
御剑侧着头拉过电话,向前台要另一瓶葡萄酒,并且要求与之前送来的都不重样。他们已经马上要将隆河谷的葡萄酒喝尽了。御剑毫不在意地说,让派他出差的单位报销去吧,他只管享受优秀的国家机关所提供的优质资源。毕竟他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头号高级检察官,胜诉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剩下百分之一是我?」
「自己揣测去吧,说出答案怕有人会得意忘形。」御剑放下电话,同成步堂接了个吻,后者已经笑得走形。成步堂说:「你滥用职权的习惯是个毛病。」但是他们谁也没想着这毛病日后能改。「你这种把法庭搅得天翻地覆的恶习也没变。」御剑说,「所以你没有资格对我吹毛求疵。」
成步堂便想,或许随着职权的膨胀,御剑也将渐行渐远地离开他的视野。但那是一项必担的风险。门铃响起的时候,他们仍然沉浸于接吻。他们几乎打算将服务生晾在门外,但两人都已经饥渴得喉咙冒烟。御剑拿着酒瓶回来的时候,成步堂跳下床猛地去拉他穿得毫不规整的浴衣。衣料下滑出布满爱痕的躯体,两人再次迫不及待地进行肌肤相亲。御剑站在吧台的镜前,忍受着身后的撩拨向酒杯里倒酒,免不得将酒泼在外面一点点。纯白的台面、鲜红的酒,如同雪地中洒的血,如同处子染的床单。成步堂望着那片污渍,出神地抚摸御剑的身体。他问:「这杯祝什么呢?」
御剑答:「祝御剑局长。」
在御剑真正争取到回国的权利前,成步堂又得向俄亥俄州或柏林跑几次。那是仍然自由的日子。他们花费了很多个下午在露天公园里协商,有时吃着冰激凌,有时对弈国际象棋。还有些时候喂鸽子。成步堂抛洒着面包屑,夸耀他的女儿八岁已经能变鸽子,现在在练习变鹰了。御剑宽容地笑说:「不愧是你的女儿。」顿了顿又补一句在心头盘旋许久的话,「我很想真正认识一下她。」
「她可不像你。不是那种争强好胜、光宗耀祖的孩子。」成步堂取下帽子摩挲上面编织的字母,「她那么活泼可爱,早熟得令人心碎。我的小天使。我有时候多希望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懂什么魔术,有个正常的家庭,享受这个年龄的小女孩所应有的一切。」
御剑说:「有你作为父亲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成步堂摇摇头。「我从没真正照顾过她。我只养活她,甚至有时候要靠她养活。」他说着,把视线抛到远处的树林里去,御剑望着他,发现那对褐色眸子久违地、多愁善感地湿润了。「像是现在,」他说,「我跑到国外,把她一个人扔在破事务所里。然后过两天给她带点便宜礼物。她就能在我面前,小麻雀似地开心好几天。」
御剑把他手里的面包屑转移到自己手里,向脚边全部抛去,一大群灰白羽毛云集在他们四周,他们似乎被云朵包围。御剑在这梦境似的云里握住成步堂的手,等到成步堂重新看回来后,御剑淡淡笑了。
「你可以为她找个母亲。」
成步堂脸上的阳光被翕忽羽毛遮得明灭不清。在这光照下,他脸上流露出极度复杂的情绪。他猛地摇了摇头。御剑读出了成步堂舌根下压的许多用来反驳的词句,而他的本意只是想探探成步堂的反应而已。这反应已经足够了。
「歇菜吧。」成步堂说,「考虑怎么让她知道她将有第三个爸爸已经够让我头痛了,你可千万别再给我添乱。」
而御剑真正成为那女孩的父亲将是很久之后的事。不过在那之前,在下了回国的飞机后,他已经给这小姑娘心中留下了美好印象。早熟的孩子没用多久就摸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公共场合之外,偷偷地开始尝试叫他御剑爸爸。御剑便明白成步堂所说过的那种感情。他们的岁数正好成长到适宜成家立业的阶段,青年时期近乎荒唐的爱情就这样告一段落,出人意料地终止得无声无息。
距离变得触手可及,他们反而见得少了。几乎不相见。御剑清理好履历和生活,向着新的方向迈出脚步。关系回到原点,甚至原点之前。隔上几十天,他们在闹市中的情人酒店幽会,一前一后地混进人群,分别递出假证件,神态自若地扮演陌路人。唯一没变的是,见面后先做爱。无论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先做爱。把在这世间染上的污垢丢弃,他们尽量洁净地碰触彼此。在看尽这人生百态后,爱欲纯洁得像湾清泉。他们最初只拥吻、交合,后来慢慢带回旧的玩具,再慢慢学习新的游戏,只为了让彼此的痕迹能在对方身上多留些时间,也为了提醒在城市荒野里漫步的自己并不孤单。
他们有一副很长的链铐。有时候,他们把右腕拷在一起,两人便可以在狭窄的单间里自由行动,距离又不至于隔开太远。一方有动静的时候,锁链就沉重地丁当作响,将爱情重提。很多次,御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对成步堂叙述当下的局势。他从不向他寻求建议,只是向他叙述,又似乎汇报,或许只是发泄一下超负荷的压力而已。成步堂于是也只听。与此相对的是,成步堂不会将自己调查的进度告知御剑。一方光明、一方晦暗,然而全都是掩人耳目地进行着。成步堂倏地发现,御剑的头发里有白发丝了,而他才刚近三十岁。
「要我指出你的抬头纹吗?」御剑说,「感谢我天然的发色不显白发吧,这样能让我的对手不至于沾沾自喜。」
「你应该吃黑芝麻。」成步堂轻轻地回答。
再也没有了那样的条件,成步堂已经不能在早餐时为御剑端出美梦来。实际上,他自己也已经很少规律地吃饭。他常说他几乎已经要将烹饪忘掉了,幸好女儿还爱他偶尔下厨做的饭。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梦。御剑便只好笑一笑,心里想他们厨房中的一事一物都还照旧。而他终有一天要将他们被夺走的生活抢回来。
这当然不容易。这从未容易过。御剑纠集自己的人马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他的人格魅力倒是自然而然地为他聚拢心腹,但更多流言妨碍他的势力。在已经呈现明显竞争之势的局内,御剑派突然像雨后的笋子般冒出来,悄无声息,但势头不容忽视。有人几乎要掉以轻心,因为他的师长从未插足权力纷争;但团结在御剑身边的人都心知肚明,御剑早已独立在狩魔之外;御剑动了真格。
御剑的资产不少,但在权利游戏之中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幸而公务员社会还未被金钱完全腐朽。御剑派默默地拉拢观望派,然后悄悄地瓦解敌方巩固得不十分坚固的战线。在不得已的时候,在灰白色手段已经显得力不从心的时候,御剑需要反向求援于成步堂。成步堂在那个漆黑的地下牌室里积累的资源和势力,有时令御剑感到心悸。他在借完他的力之后,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思虑成步堂的生活究竟已经离他多远了。但在接受成步堂的吻时,他仍然选择闭上眼睛。在与成步堂同枕共眠时,他抚摸他睡颜上的皱纹,抿上嘴,缄默不语。
一山尚且难容二虎,何况有条蛰伏许久的睿智的龙在缓缓逼近。在御剑把局内风头最劲的、曾经将成步堂告倒的年轻天才检察官拉入麾下时,地方检局的动荡便不亚于经历过一场地震。御剑曾经在地震中获取创伤,现在反而成为翻云覆雨的人。在这样的反差间,他偶尔显得冷酷无情。在戴上一副眼镜后,就更没有人妄图肆意揣测他睿智的灰眼睛里的想法。只有成步堂知道,在他为他取下眼镜后,御剑还是他的御剑。这样的权利在御剑本人外,只有成步堂拥有,所以他倍加珍惜。这能让他获知他们一直未曾分离。他们常常产生渐行渐远的幻觉,但在拥抱过后,可以有短暂的时间确认彼此的存在。尽管有时他们会绝望地认为那短暂的时间才是幻觉,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爱情本身已经不值得挂牵。
等到警察局也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时,大局已定。在最年轻的地方检事局长上任的夜里,他们在彼此的地盘忙得不可开交。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权利交替只是简单的旧貌换新颜,但剩下的一些人明白,御剑的上任意味着更大的飓风要刮起了。在这飓风来临之前,就连地下老鼠的巢穴也要变样。上任后的六个月里,他们默契地断绝了联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成步堂的女儿将要升上高中。她有时候也问,御剑爸爸为什么不再来看她。但是问过两次,就机敏地避开这个话题。成步堂深夜归家的时候,偶尔看到她为等他而睡熟在沙发上了,身上披着蓝色的衣裙,细软的褐色发丝挂在疲倦的脸上。他便恍惚回到多年以前,看到年幼的她在他的旧西装下沉睡。但是一切将要不同了。成步堂将女儿抱到床上睡,轻轻抚摸着她光洁饱满的额头说:「一切将要不同了。」
成步堂的事务所再开始与法律挂钩,也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事情。御剑在家门前发现一张便笺,熟悉的笔迹写,「看鞋垫。」鞋垫下有一封表面空白的信。御剑警觉地向四周望了望,若无其事地开门入室;在完全关上门后,他没来得及换下大衣就展开信去读。
成步堂说:「先跟你打个招呼,我大概马上又要进看守所了,麻烦让他们把牛肉饭热过以后再送来。」
御剑无声地笑了起来。或许有些担心,但他深知这也是成步堂计划好的一部分。那么只是一份牛肉饭的人情,何尝不卖呢。或许因为想着盖饭的缘故,他隐约嗅见家里萦绕着淡淡的酱香。他这才想起换衣服。他在卧室里换好家居服,在那对他一人来说过于宽敞的双人床上疲劳地躺了一会儿,强迫自己去冰箱里找点吃的。而拉开厨房灯的时候,他望见操作台上反常地不是空白。
他心里一跳。那是碗牛肉饭,用深红色的瓷碗盛着,上面刻意地摆着花型的胡萝卜片,牛肉肥瘦均匀很是好看。橱柜上的便笺说:肉不够的话锅里还有多余的热着。此时此刻御剑仿佛感受到成步堂在他身边,用熟悉的姿势从身后抱住他,侧在他耳边沉沉地说:「你脸色苍白,该多吃点肉。」那是近似幻想的场面,却真真切切地曾经在这个厨房里发生。御剑将碗捧起来,深深嗅着那令人怀念的香气,不由自主地喃喃着再一次回答:「不是脸色差,是注重护肤的结果。」
他想他改天要再买个蓝色的碗放在碗架上。一切发展都还在未卜之中,但他不会允许再有失败产生。
在所有判决下达的夜晚,他们仍然没有时间相见。御剑在例会上忍受检察会委员吵翻了天,回到办公室又要安抚下属并考虑应付舆论的对策。而成步堂带着他的孩子们出去吃拉面。御剑准备离开检事局的时候,将近晚上十二点。在他工作用的手机上,突然响起一个来电。号码不是隐私号码,御剑没有把它存在电话簿里,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他没怎么认真思考就接了电话,感到脑中因疲劳而有些空白。
「我们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通话了。」成步堂的声音被滤得有些变形,「我们终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还早呢。」御剑捏着眉心笑了笑,「你还得重新接受司法考试才能回到这世界。」
「到那时候,我们就又是敌人了。」成步堂说,「我可是很珍惜这段立场中立的时光啊。」
「好吧。好好复习考试,」御剑说,「这件事我可不帮你了。」
成步堂在电话另一侧笑出了声。他抬头仰望夜空,一轮纯洁的月牙挂在星幕之上,朦胧的云雾让这世界浪漫柔和。秋夜的风透着些凉意,却令人感觉爽快得心旷神怡。御剑低沉的声音融合在清脆的虫鸣里,在他耳膜上跳跃得那么动听。他拾起一片橘红的落叶,遮在眼前透着月光看着,看着这夜晚慢慢地在他世界中变成暖色。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看窗外。月色很美——我本来想说些这种有的没的,但我果然不是什么风雅的人。」他对电话里说,「所以还是那句话。御剑。我——」
「我也爱你。」
成步堂事务所里的年轻律师打开门,望见来客是检察局长的时候,惊得几乎跳起来。而成步堂其时正毫无形象地躺在沙发里大吃零食。显然他们没有提前约见。御剑看穿成步堂一瞬间像要掩饰似地跳起来,但最终还是更加放肆地躺回去,并且伸了一个懒腰。大概为了在下属面前保留一丝尊严。御剑清了清嗓子,反客为主地坐下在对面沙发,年轻律师晕晕乎乎地跑去茶水间泡茶;小小茶水间里传来男孩和女孩的窃窃私语声,几乎要被闲话与臆测塞得爆炸了。御剑其实有些好奇他们在聊什么。他有些好奇成步堂的孩子们会怎么看他。成步堂看着下属完全消失在茶水间门后,猛地坐直身体,讨好似地将盛瓜子的小碟递过去。
「奶油瓜子。配红茶很好。尝一口吧你会爱上它。」
御剑瞥了一眼他灰帽衫上的瓜子皮碎屑,义正辞严地进行了拒绝。他顿了顿,说:「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你如此堕落地躺在我们沙发上。是我错过了什么还是你真的变了?」进而隐约回想起他们曾经在沙发上干过的事情,不由得心生余悸。
成步堂矢口否认。「你干脆把那时的我跟现在的我看成两个人好了,」他说,「还记得我那时有洁癖吗?连我回首往昔都觉得自己曾经可爱到让人难以置信。」
御剑的眼神表明他同意这个提案。他们又东扯西扯些闲话,在茶水端来的时候娴熟而优雅地临时转换话题,掩人耳目地用带着火药味儿的话调情。成步堂的女儿藏在门后,只用一双狡黠的笑眼注视他们。年轻律师看上去仍没摸清形势,但是很知趣地迅速跑出门查莫须有的案子去了。成步堂自顾自地想这算给这孩子放了个假期。不扣奖金,又相当于给了零花钱。御剑笑着说:「看来你又坐回所长的位子了?」成步堂说:「还不是,只是他们的上司。但是你为什么来?」
御剑从手边公文包里翻出个小盒子。
「你考试通过了,我来给你送资格证明。」
成步堂古怪地望着他说:「我两个小时前才交卷。」
但御剑没有收回手的意思。成步堂接过盒子,想着应该不是他脑子里盘算的那个东西吧。相对于徽章而言,这个盒子有些过分豪华了。但对方可是御剑啊,他对自己说。但是——对方毕竟是御剑啊。即便他的权力真的可以干涉到司法考试,应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人总是喜欢怀抱一些无趣的期待。于是成步堂决定不再折磨自己,果断地打开了那个盒子。
「……哇。」他慢慢地说,「这我可……没想到。」
他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那是一块表,表带上的鳄鱼皮纹路清晰可见,染成少见的深青色。表盘是相称的藏蓝,隐约雕有纹路,配着白金表壳,璀璨地折射光亮,隐隐带着一袭飞扬跋扈、意气风发的气概。成步堂突然发现正装的触感对他而言已经很陌生了。而他确实曾经西装革履地坐在现在这条沙发上,就在同样的位置,真真切切地同委托人讨论官司的事。他愣愣地向腕表望了一会儿,又看向包装盒内侧印的不认识的西文,心想他可没有足够高档的西装配这份大礼。他把腕表翻过来,意外地发现表盘背侧镌刻了自己名字的罗马音,而那笔迹正像御剑。这是份独特到世界上仅仅存在一份的礼物。成步堂轻轻地感慨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御剑看到他的笑容后,低眉取下眼镜,紧绷的表情终于幻化为柔和的笑意。
「但是据说一条鳄鱼只产这么一小块皮。」成步堂做了个鬼脸,「还分什么A级B级的。我偶尔在俄罗斯餐馆听到有人聊一两句。」
「你竟然在心疼动物了。」
「不。」成步堂伸出手指摇了摇,「只是在猜测发票上的零的位数。」
后来御剑站在自家的门前,向前伸出双手,成步堂便站在门内把他拉进来。御剑端详他身着崭新西装的模样,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他胸前的天秤葵花。比起迫切地亲吻,他们现在只想宁静地拥抱依偎一会儿。似乎过了很久,起居室已经被暮色笼罩。春日的最后一缕夕阳将窗外景色染得美艳无俦。御剑在成步堂耳边轻轻地问:「今天晚上吃什么?」成步堂便似乎想起什么似地,用故作活泼可爱的语气反问:「是先吃饭、还是先吃我?」
那是一段悠远的记忆,现实已经不可能再与它重合了。但御剑还是十分配合地沉沉笑了笑,说:「你。」成步堂便低头,执起御剑的右手,挽起他的袖口,看见那块红色鳄鱼皮的腕表。他抬起嘴角,把腕表褪下来,毕恭毕敬地将它放置在身侧边柜上。咔嚓的声音。御剑感到手腕上有一抹冰凉。他有些惊讶地望向成步堂,而成步堂顺势将他的眼镜也一起摘下来。第二道声响,他们的手腕被拷在一起。御剑望向厨柜上码放的处理好的食材,颇感遗憾地叹了口气,但还是搂住成步堂的脖颈,回了他一个深沉缠绵的吻。他在接吻的间隙,耳语似地对成步堂说:「蠢货才会在脱光衣服前戴手铐。」而成步堂用自由的那只手缓慢地、认真地、长久地摩挲御剑的面孔。他望进他的双眼,呼吸他的吐息,似乎要在整个的人生里把面前这个男人深深镌刻。
「我们什么时候没有戴着手铐呢?」成步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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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体最开始进行交合的时候,两人都明白,这是欲求,不是爱。因为它热烈、无言、疼痛无比。成步堂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明白自己是多么病态地迷恋着御剑,这是种单向、畸形、不求回报的狂热,而狂热和迷恋不是爱。同样地,御剑也明白,吗啡和可卡因不是爱。
当察觉到爱的虚伪时,性也已经成了摆设。因而为了让自己忘得更深,御剑递出那对手铐,以求获得不负责任的快乐。这就像临界点崩坏,当吗啡失效时,你开始吸冰。到冰也无能为力时,就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混在一起。你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是比起不能再快乐,还是死更好些。
所以御剑最后选择了死亡。
在杀死检察官御剑后,御剑怜侍开始慢慢地复生。他在曼哈顿的街头喝咖啡,在加利福尼亚的阳光里将跑车飙到一百一十公里。当他终于克服戒断,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时,已经过去了一整年。年少时期留用度假的别墅已经变得冷清,狩魔的遗物还没有人打理。御剑在把书房整理完后,坐在花园的凉亭里看雪。如师如父的人已经不在了,如亲如妹的人还在受死者的折磨,只有他完全地、完全地懂了,醒了。他终于明白他为成步堂留下怎样的创伤。他不能不回报他。因为他活着、他醒着,都是因为成步堂曾经救赎他。
无论成步堂心里是爱情还是迷恋,至少他曾付出一切救他。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成步堂救他是为了救自己心中那一个崇高的梦,而他将他的梦打得碎成齑粉、无法拼合。
因此成步堂恨御剑。若御剑和御剑是两个个体,他定会杀死抹灭御剑的那个御剑。然而御剑只有一个。所以恨也好,爱也好,终究全是在他一人身上。御剑明白他不能苛求成步堂不再恨他,但只要自己能修补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成步堂的梦,就还有余地,他们就还有重新坦诚相见,重新赤诚相爱的能力。
然而他们仍然没有坦诚相见,仍然没有赤诚相爱,因为重新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还是性。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害怕再次离开对方了。他们习惯了这粗暴的、疯狂的、极致的性之后,便将它视作寻常、视作爱情,且理所应当地以为爱情是如此了。不知是无意还是诚心,他们不再想最初交合的事情。他们以为肉体上体会到的绝顶的、超群的愉悦,就是至高无上的爱情。
但不是。心还隔着。什么话都无法明说。这不是爱情。他们都隐约明白了这不是爱情。但是为了不让故事重演,他们选择视而不见。
那么,当死亡在他们之间威胁时,肉体的联系还重要吗?御剑终于被答案击中了。他们之间积累了这么久,仍然还一无所有。在成为爱人之后,成步堂还会这样麻木冷漠地迈近死亡。御剑嫉妒的不是成步堂要冒生命危险去救的人,他嫉妒的是死神。他发现,如果死神要将成步堂接走,他将毫无还手之力。
除非成步堂挣扎,除非成步堂说:我不愿离开御剑,我愿意活着。
御剑为这个现实而痛哭失声。幸而成步堂尝过这眼泪的滋味后,懂了。
所以,在终于共享同样的生活时,两人终于开始小心翼翼地培养真正的爱情。在心意相通之后,爱情长势喜人,却也令人恐惧。在爱情中,人容易不分彼此。在爱情中,他们几乎黏在一起化为一体。除了对方,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检察官御剑早已经死了,律师成步堂却从未死过。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所以当律师成步堂死去的时候,他的躯壳里空无一物。
这是不同的。检察官御剑死于自愿,而律师成步堂遭受他杀。没有自我救赎的机会。不可能自我救赎,因为他杀这两个字的音节充满恶意。从这一刻开始,成步堂不会醒。他永远也不会醒。因为不可能像御剑一样,成步堂不会再生一个成步堂。
亡魂的执念和怨念往往引至天灾。成步堂不再跳动的心脏叫嚣着复仇,幸而他的大脑在缺血缺氧的情况下还能转动。法律界的事情要靠法律界解决,那么除去证言、证物,他所要的就是法律本身。而法律本身太庞大、太遥远。除非你够得到司法部,够得到权力斗争的鞋尖。
他想起自己还有双洁白美丽的脚,若可以为他套上那冷漠的鞋,倒是极好。
但是,御剑先离开他。他不知道,御剑的爱是否还真实。他绞尽脑汁,寻找证物和证言,最后他找到了。御剑怜侍永远会为成步堂龙一伸出援手。唯一的证词,触手可及。
而御剑还爱他,御剑竟然还爱他。他恸哭。他的心在死后许久,终于开始疼痛。
但你要说成步堂还爱御剑吗?他的心死后谁也不知道曾有没有过复生。
御剑的欲望大于私欲。他要将杀死自己爱情的东西全数歼灭。从这一点上讲,他又是个杀手。就像杀死检察官御剑一样,他这次要杀死这个不再辉煌、不再让他引以为傲的法律界。
这又是双向的欲求,但这还是爱吗?谁说欲求里没有爱呢,但人们又往往认为欲求与爱无关。无论如何他们无法再离开彼此,在相爱之前,在相爱之中,在相爱之后,这无法断线的羁绊从未变过。两个人作为一个整体在这世界里孤独着,分开为两个个体,不仅是孤独,而更是无法存活。
成步堂和御剑,他们不能承受断链。肉体可以分离,心智可以分离,灵魂可以分离,但两人间的锁链不能断。
世人都以为,锁链的痕迹肮脏、下流、没有爱。又认为同居的家、恋人的话语,是爱的化身。那么在同居的家里拷上锁链又意味着什么呢。他们什么时候没有带着手铐呢。
爱情是相爱的人之间最不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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