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

※鸡汤。短篇完结,基本亲情,六代后,包含剧透
※私设:成御贯三人以家族形式同居,以及一些个人对6-2&6-5后成步堂和美贯的理解
※OOC预警:成步堂親バカ晚期、御剑贤夫良父、美贯轻微叛逆
※………………此外还有数不清的OOC和bug和意识流(总之是需要放在这里的级别(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点开前一定请三思
※写着玩的所以质量很差,就是想讲个故事然而没讲好(…

 
     「美贯想要变魔术!」
 
     在终于听到那句话之前,成步堂和御剑的心里一直提着一口气。从何时而起呢?那种紧绷的窒息感成日成夜地压抑在他们心头。御剑在夜半结束工作、蹑手蹑脚地准备回卧室休息时,从美贯的房间门口瞥见成步堂仍坐在女儿床边,侧脸忧愁而疲劳。御剑靠在门边,成步堂抬头望他;他们眼神交汇正如多年以前,成步堂从俄罗斯餐馆赶到社区医院时御剑握着小女孩滚烫的手回眸看他的那一刻。
     孩子踏入演艺界对任何家庭来说都不是个简单议题,即便身份如同成步堂美贯、又称或真敷美贯一般,是个天生的魔术师。成步堂的噩梦清单里有一条,是他坐在舞台下看那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孤单地站在小舞台上抛洒鲜花和白鸽、又跟木质的机关玩偶进行腹语的对话。他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用戴着白手套的小手接过一把脏兮兮的镴币,那对她而言实在太多,于是从她指缝间隙落下去,稀里哗啦地洒了一地。那声音震得他脑内生疼,他想跑上台去把自己的女儿救下来,但只是被那头痛压得不断地屈身向下。
     他在沙发里极不舒适地醒来之后,望见御剑站在边柜之前,背对向他双臂交叠,等待滴漏壶煮出咖啡。梅雨季节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空气膨胀成湿棉花,与香醇咖啡味道一起阻塞在人呼吸道里。御剑深深叹息,美贯收拾背包的声音由远及近。年轻人的脚步在木质地板上轻快地作响,她在走出玄关前留下一句寒暄。
     「今天晚上是在市文化中心的演出!」
     成步堂困倦地揉了揉眉心,黑咖啡持续而执拗地滴落下来。御剑的食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美贯弯下腰向脚上套闪闪发亮的高跟鞋。
     「美贯。」
     她崴了脚,扶住鞋柜轻轻地叫了声痛。成步堂望向窗外那厚重云层,心里想着若是能亲手将那里面的雨水挤压出来该有多好。
     「今天在家里待着好吗?晚上会下大暴雨。」
     「票都已经卖出去,合约也早就签好了……」
     「以后不要再自己去签什么合约了。毕竟爸爸才是事务所的所长,又是你的经纪人——」
     「那我大概就没什么机会再表演魔术了。」美贯冷冷地说。
     陶瓷的碰撞声。御剑从托盘里拿出装方糖的小盒。
     「爸爸现在可以养活你,给你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裙子、鞋子、化妆品……你不需要再去表演了。」成步堂的声音生硬得走了音。
     玄关传来低低的抱怨声。美贯强硬地把自己撑起来,把另一只脚粗暴地塞进高跟鞋里。背包里的魔术道具和化妆品碰撞作响,她尽她所能作出嘈杂的噪音。在最后甩上家门之前,她留下一句话,低沉无比也清晰无比。咖啡壶的电源开关砰地弹起,黑咖啡安逸地飘洒香气,盛夏来袭,雨季倾盆而下,掷地有声。成步堂用手撑头以抵御这换季引起的头痛,御剑将咖啡倒进深红和深绀的咖啡杯里,浅蓝色的咖啡杯空着。
 
     「……反正不是美贯真正的爸爸。」
 
     御剑无言地把美贯书桌上的白色信封递过去,成步堂从里面抽出两张演出票。十九时半,市文化中心。他粗暴地把票塞回去,自己靠在沙发里,终于垮了。绵密雨滴在把窗外环境搅得喧嚣的同时,将室内声音无声地包裹吸收。御剑吹开咖啡杯上漂浮的雾气,却没有去喝。
     「你应该去放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不会担心吗?告诉我,御剑,你不会担心吗?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做错了吗?」
     「不——」
     「看看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成步堂阴郁地看向御剑,「这孩子差点就变成杀人犯了。」
     御剑回望着他,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回应他的话语有些尖锐。
     「我希望当事情牵涉到美贯的时候,你不要总是这么偏执。」
     成步堂腾地从沙发里站起来,焦躁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他按揉眉心,觉得脑中持续尖锐作响的鸣声要把他弄得崩溃了。「没错,是我很固执。现在我们抛开那件案子不提,我们只看那孩子在魔术上吃了多少苦头。她那个父母就是最好的例子,那个倒血霉的家族把她的童年消耗得一干二净,直到现在还弄得她麻烦缠身。还有那堆过激的支持者、心怀恶诡的同行,那些千方百计地想要压榨她青春美貌的制作人、炮制她话题绯闻的记者,连我的黑料都不放过。我们的关系迟早也要被刨出来,那些早就不愿再提的陈年旧事要被登上小报供人嚼舌,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受到这种待遇。」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害怕流言蜚语了?」御剑沉沉地说。
     成步堂停下脚步,无言地看着御剑。雨季的阴霾把他的脸色遮掩得十分憔悴,御剑看着他黯淡的眼睛,心中毫无来由地咯噔一响。
     「从我本来以为……我可以保护好身边的一切。这个家也好,事务所也好……」
     沙发就在近旁,他却没有倚靠向那里,而是就地蹲坐下去,仿佛他勉强注入四肢的力量倏地消耗殆尽。他坐在地上,有些绝望地撕扯头发,声音逐渐低下去,让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了。御剑尽力让双手不去颤抖;他去到他身边,跪着把他环抱住,再说不出什么,心里很是难过。
 
     成步堂在吃下第三半片氯硝西泮后终于睡着了,御剑坐在床边守着他直到他完全入眠。他把一个洗得已经褪毛褪色的小绒熊玩偶放进他臂弯以替代自己,将卧室门关在身后,拉起长柄雨伞准备去外面走走。近来他习惯睡前出去散步,以弥补日愈减少的运动量,同时兼做散心。偶尔也想再开始养狗或许不错,但现在家里的三个人都是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再去照顾动物。他于是又孤身带着这满脑子的思虑走出公寓。
     他不希望在工作上忙碌了一天之后,回到家中还要继续劳累。但是不同身份间的摩擦难以避免——作为美贯的养父,他理解美贯;但作为成步堂的爱人,他怜惜他。他夹在最亲近的这两个人之间,偶尔感到无力。在检察局呼风唤雨,回到生活里却只是一个常人而已。而这点对成步堂和美贯来说是相同的,他们在各自的舞台上是明星,却依旧要为了最庸俗的问题而烦恼。御剑忘却了雨滴敲在伞面上的声音,大声地叹了口气,雨水随着他的动势从庂歪的伞面上纷纷滑落,落在地上溅起小小水花。在这一片水的交互的声音中,他捕捉到另一个细微而尖锐的声音。他吓了一跳。
     御剑猛地回过头。在路灯照明边缘的角落,美贯躲在一把小蓝伞下、蹲在地上哭。伞缘落下的水滴把她裙摆全打湿了,她在那里已经待了很久。她的抽泣声掩映在雨声里,有时若有若无地突出,御剑心有余悸地想他差点就错过她。他蹲下在她面前,把她的伞扳起来,女孩因为受到惊吓而猛地抬起脸停止哭泣,苍白的脸颊上格外显眼的是晕染的眼妆痕迹。御剑又是一阵难过。
     美贯认出他之后,想说点什么,然而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了,没有擦眼泪也没有低下头试图掩盖。哭声里似乎夹杂着一些倾诉,但已经完全听不清楚。御剑站起身,有些强硬地把她拉起来,收起她的伞,把自己的伞倾到她头上,任凭手臂被细雨打湿。美贯像迷路的小鸭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偶尔用手背抹抹脸,把自己弄得像只邋遢的小花猫。
     在公寓门口,美贯突然停住了脚步。她乞求似地拉了拉御剑的袖子,御剑亦只好停步看她。
     「他睡了。」他说。
     但美贯仍然不愿意向家迈近脚步。抬起头便能望见那扇窗子,百叶窗并未拉合,里面亮着暖黄色夜灯,美贯的眼神逃避着它。御剑最后抬眼向家望了一次,拉上美贯的手从公寓门口走开。
 
     即便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在晚上十点之后也只提供寥寥几种餐品可选。御剑根据惯例点了红茶,而美贯只一言不发地对着手镜尝试擦拭脸上的妆痕。御剑试着问了小兔子豆沙包和鸡蛋布丁,美贯和女招侍回给他的都是沉默。那么只好加点一杯融了槐花蜂蜜的热牛奶。美贯在他对面带着眼泪噗嗤笑了。「美贯在九点之后不能吃糖的,」她说,「会发胖。」而御剑望着她,神情里有种不容置辩的严肃的温和。
     「甜食会让你觉得舒服些。」他说。
     然后两人仍然沉默相对。美贯把潮湿的披风褪下来,继续对着手镜挽救一塌糊涂的妆容。御剑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盯着她看,便只好将目光投至窗外,看漆黑夜景中只被路灯照亮的那一小片。美贯哭泣的脸仍然在他面前反复呈现,同成步堂的神色相重叠。美贯说,『反正不是美贯真正的爸爸』,让御剑心里也为之一震。
     不难想象成步堂的心痛。
     若是站在舞台之上,或许美贯用手指关节敲敲衣服就能让里面的水蒸气划着花哨弧线蒸腾而出;但眼下这个孩子所剩的唯一魔力就只是不停地从背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女孩子惯用的小玩艺儿了。御剑在窗面倒影中看着她用小棉片把脸上拭净,用玲珑的小粉扑补粉,用折叠梳子拢好头发,再把湿漉漉的衣角挤压拧干。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还会止不住地轻轻抽噎,只是脸上表情已经归于平静。在收拾停当之后,她撑着下颌同样望向窗外。她对着窗玻璃尝试微笑,嫣红唇角上挑又耷拉下来,其中间隔没有超过三秒。
     御剑把盛着牛奶的杯子推到美贯面前。他将红茶倒出来,热水雾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下意识地去摸手帕,但美贯把自己的手帕递到他面前。淡红色的柔软棉布,一角绣着她名字的缩写。M与N。亦是他与他姓名首字母的搭配。他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把手帕接过来,织物的绵密质感与少女的手背皮肤同样细腻。美贯捧起牛奶杯,吹一吹里面的热气,轻轻地抿了一口。有一抹疲惫笑意飞快地掠过她的深色眼眸。
     御剑于是开始喝茶。窗外雨势毫无变化,似乎天公永不疲倦。不是疾风暴雨也非绵柔细雨,天上只是毫无道理地向下落水。这似永无止境的梅雨时节。
     「美贯说了很过分的话。」她用指甲弹着杯子边缘,轻轻地开口。
     御剑不置可否地沉默。
     「那不是美贯的……那不是我的本意。」她慢慢地、艰难地转换起措辞,声音又起了变化,有无数悔意阻塞在她喉头。御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但她闭上眼,深呼吸了三个回合,重新睁开眼回视御剑。御剑把她的手帕递回去,她伸手去拿。但当他们手心交叠的时候,她却仿佛疲倦了似地,将手无力地垂在御剑的手心之上。御剑于是回握住它,那是只年轻稚嫩,在冷雨里微微颤抖的手。
     「我只是想继续变魔术……」
     「我明白。只是措辞失当而已。」御剑说。
     美贯深深叹气。那叹息带着空荡回响。
     「我好害怕。我觉得我有时是恶鬼。会签下巨额合约,会在魔术箱子里把人弄死……会对爸爸说那样的话……」
     她紧紧地握着御剑的手。御剑用双手捧住它,希望能让那冰凉手指染上一点温度,但美贯的指尖仍然冷着。血液中的寒意从血管末梢回传到心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美贯已经……不是美贯了……美贯不知道自己是谁。」
     御剑望着自己养女的面庞。一眉一眼都已经蜕变得与几年前不甚相同,越来越像她的生母、一个合乎标准审美的美人。但是那小鹿似的眸子未曾改变。那是被世事打磨多年之后仍未消褪的纯真。御剑想自己在接纳这女儿的时候,就希望能保护她眼中的这份纯真——就像他最初希望能永久留存下成步堂眼中的那束光一样。
     「你是美贯,这一点毋庸置疑。」御剑说,「不管你是或真敷的后裔还是成步堂的女儿。在舞台上也好,在辩护席后也好,美贯便是美贯。」
     他轻轻地拍拍美贯的手背以示安慰,但对于自己的话究竟能宽慰她多少,心里还是没底。也许对于这还未完全走出青春期的孩子而言,这些话只是高高在上、无关痛痒的谎言,但御剑想自己在多年前或许……是希望听到有人对他说一些哪怕是只流于表面的话的。
     美贯有点难过地咧了咧嘴,仿佛是想回给他一个笑容。她用小茶匙轻轻在牛奶里搅拌,蜂蜜甜味四溢。她喝一口那温暖的甜牛奶,回答御剑道:「美贯也是御剑爸爸的女儿呀。」那似乎避重就轻,又仿佛只是个小小玩笑。御剑看出美贯的感激大过理解,他有些惆怅地想自己无法解开成步堂和美贯的心结。
 
     若是有委托人得知自己的律师在持续服用精神类处方药,一定会吓得当场晕厥,要么是魂飞魄散,总之需要另一剂镇静剂加以安慰。御剑疲于阻止成步堂在睡前再加一片氯硝西泮,他看着成步堂走向法庭的模样,恍惚觉得他正在辩护席后分裂自己;一半维持着那个莫须有的名律师称号,另一半则混乱、憔悴,忧郁得像八月的秋海棠。
     「『红色代表玫瑰,紫色代表紫罗兰;他的眼睛代表忧愁,』」希月用钢笔末端杵着下颌,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我没写过诗,不过大概是这个意思。」
     「日语里会说那是河上繁茂藻之花。」美贯说,「不过我现在不想提他。希月姐姐你在忙什么?」
     「成步堂先……我是说……『他』让我把合同法抄一百遍。」希月胸前的小机械闪闪地亮蓝光。
     成步堂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阅美贯涉嫌谋杀案的卷宗。他用食指敲着办公桌说:「未成年人签字的毫无公平可言的合同就让你们差点把事务所丢了?」声色之厉前所未见。新晋助手律师竟无言以对,成步堂看着她,目光变得温和了些,但还是留下了句——
     「『把合同法倒背如流之前不许插手文书以外的任何工作』。可是怎么能全怪我呢!明明当时王泥喜前辈也是一样慌手慌脚根本没考虑到……」
     打越洋电话的时候还会打趣似地添一句『修订你们的合同法时可得多留个心眼』。实际上事务所在少了个年轻律师之后,便与所长一同变得忧郁惆怅。空气中少了令人感觉轻松愉悦的活跃氛围,希月闷得常常拉着美贯留下聊天。
     「事务所完全变样了……没有前辈泡茶,美贯你也忙着到处演出。『他』一个人把自己埋在案子堆里,我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希月在句尾重重地戳了一个句号,「我好不甘心啊。」
     一小时后需要去电视台录像,但美贯却发现自己难以离去。也许希月实在自责,但美贯听在耳中,觉得那是在责备这事务所曾经的所有成员。他们都太过自私了——尽管所有人只都是干自己认为对的事而已。这并非能以第三者目光加以好坏的定夺,唯一真实的现实就是眼下所有人都觉得孤立无援。
 
     成步堂自回国起便没有再为美贯签过一纸合约。但鉴于她已经越过这个名为十六岁的槛,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她拉过钢笔,买了新的日程本,自己当起自己的经纪人,而合约方为了借她的人气也就相应地装聋作哑。偶尔是御剑开车送她从学校去工作地点,但那亦是极偶尔。他难以在五点前离开检察局。于是更多时候这个年轻的所谓美少女魔术师需要带着报童帽和口罩,顶着整个学校的目光,搭乘三点二十七分的列车跨越这下雨的城市。没有部活,偶尔值日,她被从普通的世界隔离开。又或许从出生起她便注定身处不同世界,这颠沛流离的人生被她过得波澜不惊。
     她已经习惯从空气中抓出铅笔,把制服的领结改成流行样式。她的室内鞋会消失,课本扉页会被写满『骗子的女儿』和『杀人犯』,情人节会收到多得难以带走的巧克力和情书;她把这都看做魔术。魔术有大有小,有善意也有恶意,但从未变化的是,让人的生命充满惊奇。在着火的舞台上起飞也好,从花哨的道具内裤里掏出喜鹊也罢,总而言之,都是为了娱乐。或真敷的祖训是要常带微笑,那么为什么不呢?即便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字是成步堂美贯,她的戒指上刻的却仍旧是或真敷的徽章。天斋、扎克、面妖、优海——全都是逝去了的名字。现在的或真敷魔术,叫美贯。
     「美贯的地史成绩不太好哦?」
     「但公民课的表现极为出色。」
     成步堂和御剑在晚饭后不去看电视,看报纸的时候也折过娱乐新闻。那是成步堂妥协的边界。再往前走任何一步都会使这平衡完全崩塌,而这样的平衡迟早有一天会因自身无法承受而当场碎成齑粉。但只能这样。两个职业男性在回到家后都处于一种焦躁疲惫的临界爆发状态,只有最初那牵系两人的所谓爱与责任的丝线坚强地承担这所有。
     御剑将两小杯清水和他们各自的药片放下在茶几上时,会时不时地感到空虚。成步堂已经对安眠药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依赖。而御剑只是陪着他吃点维生素片而已,以免他为自己单方面的病态感到自卑。药物的副作用使肌肤相亲变得稀少,御剑在成步堂去沐浴之后,便提上长柄伞在夜色里散步。有时是去家附近的车站等她,而有时驱车接驾演出晚归的她。美贯在坐上那辆红色跑车的时候,会显得非常开心。她在车里卸去夸张的妆容,跟御剑讲一两件有趣的事。有时候她开心只是因为那天接到了三枝天蓝色的雏菊花。御剑便听她讲,偶尔伴着她笑一笑,后视镜下吊的陈旧大将军玩偶随着刹车起步摇摇曳曳。
     「御剑爸爸!」她说。
     他便不由自主地带笑答应了一声。这四个字偶尔能吹散他所有的疲惫。其实这个称呼并不太合适,因为她没有叫另一个人为『成步堂爸爸』。美贯歪着头想了想,问他:「虽然到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有些不合时宜,但是以后改叫老爸(*父さん)好吗?爸爸前面加了名字觉得怪怪的。」
     「你觉得顺口就好。」
     多年以前御剑曾想过他和成步堂无法拥有一个真正的、由血缘牵系的孩子。看到美贯的时候他感到某种遗憾却又释然;她长得不像成步堂亦不可能像御剑,这让他们不会太多地将情感移入这个完全独立着的孩子。这让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对这个孩子给予爱情。他爱美贯并不因为她是成步堂美贯而只因她是美贯。所以当他也成为美贯的父亲的时候,他为这种奇妙的牵系而受到莫名感动。
     美贯望向车窗外的霓虹夜景。跑车穿过即将入眠的雨中都市,路过的地方或和睦或喧嚣,不一而足。城市睡了,但人们仍醒着。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人们思考在青天白日里无处喘息的问题。美贯抬起头,尝试计数路过的枝型夜灯,但被车窗上的雨滴图案扰得数不清楚。她被那些光牵引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气。御剑的车里有种干净的气味,若有若无地糅杂他的古龙水味,那对早已熟悉这味觉的美贯意味着安宁舒缓。她打了个长长哈欠,街灯在她卸妆后的眼下投出淡淡的眼袋轮廓,她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真的问给他听。
     「爸爸……会因为你来接我……而生气吗?」
     御剑顿了一下。
     「怎么会呢?」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出人意料的柔和,「他可是你的爸爸。」
 
     到家门口时他们的交谈变得轻声蹑脚。客厅里亮着夜灯,餐桌上放着美贯睡前要喝的一杯脱脂牛奶。美贯做了个鬼脸,抱着牛奶跑回房间去了,消失在门后之前与御剑互道晚安。御剑将车钥匙挂在门口钉钩上,脱下外套走回屋里准备洗漱,有些惊讶地发现卧室里透出隐隐光亮。
     「回来了?」
     成步堂靠在床头看东西。看样子不像是看卷宗或条文,而更类似于笔记一类的什么东西。他的面色仍然有些苍白,但精神还好。御剑有些惊讶地在身后阖上房门,走近几步细细端详成步堂的面容,心里有些疑虑。
     「你今晚有工作?」他尝试着问。
     「等我的男友和女儿回家很奇怪吗?」
     御剑哼了一声。他不知道成步堂又在想什么——但大概又会是一些令他吃惊的事情。他换上睡衣,而成步堂继续低头翻阅笔记,期间御剑下意识地向他看了很多眼,多到他怀疑自己眼镜片的闪烁会暴露他的焦虑,但成步堂仍然不言不语。
     美贯的脚步声经过他们的房门去往卫生间。
     「你说吧。」御剑坐下在床边,眼光瞟见床头柜上没被动过的白色药片。
     成步堂放下笔记,盘腿坐起来。他向自己的身边拍拍,御剑迟疑了一会儿,甩下拖鞋坐到他的身边。他在这有些压抑的氛围里不知不觉地蹙眉。
     「如果你想加大剂量,我的意见还是会和医生一样——」
     「——御剑。」
     成步堂拉过了他的手。他望着御剑,稍微有些凹陷的眼窝里,深色眼睛痛苦而清醒地发亮。
     「我是要失去美贯了吗?」
     御剑在瞬间有些想笑,但这笑意绝非出于嘲弄,而是出自怜悯。成步堂终于问出了这句话。星期天的早晨,美贯在他们身后离开家门以后,成步堂会守在窗边看她消失在街区转角,他回眸望向御剑时便是这幅表情。他一定无数次地将这个问题扪心自问,但在他人面前终究是欲言又止。或许他在经过美贯的房间门时,会无声地问她:『我失去你了吗?』但她听不到,便无法给他回答。
     也许最适切的回应是迅速地嘲笑他的多虑,但御剑无法这样回应他。这样的疑问只有那似乎已经与他渐行渐远的女儿本人才有资格回答。御剑想起美贯趴在车窗旁边数雨滴的模样,心里很想让成步堂也见一见那样的她。美贯称成步堂为『爸爸』的时候——她与所有人交谈时都将他指代为『他』,而只有在最为隐私的时候,仍然叫他『爸爸』——御剑从那多少有些奶声奶气的称呼里瞥见了她对他的最根深蒂固的一丝依恋。
     御剑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枕边。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美贯呢?」他说。
     成步堂低下头去,御剑轻轻把他的脸扳起来,宛如几天前他扳起雨中的美贯的小蓝伞。他望着成步堂泫然欲泣的双眼,充满怜惜地与他接了一个轻柔、抚慰的吻。成步堂伸手抱住他,委屈而沉默。
 
     美贯在休息时间偶尔打越洋电话,又不敢说太久,怕下个月的手机账单太夸张。对面听上去总是兵荒马乱,她疑心自己其实打扰到了对方,但王泥喜仍然表示很开心听到她的声音。美贯说我又演过一场魔术,王泥喜说我这边的宪法终于敲定了三条,总之两人都在干自己的专长,似乎没有喜悦也并无太多成就感可言。只是生活被填满而已。
     美贯不知道该不该对王泥喜提更多。对一个身处异乡的人进行抱怨于双方来说都无什么实际意义可言,但有时她仅仅是有想对他倾诉的欲望。她偶尔察觉到王泥喜似乎也想跟她说些什么,但两个人最终还是在话题进入私密境界前急刹车陷入缄默。从这点上来说,她觉得他离事务所这个家更远了。但实际上,在情感上似乎又贴得更近。她察觉到他心中也背负了许多沉重的东西,只是倔强地故作一切正常。
     她想,无论结果如何,王泥喜大概已经完全地、彻底地从成步堂的羽翼下独立出去了。她并不质疑他的能力,自他牵着她的手从看守所走出来时她便决定无条件地信任他的强大。只不过她那时所想的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又多了一个。并未想过那是分离的前兆。她偷偷跟着他跑到异国他乡的时候,以为那是接他回家,最终却阴差阳错地成全她见他最后一面。在他说出『留下』两个字之前,她从未思考过他离开他们的可能性。那是王泥喜变给她看过的最盛大、最不可思议、也是最无解的魔术。她在接驳车前怔怔地望他最后一眼,看他在红色西装马甲外面披了一件富有异国风情的紫染披肩。她迷惑不解地抬头看成步堂的侧脸,望见那笑容之后掩映的亦是某种迷惘的怅然。御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让她在他肩上靠着好好睡一觉,在这个飞行着的梦里她朦胧地听见她的两个父亲交谈些什么,梦醒时分她已经站在日本的舞台上,从高顶礼帽里掏出鲜花和白鸽向观众席上抛洒,而成步堂和御剑坐在台下第一排最好的座位上看她,似乎过去的一切真的是梦,只是梦;但是成步堂望着她的双眼里不再有笑容,御剑的眉间开始镌刻焦虑,而王泥喜已经不在了。生活掺杂着梦境,在她耳畔有声地皲裂破碎,她开始梦到从魔术帽里掏出死鸽子,那极度的惶恐无助一如她看到魔术师的尸体从她剑锋前端悄然倒塌。
     从那时起就完全走形了。
     或许成步堂对失去这个词充满了恐惧,那宛如讳疾忌医般异样。这大概不能怪他。若说挽回律师身份是个奇迹,那么挽回王泥喜就变成与其相对的绝境。他决不允许让美贯也变成那个绝境。美贯想,成步堂已经失却了平和、失却了宽容、失却了理智,只剩下了偏执而病态的保护欲和爱。那让她难以反向应对,因为她明白她爱他的程度不可能超过他爱她。她无法摆脱他,便只好远离他,那却让她更加意识到她不可能完全离开他。她对成步堂的爱情中,逐渐产生了自卑和恐惧,如果没有御剑在这其中调和,事情便会爆发得不可收拾。
     她想从成步堂的羽翼下独立,像王泥喜那样。但她又惧怕真的成为与他割裂的个体,因为他是曾经与她相依着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期的爸爸。
 
     美贯在购物广场演出的那天,天气预报是暴雨。御剑在落雨前五个小时把她送往工作地点,然后在商场下层的咖啡店点了壶热茶消磨时间。美贯有些不安地慢慢喝着温开水,无意地在椅面下方摇晃小腿。御剑问她是不是紧张,美贯摇摇头又点点头。
     「几年前,也是下雨的时候。」她撑着脑袋若有所思,「他和美贯一起被大雨困在这个商场。然后他给美贯买了草莓松饼吃……就在这个地方。」
     御剑在茶杯上方挑起了眉。
     「……不过早就是过去的事了。」她百无聊赖地继续喝着温水。
     她的手机在台面上猛地振动起来。她道了个歉接起电话,听那简短的谈话内容似乎是演出主办方通知她出演时间和内容进行了微调。演出助手被雨堵在路上,需要临时准备几个近景魔术应急。她沉着地一一答应下来,放下电话后最后确认了时间,跟御剑说她需要去后台准备了。
     「祝你演出成功。」他温和地看着她收拾背包。
     「那是当然!」美贯打了个响指,摸出手帕在空中挥了挥。御剑饶有兴致地被她流畅花哨的手法吸引,只见她将手帕盖在自己喝空的矮玻璃杯上,用小茶匙在玻璃杯上敲了三敲,掀起那浅红色刺绣手帕时便能看到杯子底部盖着一层薄薄的、彩色的金平糖。御剑即便多次见过美贯的近景魔术,却仍旧没有摸清其中门道,他不禁再次发出轻声的惊叹。
     「包包里的糖快吃完了,只剩这一点点……」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过把糖吃完的时候美贯就回来啦!」
     「不想让我去现场看吗?」御剑笑着问。
     「美贯会紧张的。」她把背包甩到肩上,「请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哦!」
     御剑点点头,看着美贯有些急促地将工作人员证件掏出来,消失在内部专用的电梯间前。他叹了口气,捻起一颗红色金平糖丢进嘴里,用舌尖慢慢感受那略嫌粗糙的钝钝砂糖质感,低头再次确认了一次时间。
     他回过头,看到成步堂从相对侧的滚梯走上来。他拎着一把透明长伞,然而西装的衣角裤腿还是有被打湿的痕迹。雨下得大了。御剑便回转身去继续喝茶,静静等待成步堂走近这家咖啡店并寻找到他。一分钟以后,成步堂坐在美贯曾坐过的软椅上看他。他将装着糖的玻璃杯递到他面前,平和地开口问他要不要吃糖。成步堂疑惑地看着他,他咬碎糖块,望着对方湿透的深蓝色袖口说:
     「把糖吃完以后美贯就回来了。」
 
     美贯的魔术演出被编排在年轻偶像和摇滚乐团之间,都是些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小艺人,然而现场也不乏热情的支持者。商场在周末常常举办一些小型的合同演出来聚拢人气,邀请些出场费不高的艺人算是讨巧,但有模有样的小舞台也让很多曝光度并不理想的艺人十分憧憬。美贯已经在更为讲究的舞台上表演过,照理说这样的路演只是小打小闹,但她现在的仕途发展迫切地需要她在短时间内迅速笼络非魔术爱好者的支持者,这就让她不得不更多地在小舞台或电视上表演近景魔术,而没有精力去钻研和表演她最为热爱的大型舞台魔术,于是成步堂美贯给人的印象转换得更近似变戏法的美少女而并未魔术师。这正是成步堂最担心的一点,尤其是在他看到美贯的装束并不比助手更保守而反倒是更加华丽张扬的时候。
     如果舞台上站的是其他任何人,成步堂或许都会笑着打趣她短裙上的无数层轻盈褶边比御剑的领巾还夸张;但那是美贯。御剑不用偏头看成步堂就知道他的焦躁在一瞬间升到了峰值,他不由得伸手握住成步堂的拳头。但那不像御剑所想象的那样气势汹汹。身旁有陌生声音开始大声呼唤美贯的名字,御剑担忧地看向成步堂,他看到他仰视美贯的神色里有些悲伤。
     美贯像只蓝色的百灵鸟。她的步伐宛如起舞,清脆声音流利得体地吐出幽默寒暄,时不时地摊手就有花瓣从她手心裙摆飞出,让人不由得疑心那究竟是把戏还是魔法。成步堂和御剑的身边爆发出惊呼与掌声,过路人的步伐被逐渐牵绊,有小孩子兴奋地叫:「魔术师!」带着一脸憧憬挤到距她最近的舞台下面。美贯笑着从魔术礼帽中摸出小拉炮,那小巧玲珑的玩艺儿吐出红色白色的纸片,舞台旁边架设的喷射机便随着那轻盈爆裂声向观众喷洒长长的银蓝丝带。御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一条,那上面用明朝字体印着成步堂美贯的名字。
     「感谢!」少女说,「接下来是最后的魔术,美贯藉此向大家献上最真诚的谢意!请问有哪位客人愿意来当美贯的助手呢?」
     举手示意的有青年也有小孩子,他们仰望舞台的脸上都被灯光渲染得有半分朦胧。成步堂下意识地打量他们,没有望见任何熟悉的面孔。
     「美贯换了新的魔术助手吗?」他凑向御剑的耳侧低低询问。
     「她没有提起过。」
     美贯身后有工作人员抬着大型的魔术柜上台。那柜子漆成蓝色,看来是能站进一个成年人的尺寸。是最经典也最考验手法的舞台魔术。成步堂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握着他左手的御剑察觉到他的动摇,但在他出声询问之前,成步堂突兀地甩开他的手,举起了那一直紧握的左拳。
     「选我!」
     美贯一定是听到了这个声音,因为她在一瞬间笑容全失——不如说那笑容其实是凝固了一秒种。但御剑看出其中的笑意已经消退殆尽,就像往雪白鸽子群里开了一枪般唐突,残留的笑影是漫天飞舞的羽毛残骸,多一分惊悸是枪弹擦伤生灵而留下的血。她看着成步堂并很快地认出他身旁的御剑,她与御剑对视的双眼中写满了愤怒和不解。御剑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在人海的喧嚣中,耳鸣声在大脑里晕染开一片静寂,他咬碎了嘴里最后的糖块,持续地望着美贯,没有试图用唇形去向她传达任何话语。
     就在这胶着的一秒钟里,成步堂拨开阻拦着他和美贯的那片人墙。他所表达的想要站上美贯的舞台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引来侧目纷纷。似乎受到他的启发,也有人试着向舞台上冲去,但更多人是放下手臂而撤步向后。舞台旁的工作人员警惕地向前阻拦,而成步堂没有试图后退。人群中传来议论,工作人员低声告诫他要遵守演出秩序,成步堂看向美贯,而美贯突然挪开目光,变回成一秒钟前那活泼可爱的魔术师。
     「那么就请这位热情的观众来担任美贯的助手吧!」
 
     在奈奈伏美贯正式成为成步堂美贯之前,成步堂为她把魔术道具搬上三层高的事务所。即便当时已经开始做节衣缩食和打零工的打算,他也从没考虑过让美贯放弃魔术。他下定决心动用积蓄为她置办整套魔术用具的契机十分简单。他带她去家庭餐厅用一顿潦草的午饭,用餐途中他不得不接一些电话来向所有愿意知情的人解释他当下所处的境况,而当他放下手机的时候,看到美贯百无聊赖翻开稚嫩的小手,把餐巾纸变成会摇摆花瓣的水仙纸花。在他惊奇的当儿,她再次翻动手指,水仙花变成仙鹤。最后仙鹤变回完好无损的纸巾,美贯用它胡乱抹了抹嘴角的番茄酱汁,抬头看向仍然看得出神的成步堂,无忧无虑地咧嘴笑了。嘴角仍然有一些没抹干净的酱痕。
     成步堂在决定了要像疼爱女儿般对待这个女孩的同时明白了他不能将魔术从这个女孩身上剥离。
     他在洗衣服时发现美贯衣袋里的纸花和纸鹤,但他仍然不明白她究竟是怎样让观众完全地将那张纸巾误解为三位一体。八岁的小魔术师毫无破绽。当成步堂最后一次往返于楼梯之上,将相扣的巨大五连环抱进事务所时,看到美贯盘腿坐在沙发上望着那能站进一个成人的魔术柜发呆。他无意地问她在想什么,她说:「美贯在想该怎么把爸爸变消失!」
     美贯在事务所练的第一个魔术就是大变活人,而成步堂是她的第一个助手。最开始他们练习最基础的方法,也就是活板门、隔层和镜面。即便过程稍嫌笨拙,成步堂也终于逐渐摸清了美贯安置在柜子里的每一个小机关。他们各自的咎误在所有的失败中对半分成,但成步堂总忍不住抢先认错,而美贯则永远不会让思考止步在他的话语前。有一次失败的尝试把成步堂锁在了狭窄的柜子隔间里,美贯拉开柜门无数次,却怎么也没办法把成步堂变回来。两个人里里外外忙活了半天,终于在成步堂开始怀疑自己会窒息晕倒之前把他救了出来。美贯扎进成步堂的怀里很久没有说话,直到成步堂发现自己衬衫前端湿透了,美贯才把哭花的脸抬起来。
     「美贯以为又把爸爸弄得回不来了……」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找成步堂帮她变魔术了,即便成步堂很多次主动提出请求,半是玩笑而半是认真。那之后一段时间成步堂忙于寻找新的工作,没有再顾及美贯的研究。家境不够维持邀请助手,美贯便偶尔邀请同学回家,把那些小女孩们哄进魔术柜里,把她们变进变出。
     远隔近十年的当下,他再一次站在魔术柜前。他本来以为自己多年前那段短暂的助手经验可以让他参与掌控这个魔术,但眼前这个柜子跟事务所中的显然并非同个,甚至连孪生兄弟也难算上。成步堂感到了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和紧张。
     美贯打开柜门向观众展示其内部,然后向柜中请入她从魔术帽里变出的鸽子。这毫无自制能力的小助手飞进柜子,啄美贯事先洒在柜底的粟粒,憨态可掬。柜子关闭后音乐和灯光变得诡谲;当她再次拉开柜门时,聚光灯下除去一羽洁白的鸽子翎毛外别无他物。
     台下掀起漩涡似的惊叹与掌声,成步堂怔怔地随着鼓起掌来,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再了解美贯的柜子的奥秘了。美贯深深地鞠躬,脸上的俏皮笑容更添一份神秘莫测。
     「接下来……就要请这位助手先生去帮忙寻找鸽子先生了哦!」她说。
     风鼓动的声音。美贯解下颈上的红丝巾在空中抖平,在魔术柜的把手上系住一个十字扣。她向成步堂伸出手示意他握住她,那神情似乎他真的只是一个过路的陌生观众。成步堂看向美贯,而美贯带着厚重妆容的俏丽脸庞只回给他一个面具般的微笑。她的笑容充满自信甚至自傲,与成步堂的局促不安同时为这魔术渲染可信度,无声地向观众昭告这并非一场需要助手协助才得以完成的演出。
     「我需要做什么呢?」成步堂在开口的同时发觉自己嗓子里干得冒烟。
     「美贯呢,会把您送到鸽子先生在的地方!」少女兴致勃勃地对他、也是对台下观众进行介绍,「您带着这些鸽子先生爱吃的玉米粒,它很快就会飞到您的手里。鸽子先生吃饱了以后呢,就会把您送回来!」
     观众们发出质疑声音,而美贯一边从助手手里接过小巧玲珑的粟米袋一边佯装赌气地回应道:「美贯相信助手先生一定做得到的。请问助手先生以前找过鸽子吗?」
     「没……没有。」
     台下飞起一小片友善的哄笑。少女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拉过他的手,那丝绸质感与记忆中美贯的光滑肌肤微妙地重叠,成步堂感到后脊升起一路鸡皮疙瘩。美贯向他摊平的手心倒进鸽子饵食,抬眼笑着对他说:「没有关系,美贯会助您成功的。请台下的各位也一起来鼓励助手先生好吗?」
     在一片掌声中,成步堂略有些战战兢兢地捧着一手玉米粒僵硬地走进魔术柜。扑面而来的混合着刺鼻清漆味的木头味道唤起了他被锁进柜子隔间的记忆,他在站进那柜子的时候,感到轻微的头晕目眩。聚光灯打向美贯、柜子和柜子里的他,他不禁眯起眼睛,下意识地在观众席上寻找御剑的身影,寻找那隐藏在黑压压人群中的一抹暗红。御剑的目光被镜片折射的舞台光亮遮得闪烁不清,但他无疑正无比专注而严肃地注视着舞台上的这对父女。
     成步堂看向美贯。美贯仍然在对观众微笑,他只看得到她的背影,看到她修长的腿在过短的裙子下微微颤抖。她仍然在活泼地说些什么,掀起观客的又一阵笑声,但成步堂无暇顾及。他望着沐浴在耀目灯光下的自己的女儿,他是多么希望她能转过身来,扎进他的怀里拥抱一会儿并诉说她害怕失去他啊。似乎为了回应他心中的无声呐喊,美贯突然转过了身,但那脸上表情在背光之下看得不甚清楚。他于是眼睁睁看着他面容模糊的女儿在他面前慢慢地、慢慢地将他面前的柜门阖上。他会被永远地被锁上吗?他会永远地和她隔一道门吗?他会失去她吗?成步堂在一瞬间被无数的疑问包围。他想把它们一股脑儿地抛给美贯,他想让她理解他心中哪怕是一点点的恐惧。他张开嘴鼓足勇气想说话,他的声音被脱水弄得干哑,甚至有些渗血。他向前伸出手,有一些粟米粒从他的指缝间落下去,在柜子底部打出清脆声音。他说:
     「——美贯!!!」
      美贯在最后一线缝隙中回望他。他仍然看不清她的神情。她的身体似乎触电似地打了个激灵,成步堂的视野随后完全陷入黑暗。他在这黑暗中无声地静滞,脑中回想着他望见的最后的景象;有汗珠接连地从美贯脸侧落下来,在聚光灯下折射出璀璨光芒,像钻石,像泪。
 
     随后他遇到真正的或真敷魔术——魔法般的魔术。美贯的魔术。
 
     那是一种混合的感受。是奈奈伏影郎在审判室消失时的惊异,是奈奈伏美贯将纸水仙变为仙鹤时的惊叹,是成步堂美贯紧紧抱着他哭泣的惊喜。是多重的震惊,是超乎意料,是感动。他真正去了另一个时空。洁白的鸽子在他耳畔咕咕叫着,在他眼前鼓动翅膀。它在柔和的光束里轻慢地飞进他的掌心,用石榴石般的眼睛端详他,歪着头,似是有些疑惑地叫着。他脚下所踩的不是柜子的木板,而更像是飘飘悠悠的云端。他听到美贯的声音。稚嫩的声音唤他爸爸,喜悦的声音叫着爸爸,带哭腔的声音寻索着爸爸,低沉的声音拒绝承认他是爸爸,虚幻的声音梦呓着爸爸。成步堂在一瞬间回忆起了所有,包括他曾经发誓不会将魔术从美贯身上剥离。
     鸽子低下头,开始啄他手里的粟米粒。它的红爪子穿透衣料抓到他的手臂,他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鸽子随着他的举动而轻微趔趄,但终究还是没有飞离。它似乎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啄食,那无忧无虑似乎只有进食才是全世界唯一重要的事情。成步堂愣愣地看着它。鸽子是那样洁白,身上没有任何一丝杂色,仿佛不曾也永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玷污。成步堂于是抬起另一只手,试着轻轻地抚摸它,鸽子的体温在他手心里温热地扩散开。它受到了一些惊吓,迅速地抖开全身的羽毛,但最终仍然没有飞离,而是收起翅膀乖乖地攀在成步堂的手上。成步堂望着那似乎会说话的红色眼睛,暗暗地揣测起这小动物究竟在想什么。它的情绪和想法令人无从理解,但是眼下唯一重要且真实的事实是——
     它没有离开他。
 
     成步堂美贯最后一次拉开柜门的时候,人们为聚光灯下的男人身影而惊叹欢呼。他自己却仍然一脸茫然不解,他手上的鸽子倒是比他悠闲许多。美贯将柜门把手上的红丝巾解下来,抖平之后重新系在自己修长洁白的脖颈上,她拉起她的助手先生的手,向这全场观众深深鞠躬致意。花店的员工穿着工作围裙跑上舞台,给她送大束的蓝色雏菊,她抱着那束巨大到惊人的鲜花,笑容灿烂,额旁的汗水和着妆粉七零八落地向雏菊里落。而成步堂站在她身侧,喝彩得最为热烈。活动的司仪将话筒递到成步堂嘴边,饶有兴趣地问他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鸽子。他回答说:
     「我也搞不清楚,不过大概是类似天堂的地方。」
     那让成步堂美贯的魔术显得更为魔幻。她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再一次深深躬身,成步堂看到她瘦瘦的肩膀颤动起来,钻石般的水珠落在地上,让人想起被囚禁在林中的公主望月泣珠的传说。
 
     这个夜晚仍然落着雨,只是还好最激烈的雨势已经过去。成步堂和御剑挤在一把伞下,望着前面一柄蓝色小伞在轻快起伏中渐行渐远,却仍然留在他们双目可及范围之内。过了很久,成步堂深深叹了口气。
     「肯定会有好事者扒出我是她爸爸的,这下子又有闲话好听了。」
     「成步堂美贯的父亲是律师,又不是魔术助手。」
     「……真是毫无说服力的理由。」
     「你以后不要再站上她的舞台就好了。」
     成步堂望着美贯的背影说:「是啊,我还是适合站在她的身后。决不能与她面对面。」
     御剑低眉沉沉笑了。
     成步堂偏头看向他。他很想牵他的手,然而打伞让他不能如愿。
     「谢谢你,御剑。」
     御剑没有回答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将手握在成步堂举伞的手上。那温度让人在这雨夜里感到温暖,成步堂抬起眼,透过透明的伞面仰望天空。在深沉夜色中,云块的形状清晰可见。雨丝在路灯下绵绵地渲染重影,成步堂突然开始有一点期待这个雨季快些过去。
     「出梅是什么时候?」
     「大约不远了吧。」
     若是能看透那层雨云的话,他们能看到一片缀满繁星的天空吗?若是月色和夜风同样暗柔的话,那片星星能比舞台上的美贯更为闪亮吗?成步堂和御剑想象着这一切。浅蓝色的织女星是夏夜的主角,成步堂想他很想、很想见一见她,同御剑和美贯一起见一见她。
     在回到家前最后的信号灯路口,交错的道路沉静如海。美贯停下了脚步,她向后转过身,伞骨尖滑落的雨滴在她身侧划出优美的弧线。她卸过妆的素净脸庞上带着某种惴惴不安的笑意,她单手环在嘴边,面对她的父亲们高喊出声。
     「美贯想要变魔术!」
     红色信号灯随着她的话语变色,绿色灯光在这出梅前的最后一个雨夜里柔和地照耀夜景。转过拐角便能看到他们的公寓,那盏暖色夜灯悬在空中长明。成步堂想起家里的牛奶已经要喝得没有了,于是他摸出钱包打算拐进身边的便利店买点盒装牛奶应急。他在迈出脚步之前,远远地对着自己的女儿微笑。他也学她将手环在嘴边,而御剑沉声地在他身边同时发出相同的回答。
 
     「为什么不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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