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3代后时间,装作456不会发生的样子。不过逆检已经发生了。
※带有轻微响王成分,你可能会遇见17岁的牙琉响也。(和15岁的王泥喜法介!)
(搬运注:不禁感慨一句,好深一个坑)
或是喜讯又或是噩耗。御剑拿捏不准这之间的度量,便只好选择在晚餐的时间讲给成步堂听。身赴有乐町与日比谷交界,二十四层的观景餐厅,是即便对他们来说也稍嫌奢侈客套的排场。俯视在夜色中纸醉金迷的都市,刀叉碰撞的轻言细语隐瞒不安,在最后一道苹果冻上桌之后,御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夜色推移愈深,便将眼中缱绻之意渲染得愈浓。秋意渐凉,才容易对旁人产生眷恋依赖。即便心知万万不可如此。
「所以呢?」成步堂用餐巾擦过嘴后说,「你想对我说什么?」
御剑便知道这番掩饰早已是无用功。
「没什么。」他猛地咽下心底编织许久的话语,开始欺骗自己。这骗术很管用,一瞬间那些心事似乎终于跟这顿心不在焉的晚餐一同消失了,「我只是想带你吃点好东西而已。」
「是吗。」成步堂笑容满面,「那我记住了,你喜欢吃油浸的小灰鹅。下次试着做给你吃。」
那么他还能说什么呢。御剑只好在今晚继续选择敷衍。他们在空荡荡的观景台上偷偷地牵手,就像任何一对伴侣一样。御剑在望着夜景的同时,偷偷打量玻璃倒影中成步堂的眼睛。那是多漂亮的眼睛,映着星光、灯火和他们的倒影。成步堂对着霓虹铺就的纵横道路出神了半晌,然后说:
「能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开心。」
引擎发动的时候,车内泛起熟悉不过的香氛涟漪。打开公寓门前,先取走报箱中的报纸。在同一张脚垫上换鞋,将外套并排放在一起。从茶杯到漱口杯,所有的事物都是成双成对,御剑对着镜中的自己发愣。洗漱前将无名指上的戒指摘去,指环简约无华而精巧喜人,内侧刻着他们的名字。成步堂曾经请求说:「即便洗漱时摘掉,睡觉前可以戴着它吗?」为什么不呢?并不需要他的请求。
在共同居住的地方,拥抱、接吻。恋人们热爱这样的事情,有生理的驱动,却更像心理所需。御剑发现他很爱成步堂的吻,在开头时小心翼翼却在后半段手足无措地热情鲁莽起来,那样直率,就像他。他们喜爱摩挲对方戴着指环的手指,喜爱十指相合,喜爱无数次无数次地嗫喏彼此的名字。浪漫从拉上窗帘前持续到闹钟响起后,每一分每一秒都甘之如饴。习惯在拥抱中醒来并非易事,但一旦接受便难以脱离。
御剑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身时,会望着成步堂的睡颜默默微笑。他轻轻地伏在他耳边说句早安,然后猛地把被单拽开去。他知道若是任他睡去,就连自己也要难免沉溺在这脆弱的温柔乡里,而这种心灵的破绽已经让他们迟到过很多回了。成步堂把他拉下来索求一个早安吻,然后喜滋滋地洗漱烹饪,这也已经是日久而生的惯例,就像早上要先摄取三百毫升饮用水一样。
御剑想他竟然曾以为这一切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以为哪怕相爱不能永久,但至少相依可以持续终生。
走出家门之后,他便需用一天时间再次编织话语。究竟该怎样把真相传递给成步堂,才能让他和自己都意识到两人相依的日子已经不久了。该怎样才能避免从美梦中苏醒后的伤心失意。他再次开始觉得难受,这一个月来他从每天上午九点开始感到难受,却无计可施。
他不愿醒来。
到家的时候,嗅到山椒香。成步堂正在一边翻书一边做油浸的小灰鹅。对这种陌生料理他显然是一头雾水,翻阅菜谱的神情如临大敌。御剑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穿戴与他同样款式的红色围裙,看着未经料理的白花花的全鹅,禁不住微笑着叹了口气。成步堂回过头来,向他的嘴唇上抹了一点酱汁,御剑下意识地舔了一口,被呛得咳嗽并打了个喷嚏。
「欢迎回家。」成步堂眨着眼睛问,「味道对不对?」
御剑说:「说句不伤你感情的话;实在是谬之千里。」
「很可惜,这超级伤人。」成步堂大笑着把碗里的酱汁全部倒进下水道里,「我还是把鹅冻起来,周末再研究这个吧。晚饭想吃什么?」
「看你方便。米饭做了吗?」
「都准备好了。你去洗澡吧,马上就能开饭。我把鸡肉做掉再弄个年糕汤。」成步堂说,「虽然我是很舍不得你穿围裙的样子。」
「又不是没见过。」
「我看不腻啊。」他把平底锅放到灶上。
御剑知道若是如此持续下去的话,他会爱他愈深的。如果注定痛苦,那么就将爱稀释得薄一点、再薄一点吧。御剑做了个深呼吸,肺部感到刺痛。他望着他同样看不厌的身着围裙的他的样子,有些急促地喊了他的名字。
似乎作为回应,成步堂砰地一声拧开了炉火。
「我要去美国了。」
「多久呢?」
「未定。」
成步堂把油倒进锅里,让油薄薄地在锅底摊平。他没有看御剑,声音过于颤抖倒反而显得平静。「那真好。」他说,「我还以为你是生病了,或者是讨厌我了……我真的担心坏了。你早点说嘛。」
倒计时早就开始了,从那天起却飞逝得更快。在御剑说出分手之前,成步堂主动提起这件事。他希望他们不分手亦不交往,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他无所适从。他自信他可以隔着一万一千公里爱他。
「如果从哪一天起我变成了你的包袱或束缚,」他说,「那时再把我丢掉吧。」
「我不喜欢那种措辞。」御剑把毛衣丢进旅行箱底部。
「慢慢来吧。」成步堂把叠好的衬衫轻轻压在上面,「我们会适应的。」
从那天晚上味道糟糕的鸡肉卷和糊烂年糕汤以来,成步堂做的饭还是维持正常水准的美味。他拉着御剑一起做一些比较复杂的菜色,希望他在地球另一侧吃得好些。「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会开始吃速食和快餐,」他说,「我也一样。」因为烹饪本身只是饱含爱情的行为。御剑心情复杂地将胡萝卜改刀,听着成步堂将料理书翻得哗哗作响。
「你什么时候对卷宗这么认真过啊?」他看着成步堂往手抄的菜单上做五颜六色的标注。
「这个问题还真的是把我问住了。」成步堂说,「在你吃完这两瓶酱油之前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寄新的。」
「能买到。纽约很国际化。」
「我希望我也能国际化一点。」成步堂笑了。
御剑不愿意再看到成步堂的笑容。每一次看到那微笑,他都会感到剧烈的心痛。他明明希望他再笑一点,笑得多一点,笑得更开心一点,却发现他笑得越是开心,自己越是难过。就像他对成步堂道歉时,成步堂灿烂地笑着说:「为什么要道歉,去美国发展可是件好事。」
在温存时刻,成步堂习惯揉开他眉间的褶皱。「虽然皱纹也很可爱,」他说。就连那样的话语都让人心痛,这样的温柔痴情是最恐怖的部分,它在现实的面前被碾得粉碎,而御剑的心便是在这碎片上翻滚。他只好拥抱成步堂,被那温和的体温弄得泪眼模糊。唯有这种时刻才能把最后的防线击破,接吻时的爱变成哽咽,爱语化为痛诉,生理性的泪水为心因而汩汩流出,他需要不停地用手掌擦净成步堂湿漉漉的脸庞,像对待伤透了心的小孩。
「不要为了我而伤心。请求你。」他趴在他耳边轻轻说。
清晨是多么的残酷啊。御剑在成步堂怀里醒来,看见阳光即便被新换的厚棉布窗帘遮盖,也依旧从窗框边缘倔强地探进来。他探身向前,在成步堂的嘴唇上浅浅亲吻,成步堂睁开眼,眼睛里有一点血丝。御剑闭上眼,与他深吻,但片刻后成步堂轻轻推开他。御剑坐起来时,成步堂突然拉住他的手腕。他们谁也没有动,星期一的早晨就此怔滞了八分钟。
真宵在下班后拉他吃拉面,矢张在周末拉他去看电影。成步堂抱怨他们实在太过黏人,他们都说:「一个人去太寂寞啦!」便只好跟在他们精力充沛的身影之后匆忙地穿越整座城市。关东的雪季来临之前,他和真宵带着春美去稚內体会日本的初雪,女孩子们穿着薄薄的衣服在钻石碎屑般的粉雪之中欢呼雀跃,他围着厚厚的围巾喝热的罐装咖啡,觉得骨头都要抖得散架了,却仍然很想微笑。嘴角上扬的时候,眼泪却掉下来了,在冰点以下的夜空中冻在脸上。
思念贯穿日常的时期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时常悄无声息地侵入某一瞬间的强烈悲伤。在感到孤独伤感时,他会喝一点酒、做一些新式的料理,或试着打一打案子。与约定好的同样,他们未曾分手,也并未交往。偶尔通一封电邮,只在最后写:心怀爱恋。这种算不上频繁的交流不至于过度消费情感积累的余量,但很容易让人感到空虚。没有御剑的生活仍然在毫无障碍地继续,并似乎也会永远这样地延续,他只有在望见粉雪,或花、或海、或野猫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哭一鼻子。御剑对他而言就是这样的事物。
在对着紫藤掉过眼泪之后,业界有名的法律专门院校来找他商谈事务。学院的纪念日将近,考虑举办公开性质的模拟法庭,算是对外界展示本校风采,也算是对学生的实践教导。对学生采用选拔制的机构,在第一学期间布置下课题,筛选出表现优异的学生,在暑期全力准备表演性质的大型模拟审判。学期课题中选取了他曾经手的案子,学生们似乎积极性很高,无论如何也想请他授课指导。成步堂放下电话,心里嘀咕道现在年轻人的积极性和觉悟还真高,回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涯只还记得游戏厅的机台和车站的快餐店。又或许只是优秀学校的生源同样优秀的缘故。
成步堂听过这桩案子的名字之后,愣是费了一个星期,将事务所翻得底朝天才找到相关的卷宗。吹开灰尘的一瞬间他就叹了口气,对方早提起被告人的名字就好了。但转念一想他为矢张打过的案子实在太多,就算对方真的提起这个名字也未必能有头绪。
高日美佳被害案,他的第一个案子。按理说应该牢牢记下以做纪念才对,但着实是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成步堂不禁怀疑地思考起自己究竟忘记了多少事。随着对资料的阅读,当日的情景虚虚实实地映在眼前,也说不好哪些是记忆、哪些是臆测。只有在看到凶器照片时,他的心里咯噔响了一声。
那是夺走了重要之人的东西,这一点他是不会忘掉的。又是在失去师长的隔天,他终于与久别的童年玩伴重逢。他想还好那桩案子没被提起,否则他的心情该会是像眼睁睁看着孩子被人夺走的母亲一样。
他在期末去看学生们的成果。他偷偷挤在客席角落,默默感慨专门院校的设施齐备,模拟裁判教室的场面与正式法庭相差无几。在此之前他曾为孩子们辅导过两三次,这个课题组的学生们都非常优秀,尤以检察官班的孩子们为最。担任检察官的孩子看上去落落大方、自信十足,是在学生群里人缘很好的类型,深得教师青睐,学业水平也经得起考验。成步堂因此再次对这所私立学校改观。
成步堂想,御剑在这个年龄,应该会是像这小检察官般的类型。对于十八岁就正式取得检察官资格的御剑而言,即便在十七岁直接参加正式审判也大概是会不卑不亢、面无惧色。而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只烦恼每天抢不到小卖部的荞麦面包。想到这里他无声地笑了,他那时还怀揣布莱希特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梦想,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辩护席后。
观客席熙熙攘攘,座无虚席。本校学生自不必说,还有一些穿着外校制服的女生在座,占了相当一部分比例。此外,学生家长和同业界者也积极参与;仅仅是课题报告就有这种人气,相信到校庆的模拟审判时更是会一座难求。成步堂本身可以作为指导讲师出席,但他对这种抛头露面的场合毫无兴趣;他今天前来只因为他热心的助手吵着要来,他可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进这偌大的校园之中。
「这里的猪排三明治真的好好吃哦,不愧是私立学校啊!」真宵在吃到美味肉食的时候眼中会散射小豹子似的光芒。
「你不要跟学生们抢吃的啊……」
课题组的学生们准备得非常认真。成步堂之前看过律检两方的材料,光是证人就设置了五人以上。尽管他有说过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建议学生们简化思路、专注于司法流程的实践,却不知道年轻人们听进去没有。他百无聊赖地看向庭内,看到那位小检察官在调试话筒,同时还在对同组的孩子们指导吩咐。虽然看上去还多多少少有些毛躁,但这孩子俨然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检察官了。
这孩子叫什么来着。他喃喃自语道。家里似乎是有从业的亲属,不过这个学校的学生超过半数都是法曹子女,所以这个信息反倒是毫无价值。伸长脖子望向首排座位,可以看到面善的教师,还有身着考究西装、襟前别着各自徽章的从业人员。有一两位律师他算是打过照面。
「好像是……牙……?牙琉……?」
带细框眼镜的温和律师与台上那孩子有着同样令人瞩目的金色头发。
模拟审判的流程与他的预想相差不大。学生们确实认真修改了部分冗余的证词,并且补全了庭审流程。他们在辩论阶段选择了自由发挥的模式,或许算是年轻人的野心,而令人惊喜的是他们确实已经初具自由论辩的能力。不过在成步堂看来,这场自由辩论完全是年轻牙琉先生献上的个人表演。尽管律师班的学生同样竭尽全力,但青年精准流畅的辩驳让在场观众也不住点头。前排的女孩子们骚动起来,成步堂苦笑着想这光景可并不陌生。
「像不像御剑检察官?」真宵轻轻地说。
「御剑可没这么潇洒。」成步堂莫可奈何地撇撇嘴。
辩论达到白热化阶段,检方的立证无懈可击,辩方迫不得已放弃无罪申诉,转向刑罚论争,成步堂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由于案件的侦破流程并未见报导,官方资料也被封存,学生们只能自行寻找突破口。之前同辩方学生交流的时候,学生们提出无数天马行空的翻盘方案,就连成步堂也感到惊讶无比,被那种执拗逗得笑出声来。可惜的是没有一个学生注意到凶器报时的蹊跷之处,成步堂想当年的自己实在是十足的运气加身。然而换个角度来看,假若被告不是矢张、身边不是千寻的话,他或许也不会那样竭尽全力寻找突破口。这是与满脑子只有输赢的学生们所大相径庭的。
即便案件本身已经对辩方大不利,检方也依旧毫不留情地展示着无可置疑的出色表现。年轻的牙琉先生拨了拨短短金发,伴着响指挑起一个灿烂微笑,身为被告代理人的女学生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激动,脸颊涨得通红,一拍桌子跳起身来。成步堂伸手从真宵吃剩的豆沙面包上掰下一块丢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不要抢我的面包!成步堂君你辅导得也太不到位了吧,辩护方可是全败啊。」
「……所以坐在指导教师席上的人不是我……」
审判结束后的点评课还是需要他出场,成步堂坐在讲台上望着这群仍然沉浸于活动气氛、兴奋地叽叽喳喳着的孩子们;辩护方的失落一览无余,而窗外操场上簇拥着无数女孩集体高呼牙琉的名字。成步堂关上窗户,清清嗓子敲敲讲桌,律师班的女孩蛮不服气地高声说:「他们都找到目击证人了,完全不公平!」
「真实案件中也是有目击证人的。」成步堂抽了抽鼻子,回忆在瞬间重现,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嗅到那顶假发上的发油味,「这一点我也早就跟你们说过了。」
「那——那不是根本就无法胜诉吗——!」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成步堂耸耸肩。
「您一定还瞒着什么没告诉我们吧,」助手律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证物一共只有五件,即便官方卷宗也是如此记录的。」成步堂说,「你们手中的就是我当时所有的全部。」
「所以您真的是很厉害啊。」年轻的牙琉坐在课桌上,用蓝色眼睛望着他。成步堂一时拿不准这句话中的含义为何,只有敷衍地笑了一笑。
「你的表现非常出色,甚至比很多正式的检察官还出色了。」他说,「你是牙琉律师的家人吗?不来当律师真是有点可惜。」
他这一句话引得学生们面面相觑。成步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做出了尴尬发言,或许这位十七岁的金发小伙本来就非等闲之辈。不过平心而论,他对业界动态从未保持过敏感态度。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常打照面的裁判长的姓名。
牙琉眨了眨眼,而他身边坐着的黑发青年不禁嗤笑了一声。这个黑发青年是检方从外校请来的学生,名叫眉月大庵,担任刑警职务,而他本人除了看起来过于摇滚一些之外,还是或多或少有些刑警的派头的。
「是我一直没有自我介绍,失礼了。」牙琉说,「诚然,牙琉雾人律师是我的哥哥。我叫牙琉响也。而且我确实——是个正式的检察官,我在美国考取了检察官资格,现在在地方检察局进行司法实习。」
留美的经历、天才的检察官、会使同性嫉妒的风姿——成步堂很快想到了御剑。如果御剑还在他身边的话,一定会及早告诉他检察局新来的这匹黑马。成步堂不禁苦笑了起来。
「——是我没有好好了解各位,作为讲师真是失职了。」他揉了揉后脑勺,迅速地用力求化解尴尬的语调继续说,「嗳,那我们还是开始点评吧,这样还能早点放你们回家休息——」
「——我、我有异议——!!!」
教室门被砰地推开,所有人一起将目光转至来人身上,只见一个穿着外校制服的学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个头不高,看样子还只是初中生。他的同伴匆匆跑过来,跟他穿着同一学校的制服,躲在门框边暗暗观察气氛。教室里显然没有人认识他们,而这破门而入的男孩显然被齐刷刷的目光射线搞得十分尴尬,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失礼。因奔跑而生的汗水从他光光的脑门上淌了下来。
「……对、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找人……!」
「不好意思,我们在上课。」成步堂出声打破尴尬,「如果有问题的话,或许你可以去保卫处碰碰运气?」
「啊、成、成步堂先生……」
这孩子的脸越来越红了。成步堂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挑起眉多看了他几眼。
「你是迷路了吗?需要帮助吗?」牙琉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向门口,手撑门框低头看着这个还没进入生长期的小矮个儿,那温和态度和彬彬举止可真值得让学校为傲,「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保卫处。」
成步堂看着那个孩子,没来由地想到辛度爆表的小辣椒。
「是、是你——」男孩说,「我是、其实我想说,刚才的审判——!你、你那个——怎么能断定凶器就是个钟呢,它明明怎么看都是个摆件——」
「我方的目击证人已经作证,他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个钟,还在现场听到了它报时。」牙琉的态度仍然温和,但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体中有根弦猛地绷紧了。他的应对机敏流利,跟站在检察席后时很像。
「可是被告人说那是他送给被害人的礼物,是他亲手做的,全世界只有一个,」男孩看到牙琉并未敷衍他,语气变得稍微坚定了一些。
「这种事情怎么好作为证据采用呢,大脑门,要证明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钟很容易,但想证明只有一个钟可是很难的啊。」牙琉微笑着说。成步堂耸了耸肩,心想他怎么这么快就能给素不相识的人起个外号。伶牙俐齿爱取笑人是天才检察官的通性?
「或、或许如此吧……可是证人说他听到的时间和案发时间差了两小时……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没有什么蹊跷。」牙琉说,「报案时间跟案发时间确实相差两小时。」
「不、不好意思,但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案发的时间是七月三十一日,」男孩仰头看着他,使劲吞了口唾沫,「时钟晚了两个小时可能是因为——因为死者带着这个钟去了美国,而当时美国与日本的时差,以夏令时计,是十四小时——而检方证人——正是在真正的遇害时间听到了这个报时——」
成步堂看到牙琉的侧脸霎地失去血色。教室里充斥着一片死寂,而成步堂非常惊讶地看向门口的这个小孩子。这是没能被主修法律的学生们看穿的秘密,这个小不点竟然看得一清二楚。男孩的朋友看到室内众人的脸色,兴奋地拍了拍男孩的肩。
「好厉害啊,法介,我就知道你的想法应该是没错的!」
被称作法介的男孩看起来马上就要当场昏倒了,但还是倔强而紧张地仰头看着牙琉。牙琉脸上的惊诧一览无余,就连成步堂都开始觉得可惜——在美国学习生活过的他会放过夏令时这一点,实在是有点令人扼腕了。
「你过来。」成步堂打破静止的空气,向小男孩招招手,「你认识我?你在关注法律界的动向吗?」
「我……没有,只是很少一点,」男孩转向成步堂急匆匆地说,「我稍微……可能有一点想当律师……」
牙琉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他的身影——并非怅然若失,反而带着某种意味深长。
「你很有天赋嘛。」成步堂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泥喜法介……」
「你的名字差不多跟我一样奇怪。」成步堂笑出了声来。
成步堂写邮件的时候提到这件事。『那大概是为数不多没有对上你的案子吧,』他写,『反过来想想还蛮有趣。』他在这儿断了一会儿,起身去冰箱里抱来大瓶的冻乌龙茶来喝。自御剑离开之后他便重新拥抱乌龙茶,不再费心分辨锡兰红和大吉岭了。他嚼嚼盐津的梅子片,被酸味激得眯起眼睛,偏头想了想,继续写:『跟小朋友们玩得很开心。很好奇你十七岁时的样子。』
在新一季花粉症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去之后,御剑开始购置渡夏的衣物和家居品。七月末便是司法考试,他自踏足这片土地起便持续忙碌。即便纽约对他而言并非陌生之地,但仍然算是个新鲜环境。在急于浸入新环境的过程中,人是会显得有些冷漠无情、甚至可说残忍的。
御剑从来没考虑过给自己留退路。对他而言,全力以赴并力争完美已经形成习惯。他本想在二月就考取法律资格的,但日程实在不能允许,只好遗憾地后推。其实他被派留美只是考察访问名义,并没有重新考取法律资格的必要,但模糊的归期让他本能地警觉——这一切解读成流放也未尝不可。在做好这个觉悟的同时,他就进一步决定与成步堂切断关系;然而在成步堂的恳求面前、在自己内心的爱情面前,他第一次退缩了。这真是他唯一的软肋,这曝露在外的弱点实在是太过严重了。
包袱和束缚——从坠入爱河的那一刻起,成步堂便一直是这样的东西。但并不是贬义。这些只是身系爱情所必须承担的责任而已。就像无名指上刻着双方姓名的指环,在外形上约束,于内心中束缚。在与爱人相依共生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和满足,是一件令人感觉幸福的事情。
攫取幸福是如此不易,要快刀斩取就实在是显得过于残酷了。
最初,他只有午夜或凌晨的一两个小时留给成步堂回邮件。成步堂的邮件简约得反常,写一点对新电影的感想,又或是机械地报告一下日本的时令。御剑最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但他似乎刻意避之不提。对于离开他的这件事,御剑总是多多少少带着些罪恶感。他对成步堂的执拗了解甚深,他有些害怕他正在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语之后慢慢消沉——就像离别之前他笑着哭泣。
他很多次想狠心写点切实的、掷地有声的东西。比如分手,或建议对方同样来美国发展。然而言语一旦在键盘上敲出声音,他就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残忍了。孤身一人、无牵无系、逻辑清晰的他,并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也如此务实地看待问题。如果成步堂只是想保留一份虚幻的爱恋,作为他的爱人就不该生硬地将这份权利夺取。更何况他知道自己也仍然对成步堂眷恋颇深。在把平底锅烧糊或钻进冰冷床铺的时候,他难过地想自己是深深想念成步堂的。他翻开钱夹取出他的相片,轻轻慢慢地摩挲脸庞,肌肤的触感仍然幻想般地萦绕在指尖。在倍感孤独的夜晚,这一切都让人心痛欲裂。
御剑开始有些手足无措;选择忘记成步堂和选择持续回忆成步堂令人同样痛苦。
令人庆幸的是留给他独自品味痛苦的时间并不多。白天他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晚上又将大部分时间付与挑灯夜读。异国的法律体系毕竟有很多不同之处需要深入了解,为了备考,他还是习惯性地选择了暂时的忘心弃义。尽管这让他在回复邮件的时候更加惆怅——他没有时间想他,他不知道该给他写些什么。成步堂拍下的稚內雪空像美丽的蒂凡尼展柜,他发给他看,只有图片附件,没有标题正文。御剑只能回一张晴天白云,云的形状汇集得像朵百合花。『心怀爱恋』,他以此落款。
这样沉默寡言的交谈持续到五月末。成步堂开始提及关于工作的话题。『竟然会有学校请我去当讲师,』他如是写道。御剑难得地对着屏幕微笑了。之后的邮件还是很短,但总会提一些关乎学生的事情。御剑对这所学校并不陌生,他自己便与其中的学生有所交集,因此不至于对成步堂的叙述一头雾水。这天凌晨御剑端着咖啡点开邮件,成步堂写:『跟小朋友们玩得很开心。』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心情,『很好奇你十七岁时的样子。』御剑眼前便浮现出将成步堂的头生生插在深色学生服上的样子。他笑出声来。
他也很好奇。
进入暑期之后成步堂反而更多地往学校跑。选入下一轮模拟审判的学生名单大致敲定,检察官的人选自然是牙琉响也无疑。出任检察官助手的是身为前任检事局长爱子的一柳弓彦,他在期末课题被分在另一个小组。据老师讲,尽管家境剧变,这孩子却一反前态,表现得非常勤奋努力。辩方成员都是律师班的优等生,裁判员由投票决定。陪审团云集业界精英,裁判长更是请来真正的法官。这场模拟审判显然已经超脱学校汇演的范围,而成为业界的一项瞩目动态,成步堂不禁开始觉得事情有些戏剧性地严肃起来。
『或许会成为你事业的跳板。』御剑这样回复。
成步堂久久地望着那封邮件。
『你还喝正山小种吗?』他故意这样写以表明还谨记对方的喜好。
『圣诞节的时候巧遇奈斯派索咖啡机促销。』他的措辞一如既往的书面化婉转。
孩子们被组织参与特别的司法实习,律师家庭的孩子更是已经开始西装革履地在各大名所的资料室和茶水间跑来跑去。他们比普通的实习生懵懂许多,但对待司法的态度并不逊于那些比他们年长的从业人。有的孩子死乞白赖地想要去成步堂的事务所跟班,成步堂只好推脱道:「那里很无聊的,查理前辈平常一句话都不说。」
他想这些看惯气派律所的孩子会对他的事务所失望万分吧。他很不希望这种稚嫩而无恶意的残忍伤害到他的小律所——包含着他引以为傲的亮闪闪洁白马桶的小律所。
学校付给他的费用并不高,所以讲师工作不能全盘替代事务。他开始习惯每天坐四趟地铁在城里来回,照常接洽一些咨询事务,偶尔也仍然会有案件慕名找上门来。或许作为律师,他因习惯闲散而显得不称职,如此忙碌的生活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但还未待及习惯,他就已经失去了偶尔睡过头的悠然。真宵也回到山里履行准掌门的义务;有时她悄悄回来一次,在事务所里看两个小时电视,把冰箱吃空,然后把座椅靠垫拍得软绵绵,放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
「下次不要买黄瓜味的冰淇淋!」她用圆体字迹在便条上写,「怪味到能让裁判长重新长出黑发!」
成步堂笑过之后去订了箱草莓冰棒。他一边收拾垃圾一边想,这么难吃你还不是把剩下的半打全吃掉了吗,现在绝对是坐在厕所里后悔着哭鼻子吧。
「你想不想吃拉面啊?」他给她打电话说。
「我后天就要出发去喜马拉雅山啦!」电话那头的声音显然混杂着哭腔鼻音。
夏季确实适合出行。不管是教师还是学生,都多多少少安排了出行计划。七月末时,他们必须敲定模拟审判的选题了。教师们希望通过打常规案件来彰显踏实稳健的教学风格,但董事会希望更多令人瞩目的元素。一些著名案件被摆上议事席,有不少是从成步堂的学生时代就接触过的教学名案。此外还有一起他曾经经手的案子,不过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桩案子的经纬究竟如何了。
在这些卷宗摞成的小山后面,教师们各抒己见,未免起一些争执。成步堂撑着脸颊摩挲已经喝空的水杯边缘,在蝉声长鸣中昏昏欲睡。假期学校中央空调电闸常闭,只有一架小风扇单调而忙碌地转动着,成步堂感到滑落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又被吹干,时间在近乎虚无地循环往复。
他为了让自己不要睡倒在会议桌上,勉强支撑自己去翻阅那些卷宗。实际上卷宗的冗长文字更令人疲倦,成步堂开始昏昏沉沉地后悔起自己的决定。当他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他把鼻梁狠狠砸到卷宗堆上之后的事了。巨响让众人暂时停止讨论,成步堂下意识地猛然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卷宗,捂着木木发痛的鼻子暗中懊恼。
他一边道歉一边狼狈地把桌面重新归置整齐。或许是因为气氛已经被争执弄得乏味透顶,教师们沉默而烦躁地拉过卷宗。似乎是因为装订失误,一本资料夹中的页面散落出来。成步堂拢过那些散纸,不经意地瞟见纸页上的几个字。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残留的少许睡意和暑意同时飞离,他迅速地坐直了身体,谨慎地左右看看,在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之后,惴惴不安地竖起资料夹查看那个案件的编号。那个编号他并无认知,他把这个陌生的字符排列记在心里,舌尖轻轻咂出声来。
成步堂离开学校时,天色已经开始泛红。他快步走过走廊,在路过常常讲课的教室时无意识地侧眼看了看。令他惊讶的是这假期的教室里竟然有人。他从教室后门的窗玻璃望进去,看到身着黑衣的金发青年坐在教室中心的课桌上,怀抱吉他若有所思。他的修长手指在琴弦上拨动,却并未发出声音,似乎只是若有若无地变化指法,又有些像是在构思编曲。从这个角度看来,他真的颇为帅气;金发让他有种西洋人感,深邃蓝眼睛像微缩海景。
在夕阳光辉中,他怀中的吉他红得鲜烈异常。但与那燃烧般的炽烈颜色全然相反,他的心绪显然不在身处教室或怀中吉他上,那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淡漠。这个年轻人究竟在寂静的校园里只身思考些什么呢。成步堂耸了耸肩,没有打算与他打招呼,夹紧公文包快速离开了。
『你会不会连吉他也要买成红色?』成步堂一边单手用手机打字一边摆弄新买的咖啡机。
御剑对着屏幕盯了半晌,一头雾水地慢慢敲字:『你是想听我唱歌吗?』
第一次学生说明会时,成步堂到得不算太早。在进入教室之前,他意外地听到门后传来争执声。他于是绕到后门小窗前窥探,发现室内形势不妙。
「好了,」他把公文包重重放在讲台上,环视着气氛阴沉、鸦雀无声的教室,「我希望能有人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牙琉仍然像惯常那样坐在课桌上,但今天他并未坐在教室中心而是退居边隅,拘谨地紧抱双臂,潇洒的眉眼间也锢进了一丝阴沉。作为他检方同伴的一柳和眉月坐在离他稍远的地方,脸色同样沉郁。一柳神经质地拨弄他不离手的指挥棒,徒增空气中的紧张氛围,而坐在教室另一边的辩方学生已经是气得满脸发白。
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事情相当严重,被选作裁判员的学生们缩在教室后排,眼神闪烁,在对立双方之间犹疑不定。成步堂在心中无声哀叹,他答应来当讲师可不是为了给一群半大孩子调解小团体间矛盾的。
「如果没有人能推动现在这种尴尬状况,我就只好转而求助于你们的担任教师了,」成步堂无奈地摊开手说,「我不认为我有权利干涉你们课业之外的活动——」
「可巧这本来就是课业活动;您可千万不要去找老师。」担任辩护律师的男生神色难看地推了推眼镜,「我们都知道老师肯定会站在牙琉那边。」
「就算已经取得检察官资格也不该这样肆意违反规定吧,」坐在他身边的女生尖刻地说,「这是事关学校声誉的重要活动。我们才是被正式选拔出来的学生,我们才能代表学校的水准。」
「这个孩子,」牙琉状似心平气和地开口,「他看到了案件真正的突破口。恕我冒昧,既然他可以打败我,那么我想他也可以胜过在座的各位同学。」
王泥喜坐在牙琉所坐的课桌之后的椅子上,看上去已经缩成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小一团。成步堂再次在心里哀叹起来。其实在他看到这个小小的身着红衣的身影的同时,就知道了学生间的争执究竟为何。一切端倪明显得就像月球上的环形山。王泥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对不起。」即使声音打颤,这孩子的嗓门还是那样大音量,「我完全不知道……牙琉前辈让我过来,我不知道是为了这种事……给各位前辈造成困扰是我的不对,我……我这就离开。」
成步堂确信自己看到王泥喜狠狠瞪了牙琉一眼,看来牙琉果然没有对他事先声明。不过牙琉只是低头看了看王泥喜因不安而警觉的模样,就快速地伸手拉住他将要离去的身影。
「成步堂先生您也在场,您知道这个孩子都做了什么。」他看向成步堂,手指稳稳地拽着企图挣扎逃脱的王泥喜,「我相信辩论场上有了这个孩子才能展现出法律专门校的真正本色。再说,」他眨了眨眼,「大脑门君已经决定要向我们学校升学了。」
「什么——我才没——那个明明是你——」王泥喜气冲冲地辩解起来。
「——反正他成为我校的学生也只是八个月之后的事,稍微提前参与一下也未尝不可。」牙琉继续把话说完。
平心而论,成步堂确实对王泥喜有着欣赏之处。或许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某些与自己相似的特质,又或许是因为他年龄还小、褐色双眸直率天真,总之在王泥喜面前,成步堂觉得自己很难过分严肃或发火。然而学生们的立场更加现实:于情于理,王泥喜都不太适合站到这个舞台上。成步堂瞟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小朋友,心中颇是怜悯。这种被强赶上阵的感觉他并不陌生,好在他的长处就是能迅速找清自己的立场,籍以忘却冲突、专注应战。王泥喜能不能尽早找到他所应信赖的一方呢——现在他的眼神正茫然无助地在教室里每个人的脸上游移。
「我只能说很抱歉,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他小心翼翼地挑选措辞,同时腹诽冲动敏感的青少年实在是棘手难题,「道叶老师下周就回国了,你们可以跟她协商。只不过我今天必须把课题布置给你们,否则日程就会拖得很紧张。」
未来的精英们虽然热血上脑,但毕竟颇识大体。或许也带着一份自信能够更好解读案件的优越感吧,学生们纷纷翻开笔记本;牙琉把滑落脸侧的刘海甩开,强行把王泥喜按回座位里。
「本次的课题仍然是刑事案件,案情较为复杂,对各位有着相当的考验——不过也不是那么难,别紧张。」成步堂清了清嗓子,「被害者是甜点师,在参加世界级甜点大赛期间遇害于赛场,比赛场地是市立美术馆,详细信息会在之后提供给大家。死因为扑杀,尸体位于同为甜点师的竞争对手的房间内,该甜点师即作为嫌疑人被捕,当然了,他坚称自己无罪。」
已经熟读数遍的资料在成步堂脑中逐渐展开,所有文件交织成为一个鲜活立体的案件。参与案件的真正律师与检察官的面容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这两位故人相互交融,最终幻化为他心中常常牵挂的那个人的影子。
「这个案件并非那么出名,你们同样会很难查到相关的报道和资料,所以请还是专注于对案件本身的探讨和研究。」他看着学生们因未知而显得颇有些紧张的面孔,「它一度成为悬案,官方文件以案件编号代称。而它的名字就是……」
他转身拿过粉笔,有些颤抖地在黑板上写下IS-7的字样。
回家的路上成步堂带王泥喜绕路去吃点心。他问王泥喜的家住哪里,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报出站名,同他回家是一个方向。王泥喜的情绪一直不太高涨。当然可以理解,毕竟经历了一段令人难受的时光。他们走出校门时,成步堂感到王泥喜终于深深松了口气,神色却是更加低落了。成步堂看着那样的他,就很想做点什么安慰他一下。
「想吃什么就随便点吧,我请客。」
王泥喜低着头沉默了,成步堂耐心地望着他。王泥喜心不在焉地将菜单翻了三个来回,终于似乎下定决心似地开口:「成步堂先生,我果然还是想为那天的事情道歉。——我那天实在是太冒犯了,对您和牙琉前辈都是。」
他说完就咬紧了嘴唇。
成步堂突然笑了。他笑得那么唐突,让自己和王泥喜都很吃惊。会让他爽朗地笑出声来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经历了。王泥喜被他的笑弄得非常慌张,本来就紧绷着的身体更显坐立不安。成步堂只好将目光移向窗外,只有望着自己在玻璃窗中的隐约倒影才能让他的神经冷静一些。
「对不起,不过你真的没有必要这么紧张——还是点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吧。」他看回王泥喜,声音里还有掩不住的轻微笑意,「人在太过紧张的时候总是会胡思乱想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吃点甜食放松一下。布丁?圣代?可丽饼?就算吃点女孩子气的东西也没什么,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王泥喜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看起来有成堆的话想说。
「您——不生我的气吗?」
「不管是我还是牙琉君,都没有理由生气。」成步堂说,「那位检察官应该反而是对你很认可,才会让你来参加这次活动的。」
「那个人明明是想让我难堪。」王泥喜气冲冲地说。显然他已经把所有事情归咎于牙琉身上。
「如果他想让你难堪,那你就更应该挺起胸膛证明自己。知道吗?你那天的一句话,拯救了一个身陷囹圄却清白无辜的人。他叫矢张政志,今年二十六岁,正因为当时成功脱罪,现在才能自由自在地画他想画的东西,干他喜欢的事。」
王泥喜的眼睛瞪圆了。他显然没有想过这么现实的事情。「这是真的吗?」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是真的。」成步堂笑着拿出手机,「你想拨通他的电话吗?虽然他可能早就忘记这个案子了。」
他破旧的手机早已是过时型号,里面的通讯录条目日愈增加,甚至到了内存不足的地步。虽然其中很多都是不会再次联系的人,但是偶尔翻阅那长长条目,会若有若无地记起委托人的脸,并隐约记起当时的事情。他想起他是如何坚定地选择站在孤单的委托人身边。经验慢慢磨砺为意志,他非常庆幸自己选择成为律师,这个职业对他而言是种幸福。
王泥喜接过他的手机,望着矢张政志的名录无言地看了很久。或许这种实感正在慢慢叩击他尚不成熟的心灵,正在他的胸中掀起某种心潮澎湃。成步堂说:「王泥喜君,你为什么想成为律师呢?」
王泥喜没有说话,但是他眼中正闪闪发亮。
片刻之后他们的桌上摆出苹果派和可丽饼,可丽饼被大量草莓和染了色的奶油填得红彤彤的。王泥喜拿起叉子,对着那巨大的甜点盘不知所措,成步堂熟练地将蜂蜜淋撒在烤得金黄的苹果派表面,清甜扑鼻的水果香气令人胃口大开。
「成步堂先生觉得我应该试一试吗?」王泥喜笨手笨脚地用叉子把水果挑出来。
「你可以跟牙琉多聊聊。」成步堂避重就轻地说,「他对这个学校的了解比我多,而且他才是真正邀请你的人——」
王泥喜显然对这个提议不是太过满意,但他还是扁着嘴点了点头。他歪头想了想,漫不经心地把草莓块送进口中;而从他脸上阴霾乍扫的神情看来,他是为意料之外的甜食美味而感到震惊。
「不过,这个假期学校留了很多课题,我不知道能不能两方兼顾……」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可丽饼,嘴边沾上了一点浅红色奶油,「如果在法律学习上遇到问题,我可以……向成步堂先生请教吗?」
「当然可以。」成步堂一边回答一边心虚地想到他已经将司法考试阶段积累的知识抛得一干二净,「不过我下个月可能会有段时间不在这里。」
「您要出远门去吗?」王泥喜双颊鼓鼓地抬头看他,眼中充满好奇。成步堂模糊地以笑应答,不由自主地将眼神挪开了。酸甜苹果味自然地将心情渲染,茶水带动悸动不安。他常常刻意迫使自己忘记这段排好的行程,因为害怕过度希冀换来失落。但当提起这件事时,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平静应对。
「是啊——如果纽约算远的话。」
他曾经发疯似地梦想他在一夜之间便去到御剑身边。他愿意在他身边痴痴地坐一整天,只要御剑还允许他陪在近旁便是好的。他不敢奢求过多了,因为他们并未交往;却不由自主地怀揣期待,因为御剑终究是还没有提出分开。
他的英文很烂,却有着莫名其妙的信心。当他终于开始为出行的实际性问题发愁的时候,邮箱里已经塞满了与赴美旅游相关的宣传单和购物券了。预定机票和酒店的记忆非常模糊,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已经喝醉了酒。几番犹疑要不要提前告知御剑,在打字下去之前却意识到他只怕自己是给御剑添麻烦。成步堂想,他的愿望只是见御剑一眼。
在偶尔没有工作的日子里,他喜欢模模糊糊睡到正午之前,却总是会在七点之前习惯性地猝醒一次。回笼觉后浑浑噩噩地起床时,有几秒钟他记得自己梦到了御剑,却完全记不得内容究竟如何,是悲是喜也无迹可寻,就连御剑的面容也开始幻化。那时他便想他必须去见御剑了,一个问题拖延六个月之久并不是个明智的解决方案,这段时间已经足以完成一段慢性自杀。
坐上前往机场的轻轨后,去见御剑便真的成为一夜之间的事。其实本来就是像梦一样简单又便捷的事,只不过在真正实施之前所需要的准备实在太多了。但是这所有过度的准备,在今夜化成一片安定,只是一张登机牌的重量而已。
可惜他在这个夜里严重失眠。成步堂在黑暗中裹紧毛毯,因为恐高的不安而迫使自己看向闪烁的电视屏。尽管他准备了眼罩,却发现在空中遮蔽双眼只会让恐怖的虚无感变得更加鲜明。他困倦地交缠双臂,慢慢地喝掉作为夜宵的牛奶,觉得心里翻腾得更厉害。
他计划在晚上七点敲开御剑的房门,尽管眼下他在时差和疲劳的折磨之下开始觉得昏昏欲睡了。他揣着已经折得发软的地图在陌生的地铁线路间打转,中间过程果然坎坷非常。他在走近御剑的公寓前看了看时间,时针指向数字八后半格,而他梳整的发型在黄铜门牌的倒影中无精打采地四下支愣着,笔挺衬衫在夏日汗水中无可避免地变得一塌糊涂。成步堂尽力忍下一个哈欠,觉得香草拿铁开始在他的腹中翻滚,刺得他心脏深处闷闷地发疼。
经历了几乎长达一天的旅程,唯一的目的就是站在这块深红门垫前。但是在抬脚踏入门厅之前,他几乎是理所应当地畏缩了一下。在短暂的踌躇过后,他马上将脚步接续下去,让人几乎看不出他在这之间产生迟疑。成步堂带着他惯有的、刻意的鲁莽走进公寓,将身后街道的车水马龙抛在脑后。他的身影就像被这巨大的暗色建筑吞没了一样,闪耀的曼哈顿无声地将这个不安的陌生东方人扫入怀中。
御剑做了一个梦。他从未知晓梦境竟会这样逼真,从形象到气味都可以伪装得同现实不差分毫。他疑惑这是不是什么崭新科学技术的成果,比如一台粉红色造梦机之类的东西;但在脱离梦境前一秒他终于意识到它如此逼真的原因了。那一刻他出声地嘲笑自己,因为这一切原理都太过简单了,这是个连小学生都能轻松回答的问题。他笑着笑着便觉得眼睛涩了,睁开双眼时他便看见成步堂轻轻地用拇指蹭去他眼角涌出的晶莹液滴。
因为太过想要拥抱,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免所有亲昵的行为。成步堂想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究竟代表什么呢,他们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御剑出门之前犹豫了半晌,把备用钥匙拆下来放在桌上,却没有补充什么话语就离开了。成步堂拿起那把钥匙轻轻晃荡,清晨阳光将采光良好的室内渲染得空灵异常。
哪怕说一句再见也好,无言更让人感到不安。成步堂想御剑的内心或许更加复杂。他知道自己在前十二个小时内有无数个机会能表达任性,但他最终没有说。而御剑本来就不是一个会流露任性情绪的人;御剑需要顾及太多,成步堂却只顾及御剑。
即便是在最动情的时刻,成步堂也没有说出那句无数次徘徊在心头的话。『永不分离』,哪怕约定双方都心知那是谎言,也不敢轻易地缔结,因为容易忘记这是谎言,便成为自寻烦恼的源泉。
不能不分离。这令人极喜极悲的久别重逢昭示着这样的现实。成步堂终于意识到这是饮鸩止渴,或许这一步他走得错了。他将咖啡胶囊投进御剑的深红色咖啡机里,窝进御剑的沙发里用御剑的电脑浏览新闻。在等待咖啡香味灌注进整个房间时,他发现电脑旁的咖啡杯是蓝色。这颜色从视网膜深深刺入心中,他望着屏幕壁纸上的粉雪夜空,突然将脸埋进手中嚎啕大哭。
他后悔来见御剑,他后悔与他共度了那样深情缠绵的一晚。御剑的眼泪让他的心都要碎了,那时他想伴着他一起流泪,却不得不在他面前摆出宽慰笑容,那滋味比生吞辣椒要辛涩千万倍。
成步堂顺着观光地图兜兜转转,因为忘记采取任何防晒措施,觉得脑门的皮肤已经被晒得皲裂。所以在日落之后他仍然慢吞吞地在酒店附近的公园徘徊,让夜风把晒焦的皮肤慢慢抚摸,看路灯下的情侣们牵着手散步、拥抱、在彼此的耳畔喃喃细语。二十分钟后他回到酒店,全身湿透而精疲力尽。他快速穿越酒店大堂,只想扎进床铺睡到人事不知。
「一起吃晚饭吧。」御剑追到电梯口拉住佯装无视他的成步堂。
「早就过了晚饭时间吧。」成步堂挣脱他的手说谎道,「我已经吃过了。」
「那么正好。」御剑不动声色地换用被甩开的手去拎公文包,「我还没有吃。」
成步堂绝望地锤下电梯按钮:「你何必跟我在一起吃饭呢?」
「因为你是我必须邀请共进晚餐的人。」御剑跟在他的脚步后面走进电梯。
御剑靠在他房门对面的墙边等他淋浴更衣完毕。在门板之后,成步堂几次举起古龙水瓶又几次放下。他空空如也的胃部空泛地回荡着声响,试图告诫他不要再愚蠢地自寻烦恼。但是御剑正在门外等他。他闭眼按下香水瓶阀,炽热的手腕内侧被喷雾激得瑟缩一下。
他推开房门时,感到御剑若有若无地向他房间里窥探。御剑望着他整理过后的模样,不经意地抬手帮他拉正那条漫不经心系成的领带。成步堂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御剑望着他,似乎想做些什么,但终究放弃了。
御剑带他去一家附近的小餐馆。装潢朴素,但溢出食物香味。在点单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相对无言,成步堂觉得脑回路被万千思绪阻塞,近乎爆炸。御剑隔着餐桌再一次把备用钥匙推过来。
「住在我家里还能省下预算。」他说,「你在这里住几天?」
成步堂盯着那把钥匙,没有接话。
「很抱歉。我那天就应该问清楚你的行程。」御剑别过眼,无中生有地整理餐巾,「但是我当时——没有办法问出这个问题。」
「你我都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令人厌恶。」成步堂说,「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无论结论如何都令人失望。所以本身就是错的。我不该过来……我们早就该分手了,御剑。」
御剑低眉轻轻地转动起无名指上的指环。
「从你嘴里听见这个词还是让人意外的。」他说,「我还以为先提出来的人会是我呢。」
「最后赢的总是我,御剑。」
「是吗?」御剑翻起眼睛看着他,声音饶有兴趣,但成步堂发现他脸上并无悦色。
土豆色拉及时打断了这段对话,御剑吐了口气,剜了一块沙拉在盘子里。餐具碰撞的清脆声音让成步堂想起了什么——他们在外面用餐的时候往往谈论一些令人感觉不安的话题,因为令人喜悦的话题在家里谈就足够。他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动摇得那样厉害,也机械式地舀起沙拉。特制酱汁与细致处理过的土豆块融合得堪称完美,但成步堂仍然味同嚼蜡。
小店的实木门板将外界杂音很好地隔离在外面。乍看上去这实在不像一家热情好客的餐馆,但可以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安全。在闹市之中被吸进真空,好像从鱼缸内部向外窥探世界。但是太静了。就连侍者都隐藏在黑暗里,御剑的存在感在成步堂眼前无限地放大。成步堂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急忙又吃了一些土豆。料理的美味从内脏间隙慢慢渗透进去,这下他不得不尝出这道色拉的味道,那不由分说的存在感同眼前的御剑一样鲜明。尽管他的喉头已经被悲伤梗阻,却还不得不出声地称赞这道料理的美味。御剑吃下一块蛋白,状似不经意地说:
「之前常常挤不出时间吃饭。后来发现这里。」
他神色模糊地望着似乎已经立志要将自己埋没于饮食之中的成步堂,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于是他偏头想了想,继续说:
「之前带过来的酱油……我早就吃完了。有好几个月都处在食而无味的状态里。」
「那样是不行的吧。」成步堂说,「你还是改吃塔塔酱吧,日本的酱油涨价涨得厉害。」
「把你的酱油给我吧。」御剑毫不客气地回答,「我在你的置物台上看到了。」
成步堂听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应答,不禁终于看回御剑。
「你在房间门口等我只是为了偷看我有没有带酱油?」
「否则呢?」御剑说,「不过偷看这个字眼太不中听。」
后来的话题只围绕观光旋转。成步堂踌躇了半晌,想问一点关于御剑的问题,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只好暗自作罢。苹果冻作为餐后甜点上桌。成步堂想,在晚上九点之后摄取这么多糖分实在算是奢侈了,但他们在菜单上看到苹果冻或苹果派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点,从而形成这个烦恼。
「美国人很喜欢苹果。」御剑看着成步堂一点点地在苹果冻上挖孔,「每家店都有苹果派,就算是你也会吃到倒胃口。」
成步堂配合着他笑一笑。
用完晚餐后他们走回酒店。御剑在成步堂身后将席上那把孤零零的备用钥匙收进口袋里,执意要送他,却没说要送到哪里。于是他们无言地沿着那道路一直前行。深夜的道路沉默着延伸,偶尔略过的汽车引擎声也只是沉静的点缀。霓虹灯反衬夜色,让曼哈顿显得加倍光彩照人。他们的举止毫无情侣的气氛,只是宛如两个淡交的友人似地慢慢走着,中间隔出一步的空白。成步堂在每个路口处,都以为御剑会离开,但是他没有。他们就这样无言地一直走到酒店前,成步堂最后一次停下脚步。
「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不会再来了。」他面对御剑开口。
御剑伫立在灯火通明的街边,脸色被渲染得忽明忽暗,似乎上面浮动着一层柔弱的微光。成步堂用诀别似的心情望着他,便觉得他是那样美,美得令人绝望,绝望得像这令人觉得完全陌生的城市。成步堂几不可闻地轻轻抽噎了一声,旋即觉得自己的这种懦弱实在令人作呕。
他掉头走向酒店。脚步踩在大理石阶梯上时还觉得坚实,踩上地毯便绵软得眩晕。他按下十七层的电梯按钮,在挤满客人和旅行箱的电梯间里面对自己的倒影,只能硬撑着不哭。电梯升空的节奏比预想的缓慢太多,让人怀疑它已经被沉重的负担坠得无法自控。他就连最后体面地说出道别都做不到,这样怯懦的他真的还是之前那个自信可以隔着半个地球爱着御剑的他吗。……不。他仍然可以远隔万里爱他,只是他不能再承受这爱情中间远隔万里了。
几乎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终于走到他的房间门口。御剑气喘吁吁地在那里拦着等他。成步堂怔怔地看着御剑,看他一贯齐整体面的着装全都跑乱了,脸上那份惊惶茫然像是前夜站在黄铜门牌前整理仪表的自己。汗水从御剑的额边滑落下来,他紧紧地握住双拳,望向成步堂的双眼糅合进愤怒和悲伤,无言却偏偏宛如嘶吼着千言万语。
成步堂想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敲响御剑房门时,他想象御剑默不作声地将门镜盖拨开,小心翼翼地观察门外景象。那种极尽谨慎的举措是御剑的习惯,尤其是在独身居住之时。他在一瞬间生起恶作剧之心,想要伸手盖住门镜,然后听御剑在漆黑视野中隔着门板发问的声音。用英语吗?他想到他从没见过御剑使用英语的样子。
「是我。」
他慢慢地尝试将手掩向门镜,低低地喃喃自语。但就在这彷徨踌躇的一瞬间,在他感受到御剑房门的质感之前,那扇门就被向前拉开。成步堂意外地向前趔趄了一步,御剑愣愣望他,将握着门把的手落在身后。一万公里的距离变成一厘米,这超高速行驶令人感觉头晕目眩。
御剑的表情那样复杂,成步堂无法言述,却将那表情深深刻在心里。他半张着嘴思考自己该说的话,同时又竭力猜想着御剑将会说的话,但大脑之中呼啸旋转着的只有空白。御剑低下头,将那幅百感交集的表情藏起来,出声笑了。他笑的声音十分奇怪,似乎掩藏了哽咽在里面。
「是你。」他说。
御剑伸出手,似乎想要确认一下这触手可及的恋人实体。那是吐息凝滞的片刻,成步堂看到御剑剪短了的头发,看到御剑穿陌生的浅色针织背心,他想自己在御剑眼中究竟是一如往常还是发生了巨变呢。他突然害怕起来。在御剑感受到他之前,他握住御剑的手腕将他推远。然后在御剑讶异的神色对面,他探头与他接吻。
他如此矛盾。
即便在身体最为贴近的时候,他也没有拥抱御剑。像是孩子需要软绵绵的布偶熊而非美丽的玻璃兔子,他害怕冰冷坚硬,害怕陌生,害怕那种无形的疏离会让他在夜半时分抽泣起来。御剑缺少温柔体贴的天赋,但仍然竭尽全力待他温柔,似乎在向水晶骨骼上贴柔软棉花,那种刻意的温和却反倒让人感觉如履薄冰。他害怕他在拥抱过御剑之后,便会自以为是地沉浸在那柔软之中;他歇斯底里地拥抱他,便会让那些暖和的棉絮脱落,双手触及的仍然是冰冷彻骨的水晶骨骼。他知道这不是御剑的错,因为犯错的不会是物件,而只能是错误地对待了它的人。
「你还有件事没有做。」御剑说,「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成步堂不明白御剑为什么不理解。怎么会毫无恐惧呢,这比在真空中飞行还令人绝望,把人的肺部紧紧攥成一团,揉成比手帕还小的一簇。
「根本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知道吗?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
耳鸣声让他的大脑停止运转。御剑将他揽入怀抱,轻轻拍打他因泣不成声而痉挛的后背,那紧拥像是要把所有缺失的亲昵都弥补回来一样,那力道让成步堂觉得这世界坍塌在即。
「最后赢的总是你,是吗?」御剑贴在他耳畔轻轻说,「那么就别输。」
御剑砰地拉开啤酒罐。他们做好了彻夜不眠的准备,便叫了一打酒进房间。一时间他们只是盘腿坐在床上望着彼此身披浴衣的身影,在四目对视之前挪开目光。
成步堂望向御剑的侧脸。那种刻意别开的姿态并未展示拒绝,反而透出种模糊而柔软的情感。沉默的夜灯暖光落在御剑迷蒙的双眼上,然后顺着他的轮廓缓缓下滑,勾勒出他的体积感,深沉地存在于成步堂的面前。
「很久以前发生过很像的事情。」御剑低眉慢慢地摇晃着啤酒,「逃避和自我放弃。」
「如果那时就知道会以此收场,倒不如尽早放弃。」
「不。成步堂。」御剑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我不能相信这是你真正的想法。改变你的是什么?」
成步堂深吸了一口气,回视向御剑认真的眼神。
「是你啊。」他微弱的声音似乎缺乏勇气,却又带着种豁出去的气势冲口而出。
御剑怔怔地看着他。
「只需要……一秒钟。」成步堂捏扁了手中的空罐,「只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你如此真实……却让我觉得无比虚幻。」
「那我要说我们打了个平手。」御剑说,「我一瞬间以为这是个梦。」
成步堂觉得心中抽紧了一下。当时当刻御剑五味杂然的模样在他心中慢速重放,他从没有见过御剑那样的表情。那所有五官都糅杂了最脆弱的情绪,显得虚幻无比。那张脸,还有清晨时分的那滴泪水。那让相逢本身变得悲伤万分。
「我很感动。」御剑简洁地带过关于他自己的部分,正如他从来不习惯讨论自己。他把玩着手中铝罐,视线跟随着那水滴形的罐口旋转,「这半年来我本来很……担心。」
成步堂让自己同样追随那黑黢黢的小洞盯着。他想他知道御剑话里的意思。
「其实在离开之前我就开始担心。」御剑叹了口气捏住鼻梁,「我很害怕你强颜欢笑的样子。但你总是这样。把虚张声势和演技带到生活中来……是你最严重的一个恶癖。在翻阅你那些邮件的时候……我看不出真正的你的所思所想。所以我强迫自己停止揣测屏幕另一端的你的样子。」
啊,他全都知道。他当然会知道。在目光敏锐的恋人面前从来没有名为隐瞒的选项。「我不想显得软弱。」成步堂脱口而出,「我希望你能觉得我有一点可取之处。」他这样生硬地争辩着,觉得自己像个脆弱倔强的半大孩子。
「你从来都……不曾。」御剑向前坐了一点,「我所认识的成步堂龙一从未软弱过。」
「哪怕是我站在课桌之后为自己从没偷过的三千日元痛哭的时候?」成步堂虚弱地笑了笑,「哪怕是我躺在吾童川里发高烧的时候?哪怕是,就在一个小时以前,我在这房间门口像小姑娘一样掉眼泪的时候?我太软弱了,御剑。我太害怕失去什么东西。我永远无法像你一样坚定果决,你太优秀了。我太害怕……我太害怕失去你。」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希望他们不交往亦不分手。御剑直到这时才明白成步堂说出这句话的原因。那时的他已经有多绝望了啊,御剑带着令人心痛的惊诧去想象,便明白自己从未、也不将体会成步堂的心情的分毫。他在每天睁开双眼之时便要被这种习惯性的恐惧所鞭笞吗。
「不是害怕你离开而是……害怕失去。」成步堂望着他说,「过于单方面地。」
「……我无法给予你应得的安全感。」御剑嗫喏着道出答案。
「不。站在你面前时我便感到安全。」成步堂喝掉半瓶酒,「有时就连意识到我们的关系都会让我不自量力地狂妄起来。」
「那么不在你身边的我,」御剑说,「便不是仿若不存在一样吗。」
惊惧正在他的身体中发生毛细现象。血液结冰的错觉正从手指尖端逆流而上,御剑觉得后脑麻木地眩晕着。他正在试图,或说他的意识正在强迫他切身体会成步堂的情感。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得透明起来,因为他——因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导致他不可能使对面的这个男人——他最希望得到幸福的男人——幸福。
「当然了,不在我身边的你,会让我下意识地觉得,」成步堂把残酒全部灌下去,空洞的笑容充满了自我厌恶,「你已经不在了。」
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了,几乎比海拔零下四千米的沉砂还苍老,但仍然常常将他们之间的爱与平和撕扯得鲜血淋漓。那是关于失去的故事。割去后半段较为温和的那部分,这事情那留给两人最深的记忆仍然是关于失去重于生命之物的冲击。对成步堂而言,便是失去御剑。便是在认知中失去御剑的生命。
御剑未曾为这件事感到歉疚吗?当然不。但直到今日他都认为暂时脱离尘世是必要的行为,只不过是他当时太偏执、太自负、太自私了。他完全可以换一个温柔一些的字眼,而非「死亡」——但抱歉的是在不可逆转的历史中,他正是这么做的。这会让成步堂怎样想呢,他却没考虑过。他并没有为他人考虑的一点余裕。
所以在成步堂的世界里一度透明的他终将很难取回他的肉体。他只是个魂魄,唯独在满月之夜呈现的苍白憔悴的魂魄,将他至爱之人面颊上的玫瑰红色扫成忧郁的煞白。
转天成步堂苏醒的时候,御剑正坐在逆光的沙发里慢慢喝茶,吃吐司片,看报纸。宿醉和缺乏睡眠让成步堂觉得太阳穴接近爆炸边缘。他没有打算从床上站起来,而是晕头转向地隔着床头柜爬向御剑那张靠近沙发的床,然后让自己在御剑的床铺上坍落得像潭烂泥。
「有什么好新闻吗?」他口齿不清的声音从被单堆里传来。
「今天天晴。」御剑正因低血压而头晕,嘴唇苍白得毫无人色。
「我该退房了,」成步堂咕哝着试图翻身,却觉得自己像一坨重石。御剑响亮地折下报纸,望向成步堂的眼神有点飘忽。
「去我那里休息一天吧。你这样很不适合飞机。」
「特价机票不接受改签。」成步堂觉得每说一个字都在磨损他剩余甚少的生命力和耐心,「而且我的年假早就没剩了。」
「民营企业的负责人就别再编胡话了吧。」御剑生硬地说,「我说留下来。」
成步堂挣扎着。或许只是他觉得自己在剧烈挣扎,因为从表面看来床铺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散架了。他的心脏在铁锭般的被单下咆哮,让他知道自己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离开御剑,否则就正如拥抱仙人掌,会将过于脆弱的自己刺得四分五裂。但他更加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嘴里只能说出梦呓般的哼唧,而他的躯干对所有事情的回应竟然是——如此令人愤怒的怠惰。
他心知肚明。这具身体不愿离开御剑。
「我会回去的,哪怕坐潜水艇我也要回去,」他绝望而违心地横下心抵抗。
御剑将报纸扔在沙发里,站在床边打量了他一会儿。成步堂没有精力去在意御剑的目光,或表情,他的头让他只想埋进枕头重新睡到阿空加瓜山爆发——又称永远。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御剑沉沉叹了口气,而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御剑坐在了他身边。他真害怕御剑会说点什么奇怪的话,也害怕他会触碰他,因为那样真的会让他扔掉那张见鬼的飞机票,而挣扎着去抓触手可及的御剑的一片皮肤碎屑。但在他恐惧的这几秒钟间,什么都没发生。他狂跳的心冷静下来,他希望御剑在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在沉默地思考过一夜之后,会像御剑所应做的那样选择最优方案——离别——尽管那让人如此悲哀。
他身边一沉。
那触感让他的心都跟着沉没而下,而与此相反的是他慢慢地从被单包裹中上浮起来去看身旁的动静。御剑正侧身躺在他的身边,与他面对着面。那脸色和被单同样苍白,而眼下暗得仿佛已凹陷下去了。他闭着眼,看上去那么疲倦,手臂的垂落都显得雅致。成步堂默默地看着御剑,看着他平缓地躺在他面前慢慢呼吸,就那样宁静而困倦地睡着了,心底升涌而起的颤动仿若目睹什么极度令人动容的奇观,譬如极光,譬如海市蜃楼,譬如在海岸上安然地自主搁浅的巨鲸。
成步堂闭上了眼。他真的太困了。
成步堂在将他的蓝色旅行箱从御剑的深红轿车后备箱中拉出来时便颇精明地预见坑洼崎岖的前路。当下的现实是他需要休息,他的酒店房卡已经被销,而他的飞机早在三个小时前就起飞了。御剑从车库里提了一箱纯净水进屋,成步堂坐在他一尘不染的厨房里愣愣地让旅行箱在地砖上滚动,尽管疲乏无比却仍然局促地笔直挺坐,像只极度焦虑紧张的瞪羚。
「到床上去。或者沙发,随你喜欢。」御剑用命令般的口吻说。
成步堂在反驳之前,便去到层层叠叠的织物下似睡非睡地阖眼蜷着。伸手所触的净是绵软的枕头靠垫,木棉羽绒将人体的力道温柔包裹,将意识褪色得虚虚实实。他稍微翻一个身,便轻易嗅到周身萦绕的御剑的气息。凛冽、洁净而温柔,柑橘味与汗气柔和地交缠,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温柔地抚摸。
那是个很安全的襁褓。
门和绒布窗帘将世界隔离在外,感官似乎尽数死去,他不知道此刻在发生的事情还有什么,宛如睡在时间胶囊之中一样。他便只是静静躺着,像个很乖的孩子,就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在那段朦胧的、无限断线的记忆之中,似乎有御剑小心翼翼地挤进来,穿着柔软的棉布衣服,带着葡萄般的茶香味,在虚无的海洋之中拉住他的手,与那段时光同样虚弱恬静,像是一个受到轻触就会破碎的肥皂泡泡。
他于是睡啊,睡啊,觉得自己几乎变成那个被纺锤刺破了手指的公主。他做梦似地觉醒,便能借着一层薄薄的月光端详御剑的睡颜。距他近在咫尺,平和得宛若蜡像,幸而仍在一起一伏地呼吸,吐息声音单调却让人心境平和。
成步堂便默默地望着。
最后一次醒来像场回味无比糟糕的电影,窗外阴雨连绵而室内空气被空调机吸得有种病态的燥寒。成步堂托着他睡得仿佛涨满了白色泡沫的脑袋翻箱倒柜,从箱子夹层翻到晾衣架上搭的牛仔裤袋底部。
「把护照和信用卡还给我。」他昏昏沉沉地把自己扔进御剑旁边的沙发。
「不着急。」御剑将手中书籍翻过一页,「在星期一前你用不到它们。」
成步堂愣愣地看着他。他虽然还没吃透御剑话里的意思,但充满危机意识的第六感在无声地向他传递情报。
「十一点半的飞机,我会叫辆车。」御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似地摘下眼镜,回应成步堂的目光,「然后我们一起回去。我九月前有段空闲。」
墙上的电子钟里无声地跳动着秒数,成步堂没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御剑的路数他永远不会读懂。
「我不是小孩子,别用糖衣炮弹哄我。对你而言才不是『回』,」他死气沉沉地回应,用尽全力让自己的表现能够脱离御剑的计算,「你只是『去』而已。也别说什么『我们』。那已经不是你的地方了。」
御剑叹着气揉了揉眉心。
「现在不是抠字眼的时候。」
「回不去的。」成步堂别过眼去不再看他,轻轻地吐出一语双关。
他恐高而御剑有幽闭恐惧症,他们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坐飞机的组合。他们坐商务舱,相邻的席位,中间隔着可以牵手的距离,却各自别过头去将双眼藏在眼罩下面。他们在对方睡觉时用餐,御剑看完一本薄薄的小书,成步堂看过三场电影。分分合合,酸辛苦辣。
「我不知道你喜欢老电影。」御剑说。
「英格丽褒曼像你。」成步堂回答。
对这个胡搅蛮缠式的答语,御剑回以斜睨。成步堂嘴角若有若无地挂上一丝笑影。他向前伸出手,在脸上堆起戏剧性的情绪,将那经典的台词复述,氤氲眼神在阅读灯投下的光晕中迷蒙发亮。
「吻我,仿若最后一次般地吻我!」
「还是比较像你,舞台剧演员。」御剑把笑声压下去,配合地拍拍手,「我还是更青睐亨弗莱鲍嘉。坚韧而优雅。」
「还很多愁善感。」
御剑扬起了眉毛。他似乎想反驳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在来得及倒时差之前,王泥喜就给他挂来了电话。那种迫不及待的冲劲颇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跃跃欲试、焦躁不安。
「怎么才接通您的电话,不是说周五回来……!」
「哦,抱歉,我误了航班。」成步堂不由自主地放飘眼神。
「辛苦您了……不知道您有没有看到邮件,道叶老师通知我可以正式参加IS-7号案的模拟裁判了!」
然而他毫不知情,多亏御剑把他的护照、钱包和手机隐蔽了——用御剑的话说是『保管』了——三天之久,「我在那边的网络不太好,」他迅速地扯了个谎,「真是恭喜你了。」
「我看了些书,」王泥喜说,「但还是心里没底……」
「牙琉没有帮你吗?」成步堂回避着御剑从身边投来的探究目光,尽量作出种身为人师的温和。
「——他——哎,我的意思是他帮我办了学校的借阅证,但是——」对方支支吾吾地说,「不想太麻烦他……他们检方的口风也很严。」
「加油吧。明天的组会很期待见到你,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聊聊。」
御剑不动声色地把衣服展开,逐件地套在深色衣架上。「你的那个小孩子?」他的语气仿佛不太在意他身后望着手机屏幕默默出神的成步堂的模样,「听起来确实十分——年轻有活力。」
「声音大了点。」成步堂干笑了两声,「但是个很规矩的孩子。」
「这样挺好。」御剑说,「不用在意我,你维持正常的生活轨迹就好。我只是个借住在你房里的旅人。」
「所谓借住是住到别人床上的?」
「你可以去睡书房。」御剑耸了耸肩,转身走向盥洗室。
成步堂一时无言,但这答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合乎他的预料。御剑仍然是那个御剑,养尊处优而飞扬跋扈的一抹红。在两人仍然合摊房租的当下,执意把他们的起居对立开来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共枕而眠,并不是所有的同床都会难以自抑地演变为肌肤相亲,成步堂想,尤其是在如此微妙的情形之下。
「感谢你没把我的东西丢掉,」御剑的声音泛着回响传过来,「某种意义上算是省去了麻烦——虽然我都自带了一份。」
「我本打算回来就丢掉的。」成步堂大声回答。
「是吗?无所谓。」盥洗室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反正谁也不会想用一把放置了十个月的牙刷。」
「那么果然还是我的错啦。」成步堂报以阴郁的喃喃。
假期的学校仍然在以某种特别的节奏正常运转,体育社团的孩子在有条不紊地训练,而精英班的孩子们,沉稳地坐在教室里风度翩翩地谈笑。坐在中间将话局撩拨得风生水起的仍然是年轻的牙琉。或许是时临盛夏的缘故,他戴了副墨镜,时髦而价格不菲的款式,将直率的蓝眼睛隐藏起来,隐秘的气质反倒衬得他身上的光环更为耀眼。
「那么你呢?」成步堂心怀着无限怜惜坐在教室另一侧灰头土脸的辩方身边,「你的助手、证人、后援团呢?」
「别嘲笑我了,成步堂先生,」王泥喜的拳头攥在厚厚的红色资料簿上,「后援团这种东西——」
「该在意的可不是那一点啊。」成步堂笑了。
「证人——前辈们都不愿意和我合作。」王泥喜有点灰心丧气地说,「都是检方证人。」
成步堂报以万分理解的同情眼神。
「犯罪现场就在被告人的豪宅里,他有全部的钥匙,想要掌控现场简直是易如反掌……任谁都会这么想吧。」王泥喜叹了口气,嘟囔着从资料簿里抽出案发现场的平面图,「而且这次的现场也太复杂了,四个大厅还彼此有所关联,尸检报告也令人在意……」
「说来听听。」成步堂好奇地将头凑过去。
「尸检报告的提出时间距离案发隔了整整两个星期。」王泥喜把资料夹翻到那份复印件页,他提前在页眉打了标签,看来是对它极度在意,「虽然说报告在一个月内提出即可,但我想这起案件的死因明显,大概不涉及解剖……更不涉及病理切片,所以两个星期未免也太……」
「一个月内提出可是序审法庭制度实施之前的规定了,」成步堂不禁出声提醒,「在序审法庭的制度之下——」
「当然啦,一天以内。这部分牙琉前——我的意思是我有认真看,毕竟是现行的审理制度。」王泥喜把话补完,「但这案子可是拖了足足一年才迎来终审呢。」
成步堂想真是拜其所赐他才有幸成为御剑的同学。
「还有。」王泥喜哗啦哗啦地翻动页面,很快地找到他做过标记的第二个页面,「现场照片里的巧克力——哇啊看到这张照片就会不再想吃巧克力了——宝箱上的巧克力缺了一块。我不太确定,不过总觉得……这缺失的一块很不自然,会不会是隐藏了犯人的指纹,之类的。」
「确实,印有指印的巧克力光是看着就会让人毛骨悚然了。」
「您可别吓我……」
「还有疑点吗?」
「冬之宫殿的冰点心!」王泥喜似乎来了兴致似地翻页到下一个标签,「完全融化掉未免也太出人意料——太可疑了!」
「为什么呢?」
「冰这种东西应该很容易带走什么证据吧,比如毒药啊……」王泥喜抵着脑门想了想,「唔,难道说真正的死因果然是毒杀,所以……呃,那么尸检报告也就顺理成章了?……嗯……这样的话凶手……嗯……?」
成步堂带着温和的微笑看着王泥喜自行走向末路的模样,不禁拍了拍手:「到目前为止是很棒的推理,王泥喜君。」
「呃……我明明走向死路了?」王泥喜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不过我想这条路肯定是不通的,既然这个案子交由我担当,那么不拼尽全力就不行。那么就试试别的可能性……跟成步堂先生聊了聊确实启发了很多新想法呢!」
「我什么都还没说。」成步堂说,「你看,这就是你所需要的——一个助手。」
王泥喜带着恍然大悟、却又似懂非懂的表情看向他。
「你一个人想了这么多真是太值得称赞了。老实说,我自己不到真正站到辩护席后之时,就发现不了这么多的疑点。」
「哪里……!我一个人根本做不了什么……」王泥喜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最开始我根本就毫无头绪,还好有——呃,有人帮我,告诉我该找哪些资料、怎么从文件中入手寻找线索……」
「听起来是个好助手。」
「哎呀……助手吗,我没怎么想过……」
「除此之外,」成步堂有些好奇地望向王泥喜,「你的思路条理很清晰啊。相关的用语也很熟练。你从小就喜欢这方面的事情吗?」
「唔……该怎么说呢,家人——亲属?之类的人中,有从事——类似法律行业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这件事来,王泥喜的脸便苦涩地皱成一团。或许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内情吧,任谁都会有那么一两件说不出口的隐私。成步堂便觉得自己深入得稍微有些过火,这孩子跟他或许还没那么亲密。他于是道了个歉,结果王泥喜反倒觉得不好意思。
「这本资料簿准备得真是充分,连我都要甘拜下风,」成步堂及时地转移话题,「能借我看看吗?」
王泥喜有些不安地把红色簿子递过去。这簿子比起其在货架里待售的时刻,大概厚了约有三倍还多。各种剪报和复印件交错其中,规规整整地做好标签和记号。如果手边有证物,王泥喜应该会拥有一个足够令他自傲的证据箱吧——他想象这小孩子身形挺拔、西装革履的样子,但不知是因为对方现在的尺寸太袖珍、还是因为那头上顶着两撮形状奇怪的毛发,这样的想象怎样都让人觉得有些好笑。他想他的笑意在脸上流露出来了,因为王泥喜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红。
「果然还是……太业余了吗?」
「哪里,根本就是专业过头。」成步堂望着资料簿最后草草订上的一些打印出来的人物履历,渐渐地把笑意收拢,「你对涉案人员的调查也相当仔细,甚至包括辩护律师和检察官……」
「我想身为从业者,果然该对同行的大前辈老师们有一定的了解……」王泥喜顶着他红红的脑门说,「虽然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从业者……但是还是想,更多地进入角色一些……」
「你在这之前对他们有什么了解吗?」
「狩魔先生和御剑老师……说来惭愧,我完全不了解。但不太陌生,或许因为在新闻中出现过……?」
「——被那边的检察官先生小姐们听到,会暴怒的吧。」成步堂感慨地望向教室另一端的精英学生们。
年轻的检察官先生带着本深紫色的簿子。
「但我不会把它交给您;更别说我自己都不用翻开它。」牙琉踌躇满志地打了个响指,「关于这件案子,我只会说——狩魔老先生是对的。」
「会选中这起案子也真属一流。」一柳在他身边撅弯了从不离手的指挥棒,「这案子我记得很清楚;是死者自愿采用艺术化的死法——」
「所以才只能让您屈尊担任检察事务官啊,一流少爷,」眉月用嘲讽的语气开口,「总得学会避嫌。」
「总而言之,」成步堂打断他们的谈话,「这里的同学们都是检方证人咯?」
「还差法医小姐不在。」牙琉耸了耸肩,「她最近比较忙,不过在模拟审判前总会抽出时间赶来谈一次。」
「就是那位迟迟不提交尸检报告的法医?」
「正是。」牙琉说,「不过这么说似乎有失公道。两个星期对于提交一份无懈可击的尸检报告而言实在已属苛刻;相信当时的警方只是想做到臻善臻美。」
「所以才会催生序审法庭。」成步堂模糊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对话便宛如水到渠成、滔滔不绝了。牙琉和王泥喜一样,都对案子做了充足的研究和准备;成步堂瞟一眼那桌上的资料簿,能看到边边角角也如同王泥喜一样做着标记。倒不如说两个人的簿子在某种程度上规整得过于相像了。而对于王泥喜起疑的部分,尽管成步堂没有提起,但仿佛巧合似的,牙琉也全数涉及到,只是解读方向与王泥喜不尽相似。
「缺失的巧克力自然是为了藏匿被害者的血迹。」牙琉用大拇指上的指环摩挲下颌,「嫌疑人身为甜点高手,不会外行到赤手操作。扑杀现场一定会有血迹,然而巧克力宫殿里没有。可别说什么血色和巧克力色相似的话,实际上看来会是一目了然。将带血的巧克力融化掉可说是轻而易举,该说走投无路的嫌疑人就算是把它吞进肚里也不无可能,不过看来天海先生还没这么手忙脚乱,毕竟大厅的喷泉里——发现了巧克力和被害者的血液成分。虽然不知是谁投进去的,但自然令人想到是嫌疑人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而销毁了血迹,企图推说真正的案发现场在别处……之类。」
胸有成竹的推论让周围的学生频频点头。成步堂在不由自主地点头之际,目光不禁瞟向教室另一侧的王泥喜——他也正竖起耳朵倾听牙琉的见解。
「至于融化的冰雕——警方的报告没有提及其内容物有任何异常成分,那么检方当然百分之百地信任警方所言。只能推测冰雕本身藏有其它的秘密,比如所谓凶器:毕竟就在隔壁发现了沾血的岩盐,而冰水里的盐分——可不能轻易错过。」
王泥喜的额发无精打采地垂下来。
「总而言之又是滴水不漏的立证。」成步堂说,「干得很漂亮,牙琉君。」
牙琉摘下墨镜倾身向前,用那对西洋人似的清澈眸子望着他。
「感谢您的评语。」他回答,「但这还只是微弱的前奏呢。」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交响还在后面?」
「没错。」他打了个响指靠回椅背,重新带回墨镜遮上视线,意味深长地向王泥喜的方向偏了偏头,「我期待能为观众带来一场无与伦比的秀。」
成步堂回家时,一切都已收拾停当。或许该加一个定语,是御剑的一切都已收整归位。熟悉或陌生的日用品将家里的缝隙装填,大衣柜的一半送出去干洗,冰箱里的麦茶消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架子上一排精致考究的茶叶罐。如此气势磅礴的「借住」。成步堂咧了咧嘴角,脸上笑容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嘲讽。
「我该感谢你没把窗帘换回粉红色吗?」他举起餐桌上的拉菲酒瓶细细端详。
「它从来不是粉红色。」御剑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而他的箱子,那深蓝色、贴满标签的行李箱,仍然静静地躺在门厅里,如同刚回家时一样。当然会这样。御剑在这里不会安排成步堂的生活——他无权干涉。成步堂耸耸肩,将他的行李箱拉回卧室,拖拖沓沓地拉开拉链,如同每次旅行归来后一样磨磨蹭蹭地整理整顿。
「书房被你弄得太混乱了。」御剑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门口,似乎万般不悦地靠在门框旁边,「我不得不收拾了一下。如果有失落的东西,你可以问我。」
「我想我不会发现的。」成步堂打了个哈欠。
「我看到了你最近工作的文件。——学校那部分。」御剑说,成步堂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你们教研组的老师很有品位。」
「……我不知道你对那案子有没有印象。」他没有回头去看御剑,却不知不觉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坐在床沿。
「要说没有——自然是谎话。父亲生前最后的案子,就算当时没有印象,日后也少不了对其调查。」
「是吗……唤起你糟糕的回忆真是抱歉了。」成步堂埋下头去,重新把单衣从衣服堆里挑出来。
「你怎么看这桩案子?」御剑的声音却显得兴味盎然,看来他不并在意深入讨论这个话题。
在狩魔豪和御剑信之间,会毫无道理地偏向御剑自然是他的私心。他记得童年时御剑谈论父亲的模样,那样充满向往,以至于那不知不觉甚至成为自己的向往。御剑所尊敬的人——他不愿为那样的人勘误。便只能相信那是对的。
「我只记得天海巧克力的那首广告歌。」他勉强地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吃。我宁愿相信天海一诚无罪——去年他不就被释放了吗?这案子还是疑点颇多。」
「仍然这样秉承你毫无道理的道理。」御剑的脚步声从身后迫近,「你不觉得那巧克力太甜了吗?」
「这才是你的毫无道理吧。」成步堂回应以鼻腔中的嗤笑,「因为被告的巧克力不合胃口就要判他有罪吗?」
成步堂感受到御剑的体重落在床的另一端,御剑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泛起回音。「这我可是无可奉告。」他说,「那么你对天海的助手怎样看?」
「绪屋敷小姐……我只知道她是个演员。没想到年轻时还跟刑事案件有关联。」成步堂偏头想了想,「她很好看。」
御剑的反应很安静,没有报以嘲讽的笑意,也没有因这种敷衍了事的回答而生气。他只是在他身后默默坐着,似乎正等他的一个回眸。成步堂想他不能看他。在愈发深重的暮色下,能看到对面的住户点起暖色的灯。但在他们的房间里,仍然萦绕着一种氤氲模糊的深沉雾气。
「十二星座美术馆。」御剑说,「绪屋敷小姐去年买下了旧时的天海邸,将其改装成美术馆重新开张。开车过去只二十分钟。」
「……你在约我吗?」成步堂说,「我以为你在说案件。」
「我只想说拉菲要配好吃点的晚饭。」御剑的体重离开了床垫,「食材放在冰箱里,期待厨师的聪明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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