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フカミから愛を
※人鱼paro；人鱼成/人类御
※其实很无差的。心理上。身体上也难说，或许到后面我就写互攻肉了:)
※双方都很有病，我玩得很爽，说起来我又好久没在这里更新了（……………………。（很久没写限制级的意味
（搬运注：现在基本确定是按无差的路数进行了，所以就标双向tag。而且离肉应该非常非常非常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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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软沙砾宛若染白的天鹅绒草般，在海滨陆地上无垠地、柔软地蔓延开去。沉黑色的海上掀起往复的波涛；晶莹泡沫眷眷地攀在海岸线上，在温润月光下泛着珍珠色的光泽。潮声的无尽循环令人忘记声音本身的存在，满月下的鸢尾海湾沉郁地美着。
海的名字本非鸢尾。而当地人之所以将这湾海岸命名如此，只因为它上面总铺满鸢尾花般的蓝色贝壳。这种罕见的天然蓝色与人工的靛色染料全然不同，上面镌刻着似是被波涛冲蚀而出的斑纹，令人只是单单看着，便生出浅浅伤感。在天气晴好的退潮之时，翻开贝壳后容易看到亮晶晶的蓝色小螃蟹匆匆横进沙底消失不见。近海的人说这片鸢尾花呈色是得海神偏爱，而懂点科学的人爱从矿物质的角度进行解读；无论因缘如何，这片海湾的独特之美令人倾心。这是无人置疑的事实。
御剑拎着皮鞋，打赤脚沿海岸线走着。满月使这汐水膨胀得更甚往常，他的脚步被打得屡屡踉跄。到后来，几乎整个人被冲倒。他向这美丽的沉黑色海洋望了半晌，向上岸多走了几步，坐下在了无人的海滩上。他怕海，却仍然不得不感慨这片海的美丽。他想若是自己能更勇敢些的话，直接冲进这浪潮之中倒也算是落个痛快。明明恐惧大海，却仍然决定在大海中抛弃生命吗。他为自己的矛盾流露出一个苦笑，苍白的脸色在满月光下显得戚戚异常。
居住在近海地区却惧海，乍听起来似乎令人费解。然而御剑心里明白，他畏惧海洋却绝不恨它；恐惧未知的大洋，却仍然在这片鸢尾海湾中感到奇特的心安。他两次遭遇海难，最终都生还于鸢尾海岸上，周围的人便说，这是那偏爱蓝紫花色的海神的庇佑。定居在鸢尾海湾的十余年间，御剑常常会来这海滩走走。然而只是远远眺望海岸线，从未像今天这样接近海水过。曾经毫不留情地侵占他五感的海洋气息是萦绕他终生的噩梦，哪怕是嗅到海洋味的熏香都能让他恍惚着陷入惶恐；但站在鸢尾海滨的时候，那惶恐中渗入的温柔情怀，可以让噩梦幻化成单纯的感官刺激。他恐惧而眷恋着鸢尾海，那像一种歇斯底里而难以摆脱的成瘾。
所以在此处了结生命实在再好不过了。
他希望这善解人意的海不要再将他送回岸上，而是要将他送远，送得越远越好。或许生命中的两次海难都是海洋对他的召唤，或许他早应该顺遂那召唤而去，去到那些消逝在海水中的亲朋好友身边。他喘息挣扎着扮演生活的强者已经太久了，现在他真切地需要抒发这被压抑太久的软弱。
汐水漫到了御剑的脚边。他在汐流喘息的时刻，看到被冲到皮鞋里的蓝色贝壳。他拾起那贝壳借着月色凝望，这被夜色染得浓稠的一抹蓝透得愈发伤感。若是被鸢尾海吞噬的话，他也会被染成蓝色吧？他望着身上的深红西装苦笑了一下。或许会变成难看的绛紫色。喜爱完美的他可不愿去设想那副尊容。正因为连去世都愿做到完美，所以才选择消失于潮汐之间、葬身于鱼腹之中。他不希望自己的遗体再回到陆地、以便谁对着他丑陋变形的遗体洒泪ーー像他当初守在父母的棺前所做的一样。想到这片海可能让他的模样变得可怖、并且可能将他的身体撕扯得不复完整，他不禁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挪，海水却已经漫上他所坐的地方，迅速地卷走他周围的细沙，紧实的沙地顿时变得像凶烈的沼泽。
他的皮鞋已经被卷到海水深处了。
御剑在望见那被海水吞咽着的高档皮鞋时，心中突然产生了一阵撕裂似的剧痛。对于未知的死亡的恐惧，顿时变得具现化了。他颤抖着想他满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丧失活下去的兴趣，却倏地发现选择死亡仍然不是一个轻松的选择。但是……他喃喃着。死亡瞬间的痛苦之后，一切都会变得美好。死的世界一定充满了安逸和解脱，因为那时候什么都不必再想，也就不会再为任何事情而痛苦了。他不必在每天醒来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除了他人的敬佩及怜悯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似乎只是顷刻之间，海水便已卷起了他。他被这瞬间的抛空吓得下意识挣扎起来，又被接下来的浪头扑打得呛水。凌晨时分的鸢尾海失却端庄的温柔，更似一个媚人的妖妇。她的浪涛宛如柔软手臂，将一切事物卷入怀中，同时低声哼唱某种神秘的歌谣，像是要驱散怀中生灵的恐惧，叫人安心地扎入她的温柔乡。是的，在海的深处，可以摆脱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她复述道。御剑奋力将头伸出海面，却仍然吸进一口咸涩的海水。这令他无比熟悉也无比恐惧的经历再次切实地重现。他认命似地闭上眼，知道自己在短短几分钟内，就会感到五官被强力水压抨击而产生的剧痛；明明五脏六腑都被水包围，喉头却仍然干裂似地渗血，似乎有盐碱在翻着嫩肉的伤口上剧烈摩擦。要从这肉体的痛苦中解脱，只需要放轻松；呼吸海水，仿佛那是空气一样。在涨潮时想象自己是海生动物，有透明且尖硬的鳞和鳍；那么便可以在退潮之时顺利地跟随潮汐而去，轻盈自由宛若一尾天生的鱼。
御剑打开口鼻，疲倦地挥舞四肢，尽他所能地去拥抱大海。在窒息的痛苦之中，他仍然听见深海中传来微弱的歌声。他想自己的耳膜应该已经破了，所听到的大约只是想象中的水波流动和心脏最后挣扎的声音。鼻喉腔中的剧痛让他产生自己正在生腮的错觉，他虚弱地笑了。
若是溺死在水中的生灵都转生作鱼，或许在随洋流洄游的征途之中，他能与久别的父母、新别的师长重新相逢吧。
-2-
鸢尾海仍然在歌唱。
与其说是歌唱，不如说是持续发着某种奇异的声响。就像涛声那样。若是下意识地去听，或许会觉得吵闹；但任其从耳边流过，便反而会从听觉之外的其它感官感受到惬意。
涛声是海的心跳声。只要它还持续着，便说明海仍活着。那么这奇异的歌声又代表着谁的生存呢。御剑无意识地睁开眼，看到的却只是一片光影，似乎视网膜已经接近作废似的。他于是闭上眼，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梦。但是他浑身湿漉漉的，鼻腔里充满盐卤味道——那味道让他生理性地泛恶心。他突然痉挛似地呛咳起来，却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这痛苦让他意识到自己也活着。
他再一次睁开眼，这一次看到的东西稍微清楚一些。他的身体死气沉沉地仰在一截漂浮物上，而漂浮物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生物。之所以说它是生物，是因为它的样子太像是一个人。但不能确定它是人类，是因为御剑模糊地看到它浸在海中的部分——原本该是双腿的地方，看上去蓝生生、亮晶晶的。
御剑厌倦地闭上了眼睛。若是现在选择从漂浮物上跃进海中，大概真的有希望死去；但是他就连离开这个救命孤屿的能力都没有。他绝望地想现在自己就像一只被剥去壳和足爪的螃蟹，软绵绵的无计可施，却还可憎地活着。鸢尾海的狰狞只是一时假象，他又一次获救了。御剑蠕动着身体无声地咳嗽呕吐，那只是生理性的肌肉痉挛，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却只能让他倍感还生存着的痛苦。
奇异的歌声像风，像海豚低鸣，像耳语，将御剑虚弱的神经撩拨得十分疼痛。他呛咳着，奋力地瞪向那不断歌唱着的生物，想让对方知道他恨它入骨——姑且先不论对方究竟是否能够与人类有效地交流。那东西没有回应他，仍然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端发出柔和的鸣声，并用类似尾巴的东西轻轻划开海面。那透亮的尾端映着月光和波光而产生无数光斑，在御剑模糊的眼中明晃晃地闪烁，像沉黑色石块上蹁跹的白色蝴蝶。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害他。御剑无声地咆哮着。他想要死去。他期待死去。死亡对他而言，或许比毒品成瘾还感觉愉悦。他憎恶这种假惺惺的救赎。明明还差一点，他就能见到无比想念、无比眷恋的故人……却在最后关头如此绝望地回报他。他不需要这种令人作呕的善意。
歌声停止了。
「哎……」
那东西慢慢地、沉沉地叹了口气。它的叹气声与它的歌声同样，空灵——或说空洞地，带着奇怪的深沉回响。像风穿越整片竹林、或海鸥的羽毛落在海面上。是种在传播的过程中被逐渐削去了质量、实体却仍然执拗地存在着的东西。
-3-
御剑第三次被推出重症监护室又第三次被送进心理医生的诊室时，心下有些讥诮地想有这经历的人大概屈指可数。好在他熟识的人极少，这初次寻死未果的秘密得以被保存，知情的只有主治医和在沙滩上发现他奄奄一息的少女而已。少女的名字是美云，每天早起去鸢尾海湾扫第一拨鸢尾色的贝壳，编织成饰品贩售聊以维持生计。她熟知御剑的生平，担忧着他终有自寻了断的一天。因而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守着他醒来而已。
「不要让冥知道。」御剑嘶哑着嗓子说。
美云点点头。冥的父亲在三个月前与御剑乘同一艘邮轮出海，失事后就在御剑的旁边被冲上海岸，与御剑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了呼吸。御剑于是没再与自己恩师的女儿见面，心中满含着的是幸存者的焦虑与负罪感。他在踏上鸢尾海滩前曾想自己的死去或许会让冥悲伤吧，但也该能够使她丧父的阴影不至于在生者的衬托下更显深重才对。她才刚满十八岁。
御剑再次嗅到海风是二十天后的事。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据主治医说是曾经得到有效急救的缘故。心理医生显然竭尽全力，但御剑从诊室出来的一瞬间就将医嘱和药物一起扔进了焚烧炉。他什么也没想，就走上了那片遍布鸢尾花贝壳的海滩。那个午夜星罗棋布，繁密的星河捧着一弯脆弱的月牙儿，细碎的白沙同贝壳碎屑一起闪闪发亮，海涛平和的声音仿佛玩倦正将息。
「是你吧。」他冷漠地说。
由于陷入低潮，鸢尾海在海滩上留下了大片的蓝色空白，包括一些搁浅的小鱼和上陆的小蓝沙蟹。于是那个生物也像是被搁浅上岸，只是从它身上感受不出任何焦急的情感，反而见它颇为自得地盘坐在近海礁岩的上面，漫不经心地玩弄一只金色的海星。
它的长长鱼尾正如鸢尾花一样蓝。蓝得那么透彻，每一块鳞片都似是从陆上撕扯下的花瓣。它有短而倔强的乌发、健康而匀称的人一般的上半身，手指末端因异温而苍白，尖尖耳朵下面的皮肤裂开，鳃有些仓促地翕动着，让人联想到呼吸不畅。
「为什么要生气呢？」它说，「我把这么多人送回大陆，你好像是其中最生气的一个。」
「我对回归人类所居的世界毫无兴趣。」御剑尖锐地说，「老实说被送回陆地上的人十有八九都过得很凄惨，很不幸你做的大半是无用功。」
人鱼不说话了。它继续玩弄着金海星，用它的吸盘在身上的各个地方贴来贴去又揭下来。御剑盯着那只可怜的海星，不知不觉神经质地在大衣纽扣上反复磕碰自己的指甲尖。
「我也是有自己的职责的。」许久之后，人鱼似乎终于是对玩弄海星失去了兴趣，便把它随便地贴在哪个手指上，甩甩尾巴伸了个懒腰，望向大海深处却又不由自主地再次回视御剑，「人类总是把各种各样的奇怪东西抛进海里，长此以往我们可受不住。我得把不属于大海的东西送回岸上。」
「——什么？」御剑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人鱼注视着他的眼睛是勿忘我花色……纯粹得就像它的故乡深海。他被那样的眼睛注视，心里多多少少地有些发怵。加上人鱼坦白的这一系列话语，他的思维产生了瞬间的断层。
「人鱼也是要老老实实地建设自己的社会的。我们可不像你们传说的那样，能使用魔法、或用歌声害人、或控制风浪什么的……当然也不是浮在海面哺乳的海牛。」人鱼眨了眨眼，「我们是有智慧的生物，就像你们一样，只不过不喜欢呼吸空气而已。人类总是陶醉于用童话传说进行自我感动，又喜欢捧着浅薄的研究成果对别人指手画脚，实在有点可笑。」
「你很了解人类嘛。」御剑的语气充满了『你对人类一无所知』的讽刺。
「但我完全不了解你。」人鱼定定地瞧着御剑。
御剑想它大约是大言不惭地接受了「了解人类」的字面意义上的褒奖，不禁对这种搭不上线的对话感到一阵头痛。不过奇怪的是他无法对这条人鱼涌起恶意。即便是痛恨它救起自己的那一刻，内心也没有想要攻击对方的愿望——不过他情愿把这冷淡的善意归结为自己的抑郁厌世。
「你为什么想来到不属于你的世界呢？」人鱼问，「这最奇怪了。我从没见过如此迫切地想要进入大海的人类。」
「不知道你贫瘠的人鱼字典里有没有『自杀』这两个字。」御剑说，「我本来无意闯进你的世界，很抱歉。」
「唔。」人鱼摸着下巴点了点头，似乎在认真思考御剑提出的那两个字的意义，「但那也仍然不是你所属的世界啊。死的世界。」
御剑感到一时语塞。莫非人鱼是长寿到不明白死亡意义的生物吗。倒也不让人特别惊讶，毕竟是人类从未接近研究过的奇妙物种。他觉得向对方解释清楚一切实在是令人疲倦又白费口舌，不禁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坐下在人鱼所攀礁岩旁边较矮的石头上。
「恕我冒昧，不过照你的说法，搁浅了的人鱼去哪里了呢？变成海岸上的石莼吗？」
「唉，不是那种黏糊糊的东西。」人鱼转了转眼珠，抬起手看金海星在它的手指之间攀来攀去，「他们化成珍珠，去大西洋找珠母居住。你看，还是在海的世界里。」
「你们的世界里没有东西死去吗？」
人鱼没有立刻回答。它挪开目光，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回答御剑。在这段沉默中，御剑意识到这尾人鱼对『死』这个字还是有着某种程度的认知。它身上蓝色的部分——眼睛和尾巴——透着同字面意思一样的悲伤。
「——有死鱼。」它说，「有死珊瑚，有死鲸。但是没有死去的人鱼。……没有。也没有死去的人。」
-4-
御剑想他与人鱼大概是互相对彼此感到吃惊。他惊讶于人鱼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天方夜谭，而人鱼好奇于他竟然对它的存在毫无质疑。
「你果然不像其他的人类。」它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我的出现表现出任何……任何人类应有的反应。」
「尖叫吗？睁大眼睛和嘴吗？」御剑嘲笑道，「多愚蠢的行径。」
实际上他梦到过人鱼。很多年间他反复地做相关的梦，常常怀疑那是海难时的记忆而非单纯的幻想。他翻遍了所有可能的资料和文献，然后意识到人类对这个物种的认识就像这条人鱼对他说的那样，都是基于自我感动和不彻底的研究。那些人类记载的所谓人鱼比他梦中的幻影还虚无。
「另外我的心理问题已经够严重了，」御剑补充道，「你很可能只是我幻想出的一个东西，而我一点都不会为此感到惊讶。」
「我可不喜欢这个玩笑。」人鱼严肃地说，「我是真实的，御剑。」
「幻影都这么说。」
他每星期来海边三回。都是去海岸的边隅、最人迹罕至的地方，而鸢尾色的人鱼总在那里。御剑拿不准它在那里究竟是为了等他还是仅仅喜欢攀在礁岩上采摘金色的海星——它在欣赏那些小东西的时候脸上常常带着一种骄傲而痴迷的神情。
「你不觉得它们是大自然对这片海的恩赐吗？」它把那些软趴趴的动物递给他看。而御剑下意识地向后躲一躲，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
「拿着软体动物到处出示给别人看，在人类看来是种非常失礼的行为。」
「不是软体，是棘皮动物。」
「——毫无兴趣。」
人鱼有点失望地戳戳海星的触手，看着它们在手心里百无聊赖地蠕动。「你可真够冷漠的，」它说，「就恒温动物而言。」于是御剑反唇相讥道：「你也是我所见过最不吝消耗体力的异温动物。」
「我得吃很多东西来维持体力呢。」
「比如海星？」
「很好吃的。」人鱼拈起一只海星细细端详，「口感非常粘稠醇厚。」
御剑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小半出于厌恶，大半出于抗拒。
他偶尔也会疑惑自己为什么不曾停下走向海湾的脚步。同人鱼相处一个月了，没得到来自大海的馈赠也没遇到什么糟糕的事情。他和人鱼对彼此仍然是那样的不了解，所有可称作交流的行为只有坐在相邻的礁石上聊些毫无意义的废话……而更多的时间花在无言地眺望海面之上。与坐在软绵绵沙发里喝热巧克力看肥皂剧一样，只是消磨、或说挥霍时间而已。
有时他发现，在注视着大海时，他的心仍然是沉在海面之下的。死亡的阴影未曾从他头顶离开。这样想的时候，便觉得蓝色的人鱼像对他生存状况的监视者。
「你还会……再一次『自杀』吗？御剑。」
人鱼咬他名字的时候，口齿不很清晰。像是初次尝试为未知语言发声，轻柔和缓，带着点试探似的模糊。御剑需要承认那听上去很悦耳，像歌。
「跟你没有关系吧。」他努力驱散脑海中那个令人稍微有些想要微笑的想法。
「有关系。」人鱼坚定地回答道，「我需要提前知道你会不会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量啊。」
「我会死在你碰不到的地方的，放心好了。」御剑讥诮地挑了挑嘴角。
人鱼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带着闲聊似的语气开腔：
「最开始被分配到这个工作的时候，我很开心啊。我记得自己在还很小的时候，曾经偷偷藏在礁石后面，看到一个人类孩子望着大海很伤心地哭。从白天愣是哭到晚上。那时我还不明白哭泣的含义，只是纳闷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显得那样悲伤呢，就看到那孩子的伙伴来找他。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是那个孩子很重要的东西被海水冲走了。当时我就想，如果我可以把人类遗失的东西送回陆地上，该是件多棒的事啊。」
御剑漫不经心地听着，意识被海风吹得有些散失。人鱼的脸颊非常苍白，它低下头，腮的翕动变得剧烈起来。
「可是直到我真正把它当做职务，才明白这是件多么艰难的事。人类夜以继日地将东西抛入海洋，珍贵的也好、朴素的也好；但大多数情况下，你们给大海的东西是你们所不需要的。你们不会为这种抛弃而伤心，而我们也不会为这种馈赠而受益。更多情况下你们给我们的东西是有害的……致命的。所以为了保护我的世界，我必须尽力把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可是我还是很想……很想看到有孩子能对大海展露出失而复得的幸福笑容。直到我发现，在将生命还给你们的时候，你们是最为开心的。从那一刻起，我就在不停地……努力把生命还给你们。」
它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点白色邮轮说，「然而你不会为此开心吗？御剑？」
御剑突然感到心痛。他随着人鱼远眺向那艘近海居民引以为傲的『艾瑞斯号』，极尽冷漠平静地开口说：
「不会啊，成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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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步堂是人鱼的姓氏。而自从用姓名称呼它之后，御剑就发现自己很难再将它视作一个动物，或一个幻觉。于是，内心里偷偷地将称呼从『它』改为『他』。从换掉这个称呼起，他在他心中的印象就变了——从滑溜溜的冷血动物变成多管闲事、有些烦人的有智慧生物。
「御剑你不想试试游泳吗？」
「无可奉告。」
「来嘛。我来教你。这样你就不会再淹到了。」
「……松手。」
成步堂的手指凉凉的。触碰到御剑皮肤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那触觉与海水太过相似了。尽管指间已经风干，但仍然感觉湿漉漉。成步堂不经意间揉搓手指以掩饰尴尬，上面掉下一些细碎的颗粒。
「我很担心你哦。」成步堂歪着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御剑，「我已经是第三次把你还回去了……」
「我也已经说过我根本不需要你来救我。」御剑避开他的目光，有些焦躁地扣着礁石上的珊瑚藻。
潮水上涨了。成步堂垂下尾巴，尾鳍可以触到水。他局促不安地用尾鳍拨弄着海面，拍起轻微的水花，有一些水渍飞在御剑裤脚上。
「对不起……」他喃喃道，「……我没能救活你的老师，对不起。」
御剑像被针刺了一般剧烈地战栗。他瞪着成步堂，脑中燃烧起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你要提这件事吗？」他强压着感情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要提这件事了吗？你觉得道歉是有用的吗？」
「……我听说把失事海域所有的牡蛎放到淡水里养起来就可以让它们吐出吸走的人类灵魂，」成步堂嘀咕道。
御剑看着他，半是懊恼半是空虚地叹了口气。微弱的怒火宛如在瞬间被海水浇灭，留下一缕死气沉沉的青烟。他马上开始后悔起自己的愤怒，更有些疑惑这无名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海岸上的空气陷入沉默，只是海水仍然一浪高过一浪地平静地攀升着。海风浓稠到催人窒息，御剑在这真空般令人难过的气氛中做了个深呼吸。
「抱歉。」他生硬地说，「责怪你也没有什么意义。毕竟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成步堂仍然低头用尾鳍扫着浪花。月光照得海面波光粼粼，他的瑰丽鳞片在水下也幽幽地散射出流星般的神采。「或许确实是我的错吧，」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吧。」
御剑在下个星期二照例走向礁石边，远远地意识到人鱼在沙滩上——在距海面很远的地方挣扎蠕动。御剑在一瞬间觉得头脑发晕，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沙滩上，心中无数次询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奔跑。成步堂离开了水。这念头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他不知道人鱼离开水会发生什么，因为他们一直是在离开水的地方进行对话的——而成步堂的腮常常翕动着。艰难地、局促地、近乎窒息地翕动着。
人鱼会有肺吗？他想。他完全不知道人鱼究竟是什么类别的生物，在与成步堂相处这样久之后竟然仍然对这种生物连这最基本的了解也没有。或许这个生物太为虚幻了，它在他心中连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不。那不是真的。眼下他心中确确实实有他——有一条肌肤苍白的、喜爱金色海星的、尾鳍鲜艳得像新鲜鸢尾花的人鱼。
成步堂正用手指刨着沙地。他抓紧那些沙子似乎是想试着爬行，但想当然耳，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无意识地徒劳地拍打着尾部，那让他显得更加狼狈却仍然毫无用处。他身上沾满了白沙，鱼尾被那种白色掩盖，显得有些肮脏。可是他的表情既不狰狞亦不绝望，反而有种清冷的悠然自得。御剑慢慢停下步来剧烈喘息，许久不曾经历剧烈运动的膝盖隐隐作痛。
「你在干什么！」
「……好像有点有趣啊。溺死。」
对人类来说溺毙是因为呼吸水，那么对鱼类来说，溺毙就是呼吸空气吧。御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似乎是想离海水更远一些的成步堂，又是一阵莫名的、熟悉的、每次看到他就会焦躁地萦绕在心头的愤怒。
「你脑子是不是脱水脱得坏掉了！」
他想也没想就把他从沙地里拉起来。或许该说是抱起来，然后凭着蛮力向海跑去。他也不顾身上穿的是最喜欢的一件深色风衣，就那样把之前最厌恶的黏糊糊鱼尾搭在自己臂弯上。成步堂显然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地剧烈挣扎，就像案板上的一条鳙鱼——一条沉重的、气力了得的大鳙鱼。
「是鱼的话就好好待在水里！不是你说过不应该闯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吗！」
他根本抱不住他。成步堂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他身上真的就像任何一条鱼一样，黏附着某种怪异的粘液，尽管那种粘液已经被风和沙子弄得几近干涸。御剑只能拼尽全力扑向海岸，成步堂摔在已经退得很低的潮线上，咬紧牙关拼命地将手指插进沙滩，想要继续攀身向前。
「御剑——」
「别犯傻了！」御剑爬起来大吼道。成步堂想要离他更近，但下一个浪潮打来，就将他插进手指的沙砾卷走了，同时也让他向海里陷得更深。这时候他脸上才现出一种早该浮现的、带着沮丧的绝望。他再次呼唤御剑，但御剑只是倒退着离海更远。退潮的极限已经过去，不管成步堂如何努力，都只能被海逐步拉回他所属的世界。御剑看着那拼命挣扎的身体，他仿佛又听到成步堂问『然而你不会为此开心吗？』，并且体会到与那时同样剧烈的心痛。
他想说句永别却怎样也说不出口。他清楚地意识到他还愿意坐在这块礁石上看鸢尾海的悲喜兴衰，但这大概只能留存在美梦中而已。他一步步地后退着，看着成步堂被越卷越深，就像那一夜的盛着蓝色贝壳的他的皮鞋一样。那皮鞋现在大概是躺在海底某处或是被冲到另一片海域了吧，总之是与他缘分已尽。或许与成步堂也能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海。而成步堂的声音和在潮声里执拗地、倔强地、反复地呼唤。御剑在心里希望他停止呼唤，而成步堂那空洞深沉、如歌般的鸣声仍然在说：
「我等着你来学游泳，御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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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上班的时候接到两个月来第一桩案子。派给他的一直是最简单的文书工作，御剑常常觉得自己的手腕和大脑要在这些繁文缛节中生锈。他从两个月前就很多次明示或暗示检察长，自己的身体已经可以胜任正常的检察工作，但上面就是对他报以温吞水的态度。这种态度中的怜悯、或不信、或排挤，是把他第三次压到海里去的理由之一。
他的老师亦是出色的刑事检察官。他在海难之后第一次只身回到检察局的时候，发觉所有人都在掩着嘴轻言细语地说话，似乎害怕把他随身携带着的亡灵吵醒。他沉默地经过那些寂静却喧嚣的人，用逝者遗物中的门禁卡刷开那间办公室，迟暮的尘气涌出来扑了他一脸，他禁不住掩面剧烈地咳嗽起来，吓得走廊中的保洁员匆忙跑过三个楼梯去给他倒水。
但是，这种软弱必须与尘埃封在一起。稍有泄露，就是对他师承自老先生的这份傲气的不敬。他吃下药片，勇敢地向检察长索要案件，而结果终于还是像他已经预料到的一样。人们把他视作某种不祥的遗留物，带着善良柔和、哄骗婴孩似的微笑，将文书递给他。创伤后遗在临界点终于爆发，蓝色人鱼从海里救起的正是这样的他。
御剑将立案报告翻过来准备阅读，习惯性地跷腿，脚尖踢到办公桌下放的纸箱，其内容物沉沉地相互碰撞了一下。那是他留藏下的恩师遗物，里面盛满老者一生的秘密，而御剑全然没有去窥探的打算。那里有很多钥匙——太多钥匙，谁知道对应的是哪些仓库、哪些箱柜。会不会他一生的秘密积攒得太多，以至于自己都已理不清楚了呢？御剑总是避免自己去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人的秘密应该随着他的去世被带走，而非因此曝露天下。
御剑无望地希望自己的秘密也可得以安眠。
现场他看过了，三天之中搜了三十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一半花在审讯室、一半花在资料室的咖啡机前。睡眠的时间全没有。办公室衣柜里有足量的换洗衣服，衬衫雪白西装嫣红。他在填写签署各类法定文件的时候，意识到了这两个月放任自由的生活对他的影响；即便是天才也会毁于无为。
这件案子疑点颇深。但疑点越深就越好解决，因为呈堂提出的往往是最流于表面的显明内容，而被告人之外的法庭组分全无深入挖掘的欲望。任凭被拘留者怎样地哭嚎无辜，在四十八个小时的监禁审讯之下总会嘤嘤啼泣着改口——而他只需要那一部分。完美的证物、证人、证言，完美的审判。他最后一次查看辩方的授权委托书，向着对方名字冷冷嗤笑。黎明下他的身形剪影被放大成一只凶戾的鼬鲨，因嗅到血腥而挑起锋利笑容。
上庭的感觉就如同坠入深海。庄严肃穆、令人喘不过气的地方，即便天花板修到五米以上，也依旧令人血液缺氧发污。但这是御剑唯一能畅游的海域。他将青年时从老师口中学来的、爱挂在嘴边的漂亮话按下舌尖，但心中仍旧高傲地认为有罪宣判就是三分钟后的事。他在法场上表现得沉着优雅，实际上却是肆无忌惮地进行着屠杀。血液和脑髓冷酷地燃烧，冰与火的矛盾触觉挑起罕见的快意，正如强制终止戒断症状一样。
细节的狡辩、刑罚的拉锯，全都在中途被扼死。看上去是社会的公仆却反社会，御剑几乎要微笑起来。事实上他正微笑着，与他身上缠绕的红衣一同残忍地微笑着。被告人与辩护律师的脸色由白转青，正似乎他们肺中的空气被慢慢挤压殆尽。御剑听到挂在喉头的嗓音在笑。吐出最后一个泡沫即可迎来结末，何必挣扎呢？人类终究不属于海。呼吸海水，终究是不可能的事，就仿佛人鱼妄求呼吸空气一样。鸢尾花色的鳞片在他眼前猛地闪过，御剑抽回放在席案上的手，似乎突然被抽打了一样。
「御剑检察官有无异议？」审判长敏锐地发问一句。
「审判长明鉴。公诉方认为被告人之罪行无可置疑。」他躬身行礼，正如飞鲫跃水腾跳，修态姱容。
那就是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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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怜侍重新夺回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七十二小时内的事。地方报纸形容他『果断、犀利、令人敬畏、对罪犯绝无姑息』——即便隐去姓名也是特征鲜明，呼之欲出。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打了个长盹，睡醒时已经辨不清时日；坐在床沿从二十六层公寓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见到鸢尾海蔚蓝着敲击白沙滨面。
他睡眼惺忪地去做壶咖啡。起居室因空荡而显得禁欲，茶几旁边放着一只巨大的水族箱——也是他恩师的遗物。里面的造景生物都已清理干净，以免因无人打理而肆意腐烂。腐烂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情绪，他想他不希望自己被侵蚀得更多了。他写信给冥叫她来日本处理遗物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而对方的杳无音信让人怀疑信件是否曾经真实存在。
御剑还记得那只水族箱曾经的样子。绚烂得宛如大海的梦。白沙垫底，以鸢尾花色的扇贝海螺点缀，从世界各片海域中挖来珍奇瑰丽的珊瑚海葵，放进鲜艳的热带海鱼饲养。虎纹的神仙鱼、花一般的狮子鱼、小铁块似的鬼王花鮨。他还记得老师对待这缸微缩海域的严谨样子，比起处理刑事案件时毫不逊色。投喂每种生物的饲料、时间、配比，全都研究得透彻。御剑在尚年幼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水族箱里看，对着蓝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雀鲷出神。
他没有去学如何饲养海水鱼，却将检察官的所有手段学得。他并没有真正思考过他所做过的事情的含义，因为完美无败之名压在他年轻的肩颈之上，不留给他任何逃脱或放弃的余地。从意识到这件事开始，御剑便开始学会保守秘密。瞒过搜查官，瞒过证人和辩护人，瞒过陪审员和审判长，最终在老师锐利的、鹰隼般的目光之前，还要继续隐瞒。他一度在法庭上无声地陷入绝望，他是多么希望有人能看穿他的秘密啊——但又对泄密这件事怀着万分恐惧。出卖灵魂以换取一个名字，这就是他全部的秘密，简单却无比复杂，让他在不疲劳的时候，无法安然入眠。
并非害怕怨灵索梦。御剑已经习惯了接触死亡。死刑这个字眼也好，被害的尸体也罢，沉没前邮轮乘员的绝望呼声更是挥之不去、绕耳不绝。相较于人，杀死一只鹌鹑反而让人觉得更为心痛怜惜。但是也不会因此就笃守素食，各式肉类还是照常地摄取；死亡对他而言早已从概念物化为实体，所以就更觉得它索然无味。充斥死亡的梦是家常便饭，反而是欢欣温暖的梦令人恐慌一些。御剑有一个天才般的大脑，而它的发达导致了它的敏感，细枝末节的事情容易让他思维失调，进而表现出令人绝望的神经衰弱。神经科医生和心理医生翻来覆去地把他研究，最终是他自己先厌倦了这种病态的失衡，干脆更加努力地自体消化问题。
音乐疗法也好，药物治疗也罢，御剑意识到他只在两种情况下感到安宁：其一是沉溺于案件，另外就是去呼吸鸢尾海岸吹来的海风。他远远眺望大海，美云坐在他身边丁零当啷地用小锥子处理贝壳，一下午可以做八件小手镯。偶尔地，她在贝壳上喷涂一些颜色，或用丙烯颜料涂抹拙劣的人鱼画。御剑虽不能欣赏这种审美，但还是答应帮她给『冥姐姐』寄去一两个。在皮肤晒成深色、笑容纯粹无瑕的海滨少女身上，他感到薄荷似的清新，并意识到身拥无数秘密的自己与她中间有的是无法逾越的障壁。
因此，在了解到海里有一个专门回收人类垃圾的愚夫时，他的心下泛起了浅浅不安。他太过信任鸢尾海了。被隐匿的证物、秘密的记录、还有盛满了令人绝望的倾诉的海螺，全都被他扔到了海里。或许更多人处理秘密的方法是销毁或小心保存，但他情愿把他的秘密投放在对他而言即是死、又是生的海湾里。他不怕这些东西被其他素不相识的人或动物拾取，却单单害怕它们再次与自己相会。他人未必能够解读这些七零八落的物件的奥秘，他却对此瞭然于心。
成步堂送还回给人类的东西里，会包含他的秘密吗？他从一开始就希望自己能问他。但是在问出口前，又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很在意人鱼问的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里会有一个提到他扔进海里的那些秘密，但是一直没有这类的话题。他反而觉得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会变成揭开潘多拉匣子的愚举。
所以一直缄默不语。
咖啡煮好了，但他没有在意。他打开从法院提回来的公文包，翻开最隐秘的夹层，从里面抽出一个小小的证物袋。一枚朴素的镶着小蓝宝石的银戒，还有一根不仔细看就会令人忽视的细软白金色发丝。这就足够了。科学分析结果表明闪亮的宝石是毫无价值的彩色玻璃块，而白金发丝不属于被判死刑的被告人。御剑疲倦地把这小袋子握在手里。
「你是来学游泳的吗？」
成步堂坐在礁石上，用海百合腕编织一些看上去令人觉得恶心的长长绳带。他看上去仍旧悠然自得，但神色中带着一抹北冰洋似的漠然。鸢尾色虹膜因失却笑容而显得冷冽异常，御剑有些不舒服地耸了耸肩。
「我这辈子都不会对游泳燃起什么兴趣。」
「是吗……」
他的手飞编得更加迅速。被割断的海百合腕似乎还在无意识地轻微蠕动，成步堂突然抄起它摔向礁石。
「……我救了你的命。」御剑尽量平和地开口。
「是啊，我也是这么做的，」成步堂直勾勾地盯着他说，「可是你恨我。」
「……你很想死？」
人鱼看着他。他头发里夹的一条弹涂鱼大张着嘴跳进海里，溅出的水声大得令人吃惊。
「我没想那么多。」他眨眨眼睛，「我只是想体会一下你所体会过的感觉。」
「愚蠢至极。」御剑想也没想就甩下一句。
「但你不想让我死？」
御剑的脑海中闪过千万种回答，但无论哪种似乎都难以脱口而出。他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无意识地玩弄那之中所揣的小证物袋的封口，转而望向海面，怔怔地想他莫非是真的不愿他死去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御剑。」尽管没有听到御剑的回答，成步堂仍然幽幽地开口。
御剑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但他已经决定真正的明智之举就是结束这个令人困扰的话题。
「我要重新开始工作了，」他仍旧面对着海面，「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在海滩上浪费时间。」
成步堂扫了扫他的长尾巴。
「我今天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讨论那天发生的事情。」御剑继续说下去，「我只是有个问题要问你。像这样的袋子……你见过吗。」
他在口袋里最后一次抓紧证物袋，然后横下心把它出示给成步堂看。成步堂看见那个袋子，身体轻微地晃了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过了几秒钟，又迟疑似地摇摇头。
「这种袋子害死了我好几百只小丑鱼，」他挑起眉毛说，「是叫……塑料？我搞不清楚。似乎有很多种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你这一种。」
「是吗。」御剑听到心底传来低沉的声响，紧张感默默地从胃部缓缓散失，「谢谢。我会帮忙提倡使用纸袋。」
「反正最终都是要还给你们的。」成步堂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大自然的规律吗。」御剑轻轻嗤笑起来。他把证物袋收回口袋里，做了个深呼吸，继续对着大海说，「我走了。」
成步堂叫住了他。御剑下意识地回视他，看到对方纯粹的蓝眼睛，心里突然宛若一脚踩空。成步堂带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微笑看着他，突然伸手抛给他什么东西。御剑走近一步接在手里，看见是一颗比手掌略小的鸢尾色左旋螺。
「谢谢你救了我。」成步堂说。
御剑想自己或许该笑一笑，但看起来只像嘴角抽搐。他把那珍贵的螺壳放进西装的胸前口袋里，没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去。他走出百米远后，禁不住回头向那块礁石远望，而人鱼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又向前迈了几步，突然将大衣口袋中的证物袋抛进大海，然后仍然迈着急迫的步子离开了。
-8-
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美云在周末约他去看电影。御剑回应邀约时觉得多少有些别扭，他觉得姿态主动的人应该是自己，而非这个小他十岁的天真烂漫的女学生。
「因为御剑哥实在是很不会照顾自己。」美云咧嘴笑着挖粉红色冰淇淋吃，「如果我不拉你出来，你一定又会在办公室窝一整天。明明是周末！」
御剑从未习惯在周末玩耍，哪怕是在学生时代。对他而言，周末只意味着没有人打搅他进行学习、工作和冥思。很小的时候他还喜欢足球，但后来就宁愿一个人头脑放空地在跑步机上运动。在美国生活的那段时间，住所设有马厩，他便骑着那匹俊俏的安达卢西亚马在田舍小径间漫步，远远地望着天空发怔。
美云挑选的电影是冒险类。主角英俊潇洒、在奇幻世界里大展拳脚，是在年轻女孩之间受欢迎的那一种。尽管这是部让人可以放空头脑、大嚼着爆米花享受的简单影片，御剑和美云仍然在膝盖上暗暗握紧了双拳。英雄的境遇转危为安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美云从立体眼镜的边隅瞄着他偷偷笑了，而御剑交叠双臂改变坐姿假装无事发生。
散场时分，观客逐渐离去。两人安静地并肩坐在座位上，美云从桶底捞没有完全爆开的玉米花吃，嘎嘣嘎嘣嚼得满口生香。御剑望着黑场字幕，观影的圆满感在内心某处若有所失。
「御剑哥怎么想？关于爱上精灵公主的主角。」
「或许该说是愚蠢吧。」
「真不浪漫。」美云歪着头吃吃笑着说，「不过真像御剑哥会说出来的话。」
「并非关乎感情。」御剑低头摘下立体眼镜，「只是这种不合目的性的举动……不符合我的原则。」
「偶尔感性一下也挺好嘛。人们总会这样做的。」美云说。
「——人们。」御剑复述道。
美云和御剑在人海中穿梭，不停地在橱窗里发现新的东西，让他们的漫步反反复复地被改变方向。尽管对这些消费主义催生的精巧垃圾毫无兴趣，御剑还是为它们所能引发的笑容而感到惊异。他不会为一顶时髦的漂亮帽子而发出艳羡的感慨，因为在镜子前干出这种事的美云看起来要有趣多了。眼下这姑娘头上浮着一顶围深黑天鹅绒带子的小毡帽，试了又试，很合衬。
「还是不太合适，」美云数了数价签上的数位，笑着小跳起来，把帽子扣回模特头上。
「带走吧。」御剑伸手把它重新拿下来，「算是来自我的一份谢礼。」
「不——」美云在胸前叉起了双手，「我叫御剑哥出来玩也不是想你给我买单的。」
「我说了，是礼物。」御剑耸了耸肩走向款台，「如果那天你没在海滩上发现我……」
美云呶起了嘴，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盯着他递出帽子和信用卡，店员轻言细语，用白皙柔软的手指将帽子包在印花硫酸纸里，贴上胶签，装一个小巧精致的素色纸袋，笑容可掬地拿在手里，将两人送到店门前。御剑微微偏了偏头，示意店员把纸袋交给美云。美云眨着眼睛，显得仍然没有释然，犹疑着拉起纸袋，向前走了几步。
「所以让人没办法不操心。」
御剑隐约听到她这样说。
他们穿过商业街，走过绿化带，脚步便自然而然地接近鸢尾海岸。当迷失了前进方向的时候，他们总会来到这里，形成一种心有灵犀的约定俗成。美云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赶在冰淇淋小车收摊前递过去五枚硬币，换回来两块贝壳形状的蓝色冰淇淋；虽然那颜色瑰丽得有些可疑，但至少味道还充盈着新鲜的蓝莓香，像那些小浆果接连地在舌尖炸裂开。
御剑将吃过一口的冰淇淋留在纸盒子里，抬头看向在雪青色天空下温柔地卷起潮水的鸢尾海，感受着头发被微凉的海风拂起，情不自禁地微微吁了口气。
「如果不快点吃掉，就会化开啦，」美云口齿不清地说，不知是因为嘴巴被塞满还是因为冰激凌冰得人牙龈发痛。
但御剑仍然既没有继续吃，也没有回美云的话。他就任美云呼噜呼噜地吃完冰淇淋，一边吃一边盯着他的脸探寻似地看。最后美云放下空空的包装纸盒，把他吃剩的冰淇淋捧过来，用勺子挖开那已经变得非常柔软的奶油冰点，继续口齿不清地说起话来。
「御剑哥。你不用说什么啦，听我说就好。」她不再看他，也只是看着海水和掠过海面的白色水鸟，「上次的那个……事故，你是不是落下了重要的东西呀。我好几次看到你避人耳目似地来到海边——唔嗯，不许说话，」她对着御剑猛地转过来的脸颊摇了摇手指，「我是这片海的孩子，没有什么能够逃过我的眼睛。」
御剑就只好有些无奈地闭上嘴，重新望向海面，不知为何感到一点淡淡的沮丧。
「我想你不用担心！这片海呢，是很温柔的海。」美云轻轻晃起小腿，「只要是对人重要的东西，它一定会还回来。」
御剑张了张嘴，几乎就要直接反驳出声。美云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不禁笑出声来。
「好吧，看来御剑哥有不同见解？」
御剑有点局促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有些尖锐地抛出他的观点。
「出于洋流的性质，从陆地进去的东西当然会如数返还，我倒很难认为这是一种温柔。」他顿了顿，继续说，「尤其是它抛回毫无必要的事物的时候——我认为这更像一种惩罚。」
「你看，你还是不懂鸢尾海！」美云挥舞起小塑料勺，「它可不是这样，真的。据我观察，它确实只还回来对人有用的东西。信不信由你，御剑哥！」
御剑有些困惑地看向她。
「哎呀，绝不是我的情感投入，我相信这片海是活着的。御剑哥也知道鸢尾海怪的传说吧？我觉得，或许不是海怪，但有什么通人识的东西在掌控这片海域。我敢打包票。」
这不是御剑愿意反驳的观点，因为他比美云要更清楚这件事。
「——我只是觉得，它并不会比我们更了解——我们需要什么。」他想要转移这个话题。
「别小瞧大自然哦！」美云把小勺子扔进第二个空空如也的冰淇淋盒，「已经有两三年了，我试着把冲到海边、一直无人认领的东西拣起来。然后呢，当我发现像你一样常常跑到海边的人，就会问他们是否丢了东西。——你猜怎么样？我从来没扑空过，我捡起来的东西也能被认领得七七八八。」
御剑突然有些失笑。「你就是友好的海滨清洁工？」他问。
「什么啊。我不捡垃圾啦！过分啊御剑哥！不是，」美云鼓起脸来，「喏，就再往东边一点，靠近海岬的地方，那边有一个很小的岩石湾。偶尔会有东西搁浅在那里——但不是垃圾啦！绝不是垃圾！——哎呀，我拉你去看。」
御剑看着宛如炸了毛般蹦起来的美云，便也不再掩饰笑意。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西装外衣，声明今天他需要回家去了；当然因为他不会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在海岸上跑来跑去，但也因为他突然畏缩起来。一种直觉般的退避，让他对那个神秘的岩石湾避让三舍。他内心清楚这一定与那蓝色人鱼有关，也同样清楚他害怕这蓝色人鱼向他抛来的东西。
-9-
在阴沉冬日，即便是鸢尾海也显得沉闷苍白。御剑沉思着摇晃酒杯，让其中的深红酒液卷起漩涡。
「御剑检察官，」数不清是第几位寒暄者这样说，「尊师的事情实在非常遗憾——」
年会上哭丧着脸可绝不是件明智的举动，但在他人慰问吊唁的时候又不好过分微笑，御剑便只举一举酒杯以示全部情感。在亡师之后，又免不了有人对他自身的遭遇继续表示关怀。一位景仰他的年轻警官冒冒失失地说：「若是除去那两个月休假，年度检察官一定非您莫属。」被带他过来的警长狠狠瞪了一眼，瞬间涨红了脸，再不发一言，像深秋之蝉。御剑心情变得更糟，却反而饶有兴致地回应他。
「关于这点，还需我再接再厉。」
侍者走近他，他将手中的空杯换作气泡酒，不动声色地在人海中穿梭，途中不得不陪上司夫人们闲聊。
「看那可怜的年轻人，」身着昂贵和服的女士们在他身后接头交耳着叽叽喳喳，「多苍白，多忧郁。怪让人心疼的！」
御剑挤到会场边隅把酒杯喝干。曾几何时他跟在恩师身后趾高气昂地入场；虽然对这种社交场合不甚喜欢，但也多少明白这从许多方面来讲都是必要的打点。自他正式成为检察官后，老师便不怎么带着他出行了，因此这样的场合似乎反倒充斥着某种怀念。然而御剑仍然深知，老师表面上无声地表示放任他自由去做，但其实是更为严厉地从旁监视他的一言一行。老者拒绝餐前的洋酒，仅仅高傲地站在会场中间与人交谈，沉默地看御剑怎样应对这大千世界。御剑有些讽刺地想这景况在其人逝世之后仍未改变。
天黑之前，晚宴宣布准备就绪。会客厅的人流逐渐向晚宴厅分散，即便是藏在角落的御剑也显得显眼了。御剑仍然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海滨，心里想今年两厅年会改在近海会场举办，究竟是天意还是人算？
会客厅的落地窗十分开阔，但仍然不能看到他常与人鱼相会的那片礁群。若是能如此轻易地被看到才是糟糕呢，御剑嗤笑了一声。
「好久不见了。」成步堂说，「工作愉快吗？」
「刚从现场逃出来。」御剑的语气禁不住地带刺。
「为了来见我？」成步堂用尾鳍尖端在海水里搅着小漩涡。
「异温动物都不会脸红吧？」御剑冷冷地回应。
「被你说中了。」成步堂爽朗地笑了起来，「两个月以来你一点都没变啊。」
「两个月间就会产生变化的人才比较奇怪吧。」
御剑攀上近海的礁石，坐在顶上。成步堂远远地看着他，御剑看到那鸢尾色的眸子也绚烂得一如既往，内心深处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喂，御剑。」成步堂突然说，「离我近一点好吗？」
在冬天的海风里，御剑竟然没有觉得冷。或许是那些餐前酒的作用，酒精让他的毛细血管惬意地舒张开。两个月未曾见到成步堂，他的蓝色鳞片似乎更加鲜艳了，带着种难以言述的钻石般的光泽，比先前幻惑的珍珠色光泽更为凛丽，也更为迷人。他以前非常讨厌水产身上的滑腻感觉，但当下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触摸这条鱼尾的古怪愿望。
「想把我礼服弄脏，以便之后回到会场时被人追问是不是出去打渔？」他为了掩饰而看向别处。
「我可没打算碰你。」成步堂咧嘴笑着说，「也不会突然把你拉进水里，放心好了。我还没嫌你身上有空气味呢。过来嘛。」
御剑默默地想海洋生物竟然会嫌弃空气中有异味。他可没向成步堂报以微笑，但在短暂的踌躇之后，还是站起身，攀过第二块礁石。这是他第一次跟成步堂坐在同一高度的礁石上，也是第一次与他坐在同一块礁石上。他想起在美国时听到孩子们喜欢唱的口水歌，「成步堂和御剑坐在礁石上」——不管是在树上还是在礁石上都糟透了。
「你有种奇怪的味道。」成步堂向他身边蹭了蹭，一靠近他就说，「不是空气也不是乌龙水。」
「我猜你是说『古龙水』。你知道古龙水？」
「沉船里有很多香水瓶的碎片。」成步堂兴致勃勃地说，「偶尔也能捡到密封完好的完整瓶子。你们用它掩盖空气的臭味吗？」
「人类觉得海水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闻。」御剑委婉地回答。
成步堂露出同情的神色：「怪不得你们总是用乌龙水。」
「……你知道古龙水却不知道酒吗？」御剑开始觉得头痛，他认为这条人鱼的言行跟他血液里的酒精犯冲。
「啊，原来如此，这就是酒的味道啊。」成步堂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不小心打破过一瓶，然后马上就晕倒了。从此就没碰过这东西。我觉得这玩意儿很不吉利，它把我的腮搞得很痛。」
御剑想你是没见过人类生吃浸酒的八爪鱼。然而换个角度想，或许成步堂生吃过的八爪鱼一点也不少于一个热爱海鲜的人类。御剑决定不去设想那副场景，但还是流露出一抹微妙笑意。
「酒的味道倒是不会让我难受。」成步堂很好奇地继续靠近他嗅嗅，「很好闻，御剑。」
「鱼的嗅觉这么敏感吗……」御剑象征性地向后撤离身体，苦笑着说，「我只喝了一点餐前酒而已。」
「餐前酒？」成步堂说，「像我们在吃饭前要咀嚼海葵一样？」
「不会毒发身亡吗。」
「我可是养着一大群小丑鱼呢，怎么会怕那种东西。」成步堂说，「味道挺冲的，不过我很喜欢。」
「成步堂。」
成步堂拂摆的尾巴停下了。他随着御剑严肃的声音而认真地回望过去，在月色下凝视着他，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深沉，眼睛美得像盛放的鸢尾花。御剑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呼唤成步堂的名字。似乎那声呼唤已经在他心中深藏了太久，终于已经无法控制，进而冲破了最后的那层隔障。但是接下来该说什么呢。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你的眼睛太美了，御剑。」成步堂轻轻地说，「我在海里从未见过这样的颜色。」
「因为我是人。」
「可我不在乎。」
御剑明白他们所谈的话题早就超越了古龙水、带毒的海葵和眼睛颜色。他们都心知肚明，对已经说出的话也好，对未出口的话也好。御剑想，他究竟对面前这条奇怪的人鱼所怀的是怎样的想法？或许这只是因获救而生的感激和依赖？但他最初是厌恶他的啊。他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怀疑——为什么会怀疑自己爱上他了呢？
「我该回去了。」他心烦意乱地说，「你们人鱼不会庆祝新年吗？」
「——我也是逃出来的。」
成步堂吻了他。
这是个来自海洋的吻。但是，没有他所恐惧的苦涩咸腥的气息。这个吻里只有爱意，一份已经无法抑制，而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传达过来的人鱼的爱意，隐隐透出一缕白百合的芳香。
御剑最初是想要逃离的，却不明原因地没有反抗。他困惑着，迟疑着，在接受与不接受间反复摇摆，心中天秤紊乱如同失衡的指南针。他听到深沉空灵的海的歌声，像被成步堂救起那夜所听到的歌声，喧嚣却动听，优美而泛着海滨般湿漉漉的感觉。
人鱼闭着眼，眼帘轻微的颤动暴露他的紧张。或许他害怕极了。或许他是带着绝境般的最后一线希望来吻他的。御剑觉得心已经被波涛冲击得快要碎了，那是他在成步堂面前所感受过的所有心痛的总和，那种心痛的意义却仍然成谜。他为这心痛困扰，却又是如此迷恋它。或许他正是为了感受这份痛苦，而持续地来见成步堂的。他试过戒除，却发现他离不开。他离不开这种心痛，他离不开他。
-10-
「真够愚蠢的。」冥望着那只大水族箱说。
御剑站在她身边。时钟秒针无声地弹动，室外下的雪将世间所有声音都吸走了。他想他或许该为她泡壶热茶，或弄点巧克力什么的。公寓的中央空调故障维修，他的脚趾头都冷得没有知觉了。
「茶还是——」
「——真够愚蠢的。」她响亮地重述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不用蹩脚地打破沉默，御剑怜侍。」
「那我就当你要了茶吧。」
在对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他就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譬如说，扭过头代表想要，生气代表喜欢，高傲微笑掩饰不安，心情不错的时候带耳钉；在寒冷的雪天望着父亲的遗物时，会想喝加了牛奶和咖啡粉的锡兰红茶。御剑对茶非常讲究，在跑车之外他就只剩这一样兴趣，所以家里备齐器具，另有一柜价值不菲的茶叶收藏。他慢慢地将少量咖啡豆倒进手磨咖啡机慢慢研磨，隔着茶柜听到冥的声音闷闷传来，说：「多放咖啡粉！」
于是御剑继续极尽耐心地研磨咖啡。厨房实在太冷了，他烧开一壶水以求些许升温。不用电水壶而开火烧水，比起安宁的炉火，蒸腾出的纯白水汽让人觉得更温暖。他觉得冻僵的指尖不再那样不听使唤了。
在研磨咖啡、倒掉温水、重新烧开水和牛奶、搭配茶叶和茶具的这一系列举动期间，他从炊具碰撞的声音间隙听到冥在哭。对方显然不想让他听到，或许是咬紧嘴唇或手帕来抑制声息，但那声音一旦被人捕捉到，就不会再轻易地忽略了。御剑停下手，但随即继续下意识地作出声响。他再一次禁不住地想，她只是个十八岁的半大孩子而已。
冥小时候是不说水族箱愚蠢的。她在日本只待到十岁，而御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她三岁。在那个年纪，她就可以指着将水族箱里所有的生物叫出名来，就连珊瑚水草也不例外。老师是不会对御剑讲解海洋生物的，御剑对大海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她。他也还记得，冥骄傲而流利地盘点那些鲜艳海鱼的时候，老师站在书架的阴影里深沉地笑。他从不夸奖女儿，但在最自傲的时候，会摸摸她柔软的浅色头发。
她非常聪明。到了五岁时偶尔还会在跑步时摔跤，但早已读过同龄孩子认不得的书。御剑有时候想，或许是她过于聪慧，才导致性格乖张。他明白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这样的特质；这可能是他得以融入狩魔家的原因之一。他记得小时候是住在内陆城市，夏天父母带他去海滨度假，别的孩子兴奋地在海里、沙滩上打滚、摸小螃蟹，晒得黢黑像小猴子；只有他缩在阳伞下读书，还因此被叱责了。
这一点相似让他很怜爱冥。但就像狩魔家所有人的做派一样，他从未让这细腻心思有任何流露。在亲生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双亲温柔待他，让他明白自己即使并不是个十全十美的模范孩子，但至少是被人深爱着的。在狩魔家，他不知道谁爱他。直到老师去世，他也不知道这位收养他的年长绅士抚养他究竟是出于何等目的，而比那更令人难过的是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曾怜爱他；甚至连那人是否真正爱过亲生女儿都无从知晓。
御剑端着茶具回起居室时，冥已经坐下在沙发上随手翻阅茶几上的报纸。她的表情看起来毫无破绽，只是眼下留着些许下睫毛膏的晕染痕迹——即便是狩魔冥也不可能总做到百分之百的完美。御剑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盘，坐进沙发望着报纸问：「你最近怎么样？」
「没什么好值得你挂心的。」她冷哼了一声说，「十全十美。」
「是吗。」御剑干巴巴地回应。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他开始喝茶。寻常手法泡出的红茶味道甘美，恰当水温将茶叶香味尽数挤压出来，回味中的葡萄香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冥同样取过茶杯，轻轻摇晃以便品鉴香气。研磨得恰到好处的咖啡粉末在奶茶里幻化出香醇味道，她的表情松弛几分。
「从报纸上看来，」她说，「你干得也还凑合。」
她正在看报道有御剑所经手案件的一页。这两个月没发生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案，因此报导所占篇幅不大。御剑笑了笑，说：「我以为你是对鸢尾的海怪感兴趣呢。」
冥把报纸翻回首页，瞥着那张局部放大的巨幅模糊照片，用那种显然是轻蔑的语气评判说：「白痴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海怪。」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慕名涌来的好事者为本市添了许多麻烦，宣讲啊、斗殴啊。」御剑耸了耸肩。
「宣讲？」冥挑起她的细眉毛。
「很多年前不就有好事者四处宣扬这样的概念吗。」御剑说，「海难频繁、潮汐反常、海生物显奇怪的颜色，是冒犯他们的什么神明而受诅咒的迹象。」他顿了顿，想到海里还有的更奇怪的东西。
「哦，我还记得。真愚蠢。」冥说，「不过刺激了旅游业发展也不全为一件坏事。」
「别闹出什么乱子就好了。我对替外地人收尸起诉毫无兴趣。」御剑兴味寥然地向喝剩下的半杯茶里倒淡牛奶，「这地方已经够乱了。」
冥若有所思地掸动手指。「抱怨可不是狩魔的作风。」她说，「无论被害人的状态如何，我们只做我们该干的事。」
「——是啊。多谢提醒。」御剑说，「比如新年假期过去之后要按时上班。你哪天回去？」
「明天晚上的飞机。接下来不回美国，而是去别的地方查案，我不想在这里停留太久。」
「你现在长期追查国际案件了？」御剑有点惊讶。他完全没听说冥改变了方向，不过倒不如说冥不怎么与他联络，他也没有特别关注学术以外的政界动向，「你该告诉我。」
「我没必要把所有事都一件一件地向你汇报吧？」冥看起来在生不明原因的闷气，「别总是表现得这么惊讶，御剑怜侍，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也不是第一次希望你改掉这个动不动就叫人全名的坏毛病了。」御剑皱起眉，「至少这件事你该告诉我，因为——」
「你可别说因为我是女性所以就怎样怎样。」冥充满警惕地打断他。
御剑想她还真了解他。不管狩魔冥怎样强悍，她在他眼里永远是小女孩——而她最痛恨这一点。
「我知道你很坚强，我也不是个性别主义者，我尊重女士们，」他谨慎地挑选着措辞，「在这方面老师并不宽容，但我并不赞同他。然而这不是问题关键，冥，你现在甚至还没到日本的成人年龄——」
「这大概是我选择待在美国的原因之一吧，」冥尖锐地回击。
「你认为我会毫无感想地看着你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地追查这些案件吗？你认为老师会愿意这样吗？」
「你不要动不动就搬出爸爸来压我，御剑怜侍！」冥气冲冲地喊道，「狩魔要做到完美，要做到极致，这才是爸爸愿意看到的！」
「我倒认为老师希望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好好过日子。」御剑的情绪也波动起来，越是揣测冥已经怎样深入跨国案件，他就越是焦躁。
「你终于说出真正的想法了。你觉得几个毒贩子就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是吗？！你觉得飞几个国家我就撑不住了，是吗！？因为我是小孩？是女人？你可以省省了，御剑怜侍！爸爸已经不在了，我可不希望他的影子还缠着我！」
御剑突然站了起来。他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愤怒、歉疚和恐惧在脑中混乱地搅成一片，一时间能够脱口而出的话语竟然没有。冥抬头看着他，怒目而视了半晌，突然也从沙发上噌地弹起来，冲向玄关拿上自己的手包和大衣。
「我知道的，你们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你永远都要走在我的前面，明明是在我后面来的，却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我真的是受够了……你们永远都，永远都把我丢在后面，以为我追啊追啊永远也追不上，别开玩笑了！我一定会……我一定会……！」
她一边把脚塞进长靴一边怒吼，像是对御剑说也像是喃喃自语。话到最后已经支离破碎，御剑想追上前去留下她，但她在他接近之前甩门而去，回音之大让御剑觉得耳鸣。雪仍然在窗外越下越大，在门缝间留下几不可闻的愤怒的抽泣。
御剑愣愣地回头环视房间。空茶杯中还腾着袅袅热气，空水族箱旁的纸箱里还堆着未经整理的遗物，狩魔冥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仍然若有若无可以嗅到的晚香玉香水味。御剑看到鞋柜顶端放着一条打磨光滑的浅蓝贝壳手串，那是上次与美云见面时对方托他送给冥的礼物，没有精美纸盒包装，只用印花玻璃纸袋封起来，又用宽丝带精心打了个考究的蝴蝶结。
「你落了东西。」御剑对着冰冷的房门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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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能成眠。四点钟时他确信当晚已经没得可睡了，干脆爬起来烧水泡茶。在泡茶的间隙，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夜里的落雪早已被扫净，街道纵横在城市中清晰可见，下雪仿佛已是谎言。
他疲倦地捏着鼻梁。现在来点工作通知或许可以让他感到不那么空虚，也能帮他把杂乱的思绪排净。
「真失败。」他对着握了一夜的蓝色左旋螺喃喃自语。
对海螺口讲话，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一个怪癖。虽然他很早就知道海螺里的涛声来自白噪音在狭窄空间里碰撞回响所幻化而成的虚伪大海，但还是隐约认为这种形状古怪的东西可以把他所有不愿却不得不倾诉的东西传到海里，或原子世界，或随便什么人类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颗向左盘旋的鲜艳蓝色螺壳是来自成步堂的——谢礼。这个可笑的称呼会让人不禁想起仙鹤报恩之类的词语，而海螺报恩的传说也不是没有过。此外还有人鱼上陆的童话故事……御剑摇了摇头，觉得脑子里的这些念头荒诞无稽。近来他容易在蓝色的东西面前坐立不安，心中总是出现突然抽空的情感，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很不自在。或许人鱼会偷走灵魂的传言是真的，御剑觉得那个晚上他的部分心绪确实被带走了，只是并非通过歌声而是通过吻。
御剑在回想那个吻时，习惯逃避，并带着厌恶情绪。他在心里戏称那是个充满咸腥味的极为糟糕的海产吻，像一个被巨大墨斗鱼的吸盘骚扰的噩梦，但实际上，无法忘记那白百合般幽静且沁人心脾的气息。成步堂的嘴唇和身上其它部位一样凉，给人冷淡的错觉，只能从他身体的颤抖中窥见他实际上是多么躁动不安。在整个过程中，御剑都震惊似地圆睁着双眼，他看到成步堂在把脸退回去时，望着他的眼睛，剧烈地打了个哆嗦。御剑隐隐觉得他但凡有一丁点儿血温的话，都会变得满脸通红——或许甚至连鱼尾都会变成鲜艳欲滴的血红色。在那之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猛地从礁石上扎进海中，高高水花溅了御剑一身。
那一刻御剑又一次听到了鸢尾海的歌声——空灵的、寂寞的。可能他们的言语真的还未相通，有很多话都说不清楚。
第一杯茶喝到中途，御剑听到手机在房间里没命地尖叫起来。这个时间的这种急迫令人不由自主燃起不安感，御剑做好了心理准备，端着半杯茶去接电话。看到号码他就知道预感得中了，心里半是得意半是惆怅。
果然是工作。搭档的警官报告谋杀案的大致消息，案发时间在稍早前，警官是估摸着他五点左右大概能醒，实在拖不下去了才打电话来。御剑揉着眉心说：「以后不需要操这份心，刑事，错过搜查时机的话下个月有你好受的。」心里不由得想他早点打电话过来也免得他对着茶壶和海螺胡思乱想。
「……知道了。另外果然正如检事之前所担心的，这起案子跟鸢尾的海怪脱不了干系。」
御剑挂了电话。看来他在上班前必须绕路去趟海边，好在清晨时分道路畅通无人，飙车也无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