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另一篇是一对儿

(搬运注:御剑第二人称视角)

 
     暗恋——你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语并心中一动,随即嗤之以鼻,暗自好笑。潮热的季节就此来临,蝉正攀在你窗外的银杏树上痴痴鸣叫,太阳放纵得宛如一条破门而出的拉布拉多寻回犬,你望向你桌上水瓶中插的已经疲靡的一枝翠雀,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你从何时起执着于插蓝色花,已经是个缄默于心的谜题;那些花罕见而昂贵而娇气万分,有着各自的偏执喜好而多数带毒。你本来对植物是门外汉,却被它们生生逼成半本知略详尽的切花百科,这些被脆弱的花青素逼出的蓝色花朵带着反自然的大胆美感;而你,虽然从未承认,内心却明白你欣赏这些。
     而你喜欢红色才是与生俱来的审美,那或许是为了弥补你性格上的蓝色所做出的最后妥协。情热、欢喜、愤怒与爱恋,你的血液里没有这样的任何一种红色。你曾想自己像一只冷漠的渡鸦,习惯居高临下,周身闪动着暗蓝色的金属光泽;但那是错的。在那人面前你发现那是错的。当他望进你的瞳孔,你惊愕地感到你连指甲末端都燃烧起莫名的血色;你的灵魂因受到灼烧而愤懑地颤抖起舞,喉头却瘙痒着想要喜悦地低低放歌。那时你全身都是鲜烈的深红,红得宛如你的袖口,红得宛如他胸前起伏的真丝领带一样。你意识到了什么,你蓝色的性格发觉了什么;它无比敏锐地察知到色相环对岸的那一种情感,它幸灾乐祸且无比担忧地告知你一桩充满希望而令人绝望的事情:它提醒你可能开始恋爱。
     翠雀的疲惫让你于心不忍,你将它取出花瓶,拭干并压平在法典的下一页。你的典籍夹满干花,翻动时便纷纷落下来扰你神思。有时你握着那些干燥松脆的柄子,手已经放在垃圾桶上,但终究——终究是放不下。你对花不可能那么残忍;你对他不可能那么残忍。
     你感到困扰。在无关紧要的时刻你常常想起他,背头,笑容爽朗,温和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试图视而不见,但那挥之不去,他用他会说话的眼睛望着你,褐色虹膜里蕴藏着一个你所未知的、光辉璀璨的银河。你被那黑洞般旋转着的瞳仁卷进去了,颠簸起伏如同一帆失措的小船;但你本是舰长,是意气风发的驱逐舰的舰长,乘风破浪并倨傲地将你的旗帜悬在舰体前端。就连与你不甚相熟的人都会坚信,要你接受这随波逐流的命运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你,遗憾的是,仍然不得不被这命运的浪涛时不时地高高抛起。你每周三下班后便走两站地的距离去他事务所前买甜点、茶叶或花,正如你眼下正所做的一样,尽管那里的茶叶缺乏高雅香气,而蓝色花贵得几乎涉嫌欺诈。你转过身去端详货架,便可能看见他走出那栋电梯间狭窄的写字楼,带或不带他的助手,拐或不拐进街角的拉面店。只为那半分钟时间,你每月破费上万日元买新鲜的飞燕草和翠雀,这种回报收益率极低的行为让你对自己疑惑不已,接受二十年的精英教育是为了让你成为这样的人吗?你发觉他搅乱了你的一部分——或许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内涵。
     但处事优雅并滴水不漏仍然是你的准则;五点半过去,他还没出现,你把切花名录全部翻看了一遍,漫不经心地将信用卡递在收银台前,徒劳无功地准备安静退场。或许他今天有事,你耸了耸肩,对法律工作者的你们而言再常见不过,你在五十二周里望见他的次数也不过一半。但就在半分钟内,就在你签一个名字的间隙,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你随意地抬眼看看,便为你所见到的景象而震惊万分;他站在你眼前,红领带,短袖的白衬衫,西装外套挎在手臂上,汗津津的脸看上去与你同样震惊。夏日的体温将他的古龙水味蒸腾而起,其实并不那样强烈,但你却窒息到几近晕厥。
     这是你的秘密,这是唯独不能被他看到的一面,这是决定性的证据,这意味着你对他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却或许是更多——无可救药的眷恋。花店店员将一束风信子放在你怔滞的臂弯里,你被那蓝色刺得瑟缩了一瞬。是那样美丽的蓝色,是曾在你眼中那样美丽的蓝色,在他的对面却显得无比黯然。你为他身上那过分真实的美好而哑口无言。
     这算不上眷恋;你说服自己。是友善,是信任,是好感——那都是退一万步的结论,因为无论如何,决不能是情爱。你为自己铺下冠冕堂皇的后路,才终于能够再次踌躇满志地转向他面前。你望着他;熟悉的他,站在礼貌的三米线后的他,望着你有些困扰地笑了,在那笑容面前你方才发觉你所谓的进军无非是亦步亦趋地后退,你万分不悦地走在你事先铺好的退路之上,脚趾在头层皮鞋的下面焦躁地跳疯狂的塔兰泰拉舞曲。你希望听到他说些什么,哪怕是无聊的寒暄也好的随意的什么,但他友善的笑容后面就是什么都没有。你处在这样被动的境地上,急迫得宛如眼见糖块在炽热阳光下融化的蚂蚁,你调动你引以为傲的大脑敏捷地思考他可能说的一百万种话以及相对应的一千万种回答,脑回路近乎超载,濒临燃烧殆尽,
     你伶牙俐齿,却偏偏缄默不语。说什么都容易弄巧成拙,所以你不得不等待他先说话。而他的那无言却妙语连珠的双眼,在你臂弯的花上与你的眼神之间流连。他或许对这花束万般在意,又对你的出现百思不得其解,你感到血色从你的指尖蜿蜒而上;你挪开了眼。
     「真巧啊,」谢天谢地他终于开口,「你怎么来这边买花?」
     「真抱歉我弄错花了,」你对着花店店员脱口而出,「我想要的是红色的菖蒲。」
     一时间场面陷入混乱,在场的每个人都一头雾水。你对蓝色之外的花朵认知几乎为零,只好随口说种印象中的红花掩人耳目。但菖蒲——那姑娘满腔迟疑地对你说,菖蒲花少有红色。你脑中回转着玫瑰或蔷薇或甚至是火红的康乃馨,但那些过分浅显的花语让你张口结舌,你不愿在他的面前触及任何情感相关的话题,譬如九十九朵红色玫瑰。绝不。
     「……我想,是唐菖蒲吧,」
     被你刻意忽视的他柔和地从旁开腔,你此时此刻才惊觉他是如此精明能干,几乎像是发现新大陆。但你其实早就知道笨拙的那一方是自己,若你能有他一半的坦诚便不至于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你像是个漂亮的蛋糕礼盒,外面还用深红缎带系一个考究的蝴蝶结,里面却早已经被摔得七零八落;戚风蛋糕与奶油混乱地黏腻在一起,汗水从你的额角滑落而下。你仿佛刚刚才意识到夏日的降临似的,暗暗在心中诅咒太阳的热度,他在你对面有些不自在地扯松领带并解开一个纽扣,你望着他的喉结心想所谓领花及马甲是多么愚蠢的一种发明。
     确实是唐菖蒲。你臂弯中的风信子被取走,换一张深红的皱纹纸包裹另一种烈焰般的切花。他不再看你并转身浏览货架中的捧花,雏菊与向日葵与满天星,与他十分相称。你对大多数花语一无所知,但至少向日葵的含义大概与它的名字相近,那代表希望与信念,并且时刻开在他胸前的徽章上。
     你或许不爱那花但绝非不爱那信仰。
     五分钟后你跟他并肩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你没说明不曾驾驶爱车的原因,而他也没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家花店里。或许算是某种心照不宣,因为即便说明也毫无意义。关于这个下午所发生的事情你们不会对彼此坦诚,你若有若无地感觉到这一点,并想这直觉本身大概就是现实。
     「我还是好奇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买花……还是这种不太常见的花。」
     你本来想买的是像他一样的花,蓝得纯粹、蓝得特别、蓝得动人心扉,伴有细腻深沉的花语,无比忠诚地无声开在你的手边。你日日将他供在桌前并恋恋不舍地珍藏在你最爱的一本书间,你拒绝承认但你竟是如此恋慕他,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啊。你不希望你在任何场面失态,而爱情本身就是一条万分失态的引线,无论是被接受还是被拒绝,都会让你动摇得像一块鲜韧的绢豆腐。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焦虑,在他微笑时也是,在他蹙眉时也是。
     「有位女士常送花来,我想报以特殊些的回礼。」
     你再一次毫无破绽地扯谎,正如你每一次在他面前所做的一样。但这谎言的某部分所言不虚;你第一次在桌边插花无非是因为在那妇人送来的花束里看见勿忘我花,玲珑可怜地缀在非洲菊旁边,蓝得毫不起眼却让你的心抽跳了一下。从那天开始你的心便成为忧伤的马孔多,被纷飞的花瓣雨湮没得水泄不通,在望见他时则刺痛地蠢蠢欲动,双唇却因呼吸困难而缄默不语,在心底闷出一道紫绀伤痕。多愁善感得过分了,你想,但你对这种心灵的病症束手无措。你曾经以为爱河是水,舰艇足够坚固便能轻松驾驭,却未能料到那是流沙,温柔地将你反噬殆尽,正如他深不见底的瞳仁一样。
     他吃吃笑了,感慨那位女性的幸运,眼神在金色天空之下显得迷蒙温和,你却是多么希望他不要接受这句谎言,并将它全数看破啊。你的感情高高在上,你希望谁能为你搭副台阶以便蹒跚而下,哪怕是最简陋的一只脚凳也可以。但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这样若无其事地飘在他身边去向最近的电车站,像一只巨大的红色气球,长而蜿蜒的棉线无声地贴在他身上。若是能看到他尾指所系的红线所向就好了;可是他的手上空无一物。只是健康而有力的干净手指,诸如戒指或红线一类的物件全无踪影——洁净到令人心生迷惘。
     你们走下台阶并确认各自的方向;你和他分别去往城市的极北和极南,这意味着你们需要通往相异的通道,并或许会隔着铁道无言地遥遥相觑。你的一天又要这样结束了,在你所恋慕的他所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结束了,你走了四十分钟来他的身边买花却最终一无所获,唐菖蒲沉甸甸地坠在你臂弯里,上面还留着刚刚喷洒上的晶莹液珠。你望向他,他漫不经心的侧脸让你受挫十足,你从心底某处猛烈抨击他竟然可以如此悠闲地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一百遍的有罪,罪孽深重到处以万次绞刑也不为过,可是他被处刑之后你的爱又该何去何从呢?你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罪犯,他比你此生所经历过的一切都要棘手;却也是同样地比你此生所经历过的一切都要美好。
     他慢吞吞地从公文包里掏出磁卡并准备与你道别,你想他居然连日后一起喝酒的邀约都忘记提起,实在是有些惹人生气。你的指尖的火焰般的血液再次苏醒过来并迅速地回溯到你的耳垂之上,夏天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出行的季节。你在大脑运转之前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直到今日你也无法解释自己那样的举动究竟为何,但是你毫不迟疑地将你怀中鲜红的花菖蒲推到他的胸前,把毫无准备的他几乎推了一个趔趄。他伸手,条件反射似的抱住它,你们的指尖短暂地相碰了一下;明明火焰来自你的手指,你却是莫名其妙猛然收手的人,宛如误触一个刺痛的静电火花。
     他的眼睛是一湾无比活跃的银河,中间横穿行星并跳跃着混乱的情绪。你于是不得不避开他惊诧的目光,开口得比锡亚琴冰川的流冰还要生硬。「给你,」你说,「我改了主意。」却没有说你改的是哪方面的主意,因为这个下午以来你的心思早已经历千回百转,你早已忘记最初的打算是什么,唯一还印象深刻的念头就是你喜欢他。如果这红色的花能让他想到哪怕只是一丁点的你,这整桩荒谬的事件大概就还不算徒劳。
     从铁道里传来的风凶猛且凉,把你的西装下摆吹起来,把他的衬衫领子吹得摇晃如雨打的芭蕉叶,他愣愣地看着你,抱着鲜花的手臂收紧了。急于赶车的人们从你们身边匆匆挤过,期间少不得大惊小怪地快速端详你们一眼——两个在唐菖蒲花束间逶逶迤迤,甚至是扭扭捏捏的男人。列车呼啸的声音在你们脚下放肆吵嚷着,他嗫喏嘴唇说了些什么,淹没在嘈杂的通道里几乎听不清。
     「——谢谢你,」你在人潮的起伏中隐约听见他迟疑却温和的声音,「很漂亮——我很——喜欢。」
     你的耳朵捕捉到最后的那几个音节,那个词语在你晕眩的脑海中翻飞,你常常听到自己的心里清晰地跳动这两个字但却从来没有听他对你说起过这个字眼,现在这个无时无刻不出没在你心里的词汇终于有了他的配音。你听着那个声音在你的耳畔无限放大,像在巨大海螺里激荡出无尽的、波涛般的回音,你细细聆听着它,你事先从未想过这个声音可以使你的心绪紊乱得如此厉害,现在你终于意识到你陷得究竟有多深了;你心里一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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