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emboweled

※又郁又病又混乱,OOC
※四代左右的成御,不HE

     寻常地混迹在往来人群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烂苹果。这种错综复杂的自我厌恶中混杂过分的自卑与自负,让他一时在繁华的街头停止呼吸。他慢慢地扭转头去,寻觅映在橱窗中的自己的面影。在流光璀璨的钻石旁边,他的面容黯淡憔悴,眼袋中盛不下生活的苦难的万分之一,脸颊上重重阴影让他显得像个髑髅。其实并没那么糟,还没到那么糟,但他恍惚发觉自己已经从内到外地烂透了。这个令人绝望的认知将他的心攥成一团,使他在瞬间堕入无尽深海。
 
     俄罗斯餐馆打烊前他将今晚的客人送走。在那客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之前,他就揉着头打出一个长而拖沓、且响亮得毫无必要的哈欠。他回到地下室懒洋洋地收拾筹码。若可折合成现钱或许还多少有些成就感,可惜他只游戏而不赌博。
     新来的女招侍站在门口,脸上混合怯懦及傲慢的两种神情。为何有人能够将这完全相异的性格如此完美地杂糅,在他看来仍是一个深奥的谜题。逆居雅香带着她复杂的性格向他复杂地望了一眼,放下托盘并伸出手去。「今天的早餐,」她说,「厨房说只剩下苹果。早上吃可是金水果。」
     他从逆居手中接过的那颗苹果,背面有褐色的一个圆印。他对着那烂了一点点的苹果盯了半晌,挑起一边嘴角笑笑,咔嚓一声咬掉腐坏的部分并吐掉。完好的部分仍然完好,汁水充沛并清香四溢,在吃的时候需要同时吮吸那泛着泡沫的果汁以免它流淌下去粘黏衣服,恍惚类似于某种形式的茹毛饮血。
     「还好是苹果,」他耸了耸肩,「我喝红菜汤已经快要喝吐。」
     逆居斜睨了他一眼后沉默地走出地下室,背影摇曳如同高傲天鹅。成步堂便继续蜷在扶手软椅里吃那个苹果。在赢过牌局的清晨,他的胃璧硬得像石头一样。没有胃酸和粘膜参与消化,这水果将他腹部绞得生疼。他木讷地转着圈啃那个苹果,眼光怔滞在散乱的牌局之上,红蓝牌面扎眼。他默默地神经质地扣着软椅扶手上的一个小洞,曾经鲜红的褪色缎面之上便裂开惨白伤口,棉絮般的内脏几近喷涌而出。
 
     而御剑是少数愿意走在他身边的人。他们在周一夜晚走上街头,并找美味的店小酌。这入夜的都市灯火辉煌,霓虹灯暧昧发亮,明如白昼却将人脸庞掩映得模糊不清,阴沉如躲藏在城市灯光之下的繁星。如此这般昏暗得令人恐惧的夜晚,却容易让人感觉安心。因为猛虎漫步于丛林中时无需战栗,而穿梭在钢铁森林中的人是更为飞扬跋扈的肉食动物。人们用精致妆容及昂贵西装武装自己,光鲜亮丽如行走的克拉钻,像趾高气昂的孔雀,像御剑。
     确切地说,御剑并非走在他身边。他走在前面,单手插在口袋里,神情肃然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周身有光晕流转如圆滑的樱桃蜜蜡。他身后的人却灰扑扑像只巨大麻雀。他们看起来格格不入,但成步堂感受到来自御剑的牵引。他逃避不及,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脸上带着同样漫不经心的面具。御剑走过街道,拐过街角,毫无迟疑地走进小巷,凌厉得宛如一阵红色旋风。在酒馆前面,他停下步伐,成步堂慢慢地走近他,他便将左手伸出来,深深地、用力地,握成步堂的手。
     那样深情的牵手只发生在一瞬间,御剑情感的失衡也永远只有那一瞬间。他们走进酒馆,御剑熟练地要一瓶什么酒,他不懂,但知道总会好喝。
     「我以为你现在对酒大有研究。」御剑婉转地说。
     「我不知道啊……我只喝瓶装果汁。」成步堂望着他眨眼睛。
     做律师的经历让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一种武器,他可以从对方是否愿意与他长久对视来读取真心。而从另一个方面讲,他主动与人对视便显得自己赤诚纯良。哪怕心中思虑再多,双眼也只像一对水镜。澄澈明亮,尽管偶尔因为熬夜而出现些许血丝。
     御剑偏过头将眼镜取下别在胸前口袋上。有一瞬间时光几近回溯,但成步堂仍然沉沦得不动声色。于是接下去照旧是挟菜、吃酒、聊无关痛痒的闲话。在灯火明灭间,御剑神色模糊。成步堂垂眼从酒盏中的倒影望着,两人一时间沉默无言,任凭一些微妙的思索在空气中纵横穿梭,宛如小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忙忙碌碌奔走在自己织造的网上。这种神思流转的蛛网覆盖下来,从网眼间看到的是漫天星辰,繁华如梦,恍若隔世。
     总是御剑先离开,拿走账单付好酒钱。有些时候,成步堂便跟在他几步开外的后面。橡胶底的拖鞋踩在柏油路上,脚步声细微却又鲜明地宛如是踏给他听。在每一个街角前,御剑侧耳倾听他是否离开,每次却只在最后的路口前面才得到他最终的答案,因为他心思游移宛若任性的动物一样。在最后的分岔口,他没有离开,御剑便继续走,而他拐进旁边的便利店买安全套。十分钟后他敲开御剑的房门,而对方正将衬衫脱下准备沐浴。忘乎所以的微醺亲吻,因为在青天白日之下没有如此亲昵的余地。这不属于恋人更不属于友人,露水情人只有在被灯火渲染得光怪陆离的夜晚才得以苟延残喘。
 
     自始至终,这都不是他的本意。而他不确定御剑是不是也这样想。一切都发生得极度意外,以至于回想起来都惊异得像回看电影。那是在他自己的房间,在御剑已经失去安慰他的语言的时候,他翻出冰箱角落最后一罐啤酒,而御剑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旁,用那种令人发痛的眼神深深望他。他什么都没有了,而这个事实无尽空虚。他因为太过寒冷而把自己抱住,倒在地上如同失去平衡的达摩,却不会再弹起来。
     当御剑靠近他时,他什么都听不见。而御剑试图将他拉起来。御剑的手臂温暖而近在咫尺,他打了个寒噤。他渴望拥抱,因为他极度虚弱。不眠的夜晚和酒精让他脑袋生疼,像一把电钻在无止无休地深深钻入,而一些极度荒谬的想法从脑子里的那个洞中流淌出来,他毫无迟疑地试图实施其中一项。他拉住御剑的衣领并吻了他的嘴。
     就那样简单。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缘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御剑是否抱有一点值得亲吻的情感。只是想亲近他,只是想亲近任何一个还在他身边的人,用任何亲近的方式,用人类最原始的亲近的方式。他的心脏杂乱无章地跳动着,忧郁而绝望的情绪将空气腐蚀,就连呼吸都触发红色警报,御剑的体温如此迫近,但他还是太冷,太冷了。哪怕是被推开也好,他需要世界给他一点回应,不要让他兀自痛苦地在这空虚的世界里抓啊、挠啊、哭喊啊。那太绝望了。
     御剑将他推远了一些,望着他的眼睛像因受到惊吓而四散飞舞的蝴蝶。成步堂想要道歉,但冰冻的嗓子里什么都吐不出来。在这一瞬间,他更绝望了。但是他又想,反正已经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意识到自己一无所用总比幻想着成为国王要好,他抬起自己空荡荡的眼睛望着御剑,麻木地等待着一记重拳或呕吐般的目光之类。
     但他冰冷的咽喉突然变得暖了些。御剑给了他一个规整柔和的回吻,适量的彬彬有礼与适量的罗曼蒂克,吻如其人,附加温暖的拥抱。这是一件极度怪异的事,好到让人想马上逃开,但成步堂只能将自己埋入其中。他无处可去,他只能投奔这个拥抱了。他在混乱的思绪中仍然意识到这是个扭曲的开始,之后的道路是莫比乌斯环,但那太复杂了,他不愿再想。有御剑这样莫大的幸运存在,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活一段时间。
     「我以为女性才是你的喜好。」御剑蹙眉笑了笑。
     「这句话我才想说。」他抱紧他并闭眼迎接那段日子的第一夜安眠。
     之后他们隔了一星期才见面,见面后便因对方与自己想法的相似而松一口气。那一夜什么都不算,肉体关系也什么都不算。感情仍然扑朔迷离,只是在物理意义上需要彼此。那便足够了,无名义的关系意味着肩无重担,他们仍然是朋友,共枕而眠的时候有相敬如宾的选择。战线统一、利益相关,那么便即刻签署互惠协议,毋需在法律上生效,双方心知肚明即可。
 
     尽管身为成年人谁都懂得性会使任何关系变质,像苹果悄然开始变坏,在视而不见的温床上对这世界进行甜美的腐蚀。这种伤害不像被磕碰,不会在外皮上表现出深色圆斑,但在你切开它时,会被四溢的芳香酒精味刺得皱起鼻子。而他们便是将这果汁持续发酵,像巫婆炼制迷情药剂,在完全变性的气味后面麻痹神经,以为伴着这水果甜酒就能将生活的苦涩一饮而尽了。
     在那些夜晚中事情循环往复,入睡后喝鸡尾酒,醒来便寻欢作乐。在亲吻、欢笑与花束背后,是凝视对方容颜时所自发的沉默。睁开双眼时有对视的勇气,阖上眼帘时便不忍再看,他站在阳台上望朝日起落,御剑晾起来的衣服在湿凉的晨风里轻微飘拂,太阳是个正圆,红彤彤得像个苹果。
     御剑的五官端正清秀并从未在情欲中扭曲过,一切仿佛水到渠成且被感受得恰到好处,不像纵情狂欢,却只像某种疗伤的仪式,而御剑是神职人员,带着柔和目光摩挲他的颧骨和下颌。这多少显得好笑,因为这样的认知本身就是种对这极端阴暗行为的无端美化,像某种盲目的崇拜,像宗教。他们拥抱很多。当心被贴近的时候,物理性的寒颤就会停止。他们拥紧彼此仿佛对方是抚慰用的毛绒玩具,而自己也尝试变成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缄默无言但温暖柔软。在他们的怀抱所构建的微缩世界里,时间是停息的,心痛是停息的。成步堂望着御剑,望着那时常习惯蹙起的眉间,他想抚平那皱纹并问他究竟忧愁什么,但怀抱着他的御剑,紧阖眼帘仿佛什么都不会去说。他便仰头望着天花板,觉得心被扯紧,但只是一瞬,又被御剑的体温柔和地化解。
     是的,仅仅是需要对方而已。因为独自承担本身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情。他偶尔想御剑之于他仿佛已经只是一件器具,而他之于御剑又是怎样的事物呢。如果说所谓友情本来就只是一种彼此获利的关系的话,在其中添加欲情又为何是一件令人如此难过的事情呢。那种关系不知不觉间持续了七年之久,而他出门前会下意识地嗅嗅自己身上是否有烂掉的苹果气味。女儿只消看他一眼便知道他从哪里回来,对此抱以无谓的耸肩及原谅般的笑容。这是全世界仅剩的一份宽容。
     如果想得少一点,自然没有任何需要在意的地方。但他无法不去思考与御剑相关的事情。除了性取向外,他对他们的关系仍然一头雾水。他可以拥抱御剑并从那温暖的身躯上汲取安慰,但当他想要扶正御剑鼻梁上的眼镜时,却发现自己犹疑得抬不起那只想要接近御剑的手。从友人到情人的切换过于迅速,以至于他忘记其间的界限究竟处于何处。是相视并牵手吗?是谈笑风生?抑或只是站在十米之外,如同望橱窗般地望着,像望那些流淌着醉人光彩的钻石一样。偶尔御剑偏头看他,两人在一线晨曦中默默对视,似乎白昼是深海,而他们挣扎着抓紧漂浮物试图躲开,但仍然只是徒劳地沉坠下去,御剑在离开前捧住他胡子拉碴的脸印下一个安静而悲悯的吻。在那一天他便没有办法不想御剑。
 
     在俄罗斯餐馆打烊前的另一天,新来的女招侍昏厥在他身边而他对面坐着一具尸体。一瞬间所有的思绪纷至沓来,他的思绪混乱如常却还在其中间隙听到风声呼啸。他再走上楼扯公用电话,这一次打给御剑,他们商量当下的状况并快速地达成了关于后续的共识。总是不谋而合。就连逃避着不谈的事情都不期而同,他握着听筒,努力鼓起勇气说:
     「再说点什么吧。」
     其实只是想听御剑的声音,因为可能无法在以后的日子里随意地听到了。尽管他深知那音容笑貌已经在记忆中镌印深刻,但仍然害怕忘记。御剑在另一边沉默良久。黎明的波涛冲刷深夜海岸,这涛声渐渐逼近而变得刺耳,电波声不安地刺刺回响,御剑变形的声音突然透过长长的电话线击在他耳膜上,在这一刻他毫无期待、亦对悲伤毫无准备,正如他第一次拥抱御剑的那晚一样。无论御剑说些什么,他想自己都会无比平和麻木地接受。
     但,「我至今仍然无法断言我是爱你的。」御剑说。成步堂愣了一瞬,想自己或许也是这样想的。因为爱这个字眼太过深奥,他们与它嬉戏了七年,却从未瞥见其中相貌。在毫无担当的关系中,提起这个字是不恰当且不得体的,成步堂从未想过御剑会说到这个字,因为它容易将他们的口舌和耳膜刮得疼痛,并淌出血来。
     「或许我只是想拯救你而已。」御剑继续说。
 
     今天他也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在人头攒动的城市温度中默默腐坏着。他穿着得体的西服并在襟上别一枚金色徽章,路人会对这身份肃然起敬。这又是周一,而他正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已经一年没有见御剑了。他以为拔除一切腐坏的根源就可以让他好起来,但随即发现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仍然在慢慢地变质下去,速度和势头都不曾变化。而唯一的变化是他的心已经没有了,他的内部空荡荡的像有虫蛀过,而那蛀虫就是他自己的手指本身。
     那时他才明白,御剑就是他的心。尽管使他变质却仍然是最为温暖重要的那颗心。他剖去它以为是进行重生的手术,却被失去后的剧烈疼痛弄得头脑发懵。这种疼痛来得前所未有,与他所曾感受到的寒冷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滚烫、冰冻、刺痒的不适,令他坐立不安,在站立时晕厥,在昏睡中清醒。他的生活逐渐规律,但头脑变得越来越昏沉。他日愈清晰地明白他失去得太多了,而他不知如何才能将其寻回。
     拥抱已经无法治愈这种痛苦,而他本就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寻找新的拥抱。他想弄点什么东西填回自己里面,哪怕只是粗制滥造的什么东西也好,但偏偏就是连暂时的替代物都找不到。他空空的,里面凉飕飕的,像失去牙齿的牙床。
     新的生活刚刚开始,但他已经疲累得无以复加。人生不会再开启全新篇章,只有旧的烂账在不断翻下去。这是一辆永无止境的列车,而他到此时才发现他是多么怀恋上一站的车窗中的情景啊。或许并非因为那风景多么美好,却只是因为无可挽回地错过了,才后知后觉地痛彻心扉。他想念那艳红朝日,想念那黎明时的亲吻,想念那悲悯的眼神,想念愈深便愈痛苦,愈痛苦便愈看清一个迟到过久的事实。
     他是深爱着御剑的。
 
     下雨的日子,他拿起听筒。部下们出神地望着窗外数檐下滴落的雨滴,若有所思而昏昏欲睡。他犹疑了一会儿,几乎拖延了半个世纪之久,但最终还是按下那个号码,而对方躲在语音信箱后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仍然无法组织语言。后来时间长到几乎要达到界限,他不知道御剑会不会听到这么靠后面。他再次叹了口气,准备挂断电话,但就在放下听筒的瞬间,一句从他内心空洞中冒出的话脱口而出。
     「我也只是想被你拯救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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