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 Capo

接龙的文字版!我那段太长了发lof长条好糊(。
※你们感受一下我拿到上一棒的心情,说好的夏龙为什么只有龙

    胎儿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能力。他们在安全的堡垒中依恋三十七周,却在几小时内被推出母体,从此用未开化的肺适应空气,用啫喱般的肌肤接受这世界将给予的百般创伤。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在一瞬间就发生,变化之后的处境将持续永生,却没有婴孩在这途中败下阵来。成步堂突然想,他艳羡这种能力。他已习以为常的生活,也不过持续三十七周而已。但轮船离港已经十天,他仍然在呼吸中感到钝痛。他有时站在甲板上愣愣思索这不适感究竟从何而来;是十二月的海风割伤了他的鼻腔吗?还是被船体切开的波涛在震荡他的脑浆。无言的海面从天空倒映出汩汩的碧色,成步堂突然打了个寒噤。
    「您还好吗?甲板上太冷了,我们在咖啡厅叫了热茶……」寿沙都裹紧披肩,从身后对他大声唤道,「您该去坐坐。」
    「什么?」他笨拙地大声回应,手指下意识地停止摩挲口袋里的那个东西,「哦,是啊……您冷吗?」
    「有一点,」寿沙都伸手拢着颊侧的发丝,以防它们在她说话时混乱地贴在她的双眸及嘴唇上,「您已经在甲板上待了两小时了!」
    成步堂想张开嘴再回答些什么,却发现冻僵的脸颊肌肉让他无话可说。
 
    御琴羽教授在咖啡厅等他们。司康饼、蔓越莓酱及初摘大吉岭,把成步堂的脸颊弄得暖和了些。教授和女儿谈了几句话,似乎是寒暄甲板上的温度之类。成步堂木木地喝着茶,听着那些对话从左耳流入右耳,像红茶流经食道一样,流畅自然并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时值午后,更多乘客慵懒地挤进咖啡厅来,准备将百无聊赖的时间赋予一场美味的下午茶。侍者匆匆忙忙地从玄关转过身去,乐队里的小提琴手驾轻就熟地将乐器夹在下颌与肩膀之间。
    「成步堂君,」教授突然把他从空白的神游中呼唤出来,「适应船上的生活了吗?」
    「劳您牵挂。我不讨厌坐船……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成步堂带笑说,「更何况这次有好好坐在船舱,而不是衣柜里。」
    御琴羽教授也笑了起来。看来这并不是个太糟的笑话,成步堂微微松了口气。他偷偷瞥了寿沙都一眼,看见她也笑着埋下头去喝茶。原来过去的事已足够久,久到笑着谈起也不为过。从钻进衣箱到钻进衣柜,说来倒确实是件荒谬的事情。那么戴着手铐从沉睡中醒来,看起来反而不那么夸张。
    于是他发现谈话很容易继续下去了;御琴羽教授和小姐脸上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渐渐消褪下去,成步堂发现司康饼并不比皮卡迪利街的下午茶点差,乐队演奏德沃夏克的《美利坚》,这是一个轻松愉悦的环境,从十二月的太平洋上隔离出来。或许他可以问出来的。成步堂不知不觉地隔着口袋摩挲那枚纸片。或许他该问出来。毕竟当一个问题拖得太久,就失去它作为疑问的价值,而成为一个日愈变得沉重的遗憾。他不喜欢抱憾的感觉,尤其是当这事跟他曾经的室友相关的时候。
    「教授,」他说,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和,「您会读五线谱吗?」
    对方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毛。「是的,我略知一二。当你的室友是个出色的小提琴手的时候……」他有些莫可奈何地笑了,「我想你也懂一些吧,成步堂君?」
    成步堂听见自己的笑声有些发干,像变得不太新鲜的面包片。
    「只是一些基础……福尔摩斯先生只谈起过一点。有一些标记我不大明白,我对意大利语并不精通……恕我冒昧,但能不能请您帮忙看看呢?」
    他知道寿沙都吃了一惊,稍带担忧地偏头看他。御琴羽教授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好奇。他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为了制止自己的踌躇而横下心来从口袋中掏出那枚纸片递到教授面前。在看清那张纸上字迹的瞬间,御琴羽教授的目光发生了改变,他瞥了成步堂一眼,沉吟起来,似乎正挑选着字眼。
    「我前两天换上这件夹克时才发现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它塞进我行李的。」成步堂决定还是自己先开口比较恰当,「很奇怪,我差点就错过了,毕竟离开伦敦之后我会很少穿西式服装……」
    寿沙都切开了一块司康饼,餐刀刃轻轻地敲在盘子底部,发出清脆的声音。成步堂看向她时,恰好碰上她抬起的双眼。那清秀端庄的姑娘望着他,清澈的眸子里回荡着一湾浅浅的、带着暖意的忧愁。
    「啊……我想,我们可以请乐队帮我们演奏一遍……如果您想知道他写了什么的话。」御琴羽教授慢慢地说。
    「请不要!当然我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但是,」成步堂发觉自己的声音中有抹奇怪的顾虑,「我或许还没做好听它的准备。」
    「当然,当然,您有权用您所愿的方式处理。」教授赶忙说,重新低眸看向五线谱纸上的记号,「毕竟这是您的曲子。」
    「这说不上是我的曲子,这是福尔摩斯先生的——」他说到一半,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便生硬地转过话头、向前探身,「首先我最为疑惑的就是……最后的D.C.代表着什么呢?」
    「Da Capo,」教授说,「即为『从头再来』之意。」
 
    没什么事情可以从头再来,像戴着手铐坐在衣橱深处,那是已经无趣到变成了笑话的东西,不管他曾经感受到的是多么强烈的迷茫、愤怒与悲伤。他初次见到侦探时,预感到的是一场闹剧的开幕,而此时此刻所经历的,却像一场乏味的、无疾而终的缄默剧。三十七周的共同生活,由量及质的改变悄无声息地发生在生活的所有角隅,当他发现与福尔摩斯的告别使他的呼吸隐隐作痛时,他已经被推出那个令他无比安心和愉悦的生活了。这很奇怪,他在这几天里时常想,伦敦对他仍很陌生,他与伦敦也并非熟悉,但当下却感受到难以言说的不适——不比掉出衣柜时的不适,也不比手捧冰冷铁面具时的不适,但仍然是不适,贯穿在他举手投足的每一个瞬间。慢慢地,不适变成折磨。慢慢地,他羡慕起婴孩那种刀斩般迅速而凌厉的适应能力。尤其是在他从珍爱的夹克衫口袋中摸出那张折成小方块状的乐谱时,有一瞬间,他怀疑海上的空气因掺杂了海鸥羽毛而锋利得像刀子。
    在他的面前,福尔摩斯的小提琴更像一个怪诞的新发明,好比那些蒸汽驱动的咆哮着的机器,只是体积没有那样大、面目没有那样狰狞。有时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侦探漫不经心地用琴弓在那弦上随意地拉,似乎锯一块受潮的木板似的。那会让他时常忘记他在阁楼上听见的琴声是怎样的。他掀起厚重手编地毯的一个角,便能从地板上一个久经遗忘的小洞上窥见福尔摩斯演奏小提琴的模样。那模糊的琴声因通过这小洞而变得清晰了起来,他朝下久久地、艰难地望着这个稍显陌生的人影,然后在侦探不经意地抬头时猛地将地毯阖上,被拍起的尘埃呛得咳嗽连连。
    他仍然不了解福尔摩斯。他很难问那首门德尔松是为谁而奏的。华丽、张扬、旖旎,与他所熟识的那位头发柔软、笑意暧昧的青年相去甚远。他在窥视这样的福尔摩斯时,为那种无名的内疚弄得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似乎他窥视的是什么禁忌的东西。
    又或许确实是一种禁忌。因为福尔摩斯从未给他看过。
    当他们谈论西洋乐时,侦探偶尔流露出一点在音乐方面的博识。下加一线的中央C,七个音组成的大调式,福尔摩斯跟他讲一些,很难说是在教,又确实是在让他了解。成步堂慢慢地把那些记下来,在上街时,偶尔在乐器店前驻足一会儿。有时他和寿沙都一起向爱丽丝请教,那小姑娘在钢琴上弹奏得像在流畅地敲她的打字机似的。由此他对西洋乐懂了一些,但在阁楼上倾听侦探的琴声时,他仍然感觉茫然。无论楼下演奏的是贝多芬还是帕格尼尼,似乎都显得违和。后来那琴声中开始夹杂他所未知的乐曲,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再也不像之前演奏般熟稔,似乎在推敲或沉思着什么。
    『我的朋友是个热情奔放的音乐家,他本人不但是个技艺精湛的演奏家,而且还是一个才艺超群的作曲家,』这一期的海滨杂志这样写。成步堂摩挲着上面的文字,将打成捆的杂志压进箱底。那么侦探在为谁作曲,他想着,开始收拾为期三十天的航程的行囊。他在书堆上放上叠好的衬衣、文具、西洋的小玩意儿和达摩,似乎也就再没什么可装。他虚掩上箱子,坐在那上面,听着被他压住的琴声娓娓地、虚弱地从那个被刻意遮掩的小孔中传上来。
    他要跟这位素未相识的亲爱的先生道别了。
 
    他向御琴羽教授打听明白了所有一知半解的记号,然后在晚餐后的时段,坐在三等舱拥挤的小餐厅里,对着那架琴键泛黄无力的旧钢琴,生涩地、踌躇着按下第一个音符。那是艰难的第一刻,从那之后的进程变得流畅起来,但仍然很难说是顺利。清洁甲板的船员用那种充满怜悯却缺乏兴趣的眼神望着他,他咬紧后槽牙,继续敲出一个显然是错了的音符。有时他连续敲出几个小节,觉得有哪里似曾相识,便想这或许是对的,却并未感到什么欢欣的情绪。与福尔摩斯相关的回忆所带给他的只有一点滑稽、一点费解,和一点微不足道的愤怒。
    「如果您想对我说些什么的话,先生,」他想他会这样对福尔摩斯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那样的话,」福尔摩斯对他眨了眨眼,「会很乏味的。是不是?成步堂先生。名侦探是需要推理的。」
    「这种推理游戏已经开始让我觉得疲惫了。」他说着,尽力不让自己听起来那么精疲力尽。
    「不会的,先生。」福尔摩斯的碧色眼睛沉郁地望着他,「您喜欢这个游戏。您喜欢我们的游戏。」
    他疲倦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伏在小餐桌前睡着了。夜宵时段开餐,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舷窗旁吃着橄榄和西班牙火腿。寿沙都望着他,目光柔和,面前放着一小碟苏打饼干和切成小块的帕尔玛奶酪。
    「您太刻苦了。」寿沙都向空杯子里倒进一杯新茶,推到他面前。
    「谢谢您。」成步堂开口,发现自己听起来口齿不清,连忙喝了口热茶,结果烫到了舌头,「您还不休息吗,寿沙都小姐?」
    「今晚在剧院有出轻歌剧,我去看过后,不知怎的就是没办法轻易地平静下来。」寿沙都笑着说,「音乐的力量可真伟大。您有过这种体会吗?」
    「是啊……《乞丐歌剧》,您还记得吗?是福尔摩斯先生和爱丽丝陪我们去的。那还是我第一次进歌剧院呢,让我激动得好几晚都没睡好觉。」
    「寿沙都当然记得!」少女微微合掌,快乐地回答,「虽然从结果看来,那两位先生小姐显得并非有多满意……」
    「福尔摩斯先生更喜欢威尔第,」成步堂瞭然似地点着头回忆道。
    「确实如此,寿沙都也记得他当时所说的。但寿沙都觉得,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有更宽广的包容心呢。」
    成步堂有些意外地望着她,等待她把话接下去。
    「正如喜爱威尔第,却还带着期许去看叙事歌剧一样。福尔摩斯先生接纳了我们,不管他的初衷为何。寿沙都想,成步堂大人,您该信任福尔摩斯先生。」
    「——信任什么?」
    「信任他是爱我们的,像我们爱他一样。」寿沙都温和而坚定地说。
    成步堂突然发出了笑声。寿沙都有些困惑地偏头望着他。
    「这有点奇怪,您知道吗,当福尔摩斯先生的名字和这个字眼出现在一起的时候。」他伸手去取一块敷着干酪的饼干,「想象福尔摩斯先生对什么东西抱有感情,会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不该这么说。」寿沙都有些谴责地说,「您明明和我同样明白,福尔摩斯先生对爱丽丝小姐、吉娜小姐、格雷格森先生……还有我父亲……是拥有所谓『友谊』的事物的。」
    「啊,如您所说。」他吞下那片饼干,声音软化了下来,但一种愤懑的情感仍然像饼干碎屑一样坚硬地横亘其中,「但那是……『他的世界』中的人和事。而我并不在那个世界里。寿沙都小姐,或许您也在那其中的,但是我并不在。」
    「您怎么会这样想,」寿沙都微微拔高了声音,「您是福尔摩斯先生重要的朋友啊!」
    「我并不觉得。如果真的有什么『友谊』的话,」成步堂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双拳,「他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因为我该知情,因为我是整件事情中唯一一个一无所知、一头雾水的人!」
    餐厅突然安静下来,旁桌人惊异地看着他。这些金发碧眼的外乡人不理解他的语言,不理解他的愤怒,不理解他的痛苦——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痛苦,哪怕是餐桌对面这位与他同甘共苦过的亲人般的女孩也是同样。哪怕是那位高鼻梁、皮肤苍白、聪明绝顶、无所不知、与他共享过三十七周同居生活的侦探先生,也是同样。
    「或许对他而言,我的痛苦就像是一种消遣。」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住那丝愤怒的颤抖,「究竟为什么在离开泰晤士河十五天以后,我还在被迫参与这种毫无意义的推理游戏呢?我能发现什么?无论发现什么,不都已经毫无意义?我的冒险已经结束了,寿沙都小姐……我无意与您争执,但是对我而言,福尔摩斯先生并非是一张乐谱,写上D.C.便能回到从前。我曾认为那里有一点真挚的感情,但是——不,寿沙都小姐,那里什么都没有。」
    在一吐而尽之后,他感到了排山倒海袭来的内疚。他没有任何对寿沙都发怒的资格,此时此刻他只是一股脑儿地将情绪宣泄到了这唯一的出口之上。他歉疚地看着寿沙都,神情中带着一丝仍未消磨殆尽的愤怒,尝试从少女的脸上发现同样的情绪。他几乎已经做好了被少女丢出餐厅、甚至丢进太平洋的准备,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在他等待了太过漫长的半分钟后——寿沙都垂下了眼。
    「您累了,成步堂大人。」她取起一片饼干,声音中淡淡的沮丧令人难过,「您该回舱房休息了。」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舱房的。但是他脱下夹克后,和衣坐在床上,听着永无止境的涛声,在昏暗的电灯光下坐了一夜。他不自觉地敲动着手指,几乎幻听着有音符从他的手指间隙流出。福尔摩斯送给他的曲子。
    他抓起胡乱丢在床脚的夹克,将口袋里的乐谱纸掏出来。音符是用深丁香色的墨水写就的,粗看似乎是普通的黑色,被洇开的一些墨晕却呈现出瑰丽的紫染。
    「如果您想对我说些什么的话,」他望着这些被摩擦得稍嫌模糊的符号说,「请不要说。福尔摩斯先生。请什么都不要说。」
    「为什么?」暗处的阴影说着,成步堂嗅到一缕淡淡的烟草味萦绕而来,与电灯泡前胡乱冲撞的小虫一起将光线遮掩得混乱暧昧。
    「因为您冷酷无情,高高在上,不声不响地俯瞰着这世间所有的罪恶和痛苦,」成步堂说,「而我要离开了。」
    「那么,」福尔摩斯从阴影里走出来,「您应该不会拒绝一个送别礼吧,成步堂先生。」
    他回转身去,侦探向他倾身,解开他领口的纽扣,在他的唇角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是吗?毫无爱意的爱情,就是所谓的送别吗?」成步堂轻轻地笑了。
    「先生,我了解您的痛苦。」福尔摩斯摩挲着他的下颌,耳语似地说道。
    「不。」成步堂柔和地回答道,「您什么都不知道。离开吧,您这个最后一夜的幻象。」
    舷窗外的天空泛出一丝鱼肚般的银白色。他转身扭上电灯开关,就那样草草地将被单裹在身上,然后睡熟过去,疲惫得宛如一个甫初生的婴孩。
 
    当他第一次把全部乐句顺下来的时候,轮船正靠岸香港。说巧也不巧,他离初遇福尔摩斯的地方已经很近了。他弹得磕磕绊绊,几乎听不清旋律,却有一种呼之欲出的东西贯穿在乐音之间。他走出舱房,站在船尾甲板,清洁甲板的船员百无聊赖地擦洗着地板块,成步堂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商摊及人群,深深地呼吸着掺杂着港口城市味道的海风。
    「您还好吗,成步堂大人?」寿沙都站在他身边,将披肩展开重新整理。
    「我很好,寿沙都小姐。」他笑着说,「再过几天就到横滨了……我很期待。」
    「您有一年没回家了。」寿沙都说,「回去后的第一件事,您想做什么呢?」
    「您呢?五月您回来的时候,最先做的是什么?」
    「说来惭愧,寿沙都在路过道玄坂时,不禁去盐濑店里买了一盒甜包。」寿沙都落落大方地笑了。
    「确实……我也很想念鹤濑的团子。」
    他们相视而笑,从点心谈开,说些更无稽的话题。他的冒险终于结束了,他终于回到故乡去。他或许会重新开始期待冒险,但不是现在。他的推理游戏已经临近尾声。在这三四天间,他将把整首乐曲顺完。在那之后,便再无疑问,也再无波澜。
    将寿沙都送回舱房之后,他在咖啡厅坐了一会儿。适才从香港口岸送上的白毫银针,让他抢先尝了尝鲜。夕阳西沉之时,他回到甲板上,对着重新吹拂起来的海风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去用晚餐。
    却恰恰就在此时,他听见有乐声响起来。这不是晚餐时乐队常奏的曲目,却偏偏就响在甲板下的三等舱小餐厅中。木制板块缝隙间渗透出的音乐带来那种令人不适的即视感,成步堂觉得胃部深处像有一块滚石狠狠碾过。他舒缓下来的呼吸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飞也似地跑下楼梯、跑过长廊,不顾船员用俄罗斯语在他身后大喊大叫。他奔跑着,却觉得他并非多想直面这面前的情景。他奔跑得面红耳赤、呼吸急促,那一瞬间他又是伏在阁楼上的那个人,带着五味杂然的心境面临着令人意外的一切。
    这当然绝非喜悦,却让他动摇万分。
    他闯进小餐厅,把谈笑着准备用餐的人们吓得不轻。船员向后跳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他浑然不觉,脑中只有那架缺音少弦的老旧的立式钢琴。他胡乱地摸着口袋,寻找那张叠成小方块的曲谱,它却消影无踪,他确信他在船靠岸前把那曲谱揣进了口袋,他不可能将它遗留在谱架上,除非——他不顾侍者的阻拦而走上阶梯,绕过面面相觑、停下演奏的弦乐手,靠近仍然响着旋律的那老钢琴——除非——
    「很棒的推理,成步堂先生。」福尔摩斯看着那张从钢琴背面探过来的涨红的面颊,和着琴声大笑起来,手下的演奏流畅得宛如清泉流淌,「您要知道,我还以为在到达横滨之前根本听不到这旋律了呢。」
    成步堂剧烈地喘着气,他瞪着那张熟悉的脸,分明从上面看到了那位清洁甲板的船员的面影。
    「放轻松,亲爱的先生。我了解,我全都了解。」福尔摩斯轻快地说,「您在甲板上落了东西,总得有人把它捡起来。」他空出一只手将乐谱从谱架递到钢琴顶上,然后毫无障碍地继续演奏下去。
    「福尔摩斯先生,还有五天我就回到东京了,」成步堂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
    「不妨事,不妨事。」福尔摩斯说,将乐曲弹到了最后一行,「Da Capo,亲爱的御琴羽教授告诉过您的。」
    成步堂转头就走;他没有去取那张陪伴他一个月之久的乐谱,就那样孓身一人走回变冷的夜风之中。一种针刺般的感受在他的心头跳跃,其实他早有预料。只是出于不明的原因,他终究没有去追究这份难以判别究竟是欢欣还是愤懑的预感。
    他没法摆脱这位相知甚深的亲爱的先生。
 
    「Da Capo al Fine,是D.C.的常见用法。」御琴羽教授说,「Fine即结束。这指乐曲从头反复一遍,并在标记Fine的地方结束。但是您看,」他将乐谱翻到背面再翻回来,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您看,这支乐曲没有标注结尾。成步堂君,这是首永无终结的曲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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