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lof竟嫌弃它太长只好拆开(。)长文预警(3w4+)。(搬运注:在这边会一次发完。比较长,建议有条件转AO3看)
※娼妓喜。注意。注意。注意。出场人物几乎全都切黑,OOC
※算是个逆四的AU吧,黑暗,黑暗,黑暗。
(1)
我第一次见到法介的时候,他才只二十二岁。或许你会说二十二岁已经过了成人式算不上小了,但那时他真的只不过是个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小孩子而已。然而他给我的感受十分复杂,大概比我还要世故,又屡屡让我为他的年少轻狂而摇头。
他老练地在我身下摇动他柔韧结实的细腰,眼睛上盖着鲜红色皮革眼罩,似乎一剂十分催情的媚药。他像任何一个娼妓一样,八爪鱼一般地缠着人,恬不知耻地索求,做出惹人怜爱的色情样子,反复地叫喊我的名字。我毫不留情地干了他两次,精疲力尽且毫不体贴地把他从床上赶下去,尽管他双脚软得连路都走不稳。我累坏了。
「明天把钱打给你,你去冲个澡就赶紧给我消失,不许看我的脸。」
他仍然戴着眼罩,却将嘴角挑起来艳丽地笑了,无眼神的笑容同皮革颜色一般鲜亮。
(2)
现在想来,我在同他的关系上,丝毫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平时习惯展露的绅士风度。我也经常感到奇怪,为什么我白天是这个样子,而同他做爱时又是另一幅样子。或者因为他戴着那幅鲜红色眼罩的样子格外地激发人的施虐欲,又或者深藏在我内心的狂躁灵魂认为在这个男娼面前并不值得隐藏。这样也好,也好,能让他识不出床上的我跟摇滚乐手或检察官的我的联系。
同他做爱的时候,就仿佛在舞台上演奏安可。那是几乎把灵魂呕吐出来的发泄,能让我完全忘记一切的麻烦事,比如检察官的身份,比如严厉的哥哥,等等。我决定去当一个检察官,就是为了发掘所谓真相的东西,然而七年以来,我一筹莫展,检察官的身份反倒成了负担。
「我喜欢舞台,」我气喘吁吁地握着麦克说,「我爱摇滚,我爱你们,淑女们。」
女人们为我尖叫、流泪;法介为我尖叫、流泪。他用指甲死死扣住我的后背,在那里留下横七纵八的血痕,濒死般地对我倾诉他是多么快乐,多么疯狂,几乎要被爱淹没了——好,那么便给你更多的爱。我干着他最深入私密的地方,同他一起发着污言秽语,把名为现实感的东西扔了满地。
在眼罩和深棕色的发际线间,他饱满光洁的额头十分显眼。其实那很漂亮,似乎天启,让人想起太阳神,但我把那当做戏谑的对象,管他叫大脑门。一开始他对这称呼很不满意,但后来就开始对这三个字起特别的反应。他真的很可爱。有时他像要昏睡过去的时候,我会禁不住亲吻那汗津津的额头。他于是会轻微地动,用手无力地在我胸前推一推。
「你吻我了吗,响也先生?」
「是你的错觉吧。」
「响也先生,你在紧张哦。」
他完全看不到我,但却参透了我的紧张。他真的本可以是个很杰出的律师,我想,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条黑暗泥泞的不归路的话。
(3)
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一个男娼。他是我哥哥事务所的律师,而且是老哥颇得意的门生。不过当时他好似没有在意我,只是兀自在他的办公桌前忙得焦头烂额,用能把人耳朵震聋的声音接着电话。真是有精神的孩子啊,我心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老哥的训导,就像没给他留下印象一样,没有在内心留下任何一丝关于他的痕迹。
结果听说这个孩子在初次上庭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告发了我的哥哥,当然这个菜鸟律师十分悲惨地失败了。「后来呢?」我心不在焉地问,老哥细细地修着他的指甲说:「当然他是辞职了。没想到我也会被自己的狗反咬。哎。还不如真的养一只狗。」
不是辞职,而是你把他赶走了吧。不过这样做也算合情合理。我没有过多在意这个名字奇怪的小男孩,而是继续漫不经心地问:「那么成步堂呢?」
老哥稍微顿了顿,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指甲油味:「证据不足,无罪释放了。」
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检察官会习惯性地认为被告有罪,何况对方是那个成步堂。不过既然辩方律师有老哥在,大概我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所以他实际上究竟是有没有罪?」
指甲油味持续地飘散,他发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声,而那笑声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谁知道呢?既然收了他的委托金,我也就只好干我的事了。」
(4)
「我以前是个律师。」法介趴在我的枕头上说,「但那真是份糟糕的工作,我干得比现在失败多了。」
我逐渐会留他在我家过夜了。他不再回店里,而是过上了近于被我包养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之前他在店里的时候,侍奉的对象也大概只是我。
「诚然,」我说,「你在床上确实干得很出色。」
他有些淡漠地牵了牵嘴角。
「那么,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试着问他。
「我不知道。」他慢慢地回答,「我只知道,你是响也先生。我甚至没有见过你的脸。」
「很聪明,大脑门。」我伸手捋下他的脊背,他稍微瑟缩了一下,「就算你已经猜到一二分,但知道我不想听,你就不会说。」
「不……我真的不知道,响也先生。这是个很常见的名字。」他的回答有些赌气挑衅的意思。
「你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大脑门。」
我会包养他,并不是因为觉得他可爱……好吧,或许确实占了一小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是我感到好奇——究竟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条道路,还有他当时究竟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告发我的哥哥。这种胡搅蛮缠的作风倒是很像那个成步堂。
但我该怎么开口呢?越是跟他熟稔就越不想暴露我的身份,就越是觉得无话可说。如果最初开始直截了当地问他就好了。我叹了口气,脑中十分纷乱地交叠着新曲子的片段,脱口而出问他:
「你觉得『心与恋人焦躁共燃、爱的枪弹催人赴难』这句怎么样?」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皱起眉头。
(5)
大庵怀疑我在恋爱,而我认为他在胡说八道。「否则你写不出『小夜曲』,」他不屑地说。
滑稽。不过那曲子的大部分旋律发生在我和法介的高潮里,这点我无从否认。但跟一个男娼产生爱情?别说笑了。
而且是我怀有目的去接近、又不得不在他面前隐瞒身份的男娼。
我们每星期见两次,每次我们的精力都很旺盛,英国良驹绝非名不副实。在他精疲力尽地睡过去之后,他倔强的角一样的发型会像他的身体一样软趴趴地躺下来。有一次我轻轻顺着那些头发,禁不住一时反跳的好奇心,尝试解开他脑后的眼罩扣。
我看到了一对难以形容的熟睡的眼睛。
我几乎记不起他的眼睛睁开时是什么样子了,但隐约记得那是双清澈的大眼睛。他的睫毛像羽翼一样沉静地浮在脸上,随着他的呼吸而颤动。他有一些轻微的眼袋,不知道他在为什么劳累,但或许是纵情过度的缘故。我看着他完整的睡颜,那是在他带有鲜红眼罩时所让人难以想象的、十分纯净的容貌,似乎一个不曾为人玷污的童子。他看上去比他小小的年龄还要幼稚许多。
浮在他双眼上的羽翼应该插在他肩胛骨后才对。
我不动声色地把眼罩系回去,翻了个身背对向他,但脑子反而更乱。
是什么让他能丢弃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尊严,平静地躺在别人身下的黑暗里,用极尽做作的姿态强迫自己堕落?那场闹剧般的庭审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哥不可能告诉我,而我又无法从法介嘴里问出。我于是马上意识到,如果需要知道真相,我能找的就只有那我最厌恶、最不愿谋面的老奸巨猾的原律师了。
(6)
我没有见到成步堂龙一。
我打听到他这几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事务所,而他的事务所已经变成什么莫名其妙的艺能事务所了。但待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人去楼空。似乎他离开得并没有很久,事务所还没有新的下家,只是孤零零地贴着待售启示。
我去对面的板东酒店寻找正对事务所的房间,隐约能看到那灰蒙蒙的屋子里摆有一架钢琴和一个奇怪形状的大柜子,看上去毫无人气。我在附近打听了一圈儿,却没有人知道这家事务所主人的下落。掌管那一带的北狐组内部似乎发生什么变故,街上弥散着一股无形的人心惶惶的气息。
据说就连成步堂常常光顾的拉面摊都神秘消失了。
我在那片街道徒劳地转了整整一天,最后仍然是一场空白。那种空白的焦躁催动着我,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了,它贯穿了我七年的检察官生涯。几乎已经接近真相了,但又被什么人劈手夺走——那种令人恼羞成怒的感觉。
我最后一次仰视事务所窗户上已经剥落得差不多的字迹,决定转身离开这令人扫兴的地方。然后在我面前十米内的便利店里,走出了王泥喜法介。
他穿着红色休闲帽衫,背着一个挺可爱的双肩背包,倒吸着气吃一份热气腾腾的关东煮,看起来十分清爽,就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大学男孩,甚至像个高中生。
他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我一瞬间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是该迅速离开,还是该强做镇定、摆出素未谋面的样子——毕竟他从未见过我的脸。然而就在我自己纠结的这当儿,他便哼着歌、吃着竹签上穿的海苔鸡肉串同我擦肩而过。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嗅到了他惯用的雪松香味,那让我感到一阵晕眩,趴在我床上的男娼和这个干净的大男孩残忍地重合在一起。便利店里传来新的打榜曲,是牙琉波的恋之吉他小夜曲;被我抛弃的现实感硬生生地在王泥喜身上生长开来,我不敢看他,他却执拗地安坐在我的视野与思维里。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
(7)
法介没有提起过那事务所前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他真的不知道我究竟是谁。而我宁愿相信这一点。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莫非他住在那附近?当我回过神来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从那条街上消失了,就像成步堂和他的事务所一样,几乎是神秘的。
我开始对他产生莫名的恐惧。
在他戴着那鲜红色眼罩骑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看向他身上泛着的同眼罩交相呼应的血红色,感到一种在与非人交媾的战栗感。大概人容易对残缺或畸形的人体产生恐惧,那是无法克服的惯性思维——而我的情欲竟然将这种恐惧压制了这么久。
我想看他的眼睛。
于是在踌躇了许久以后,在享受了很多担惊受怕的爱情之后,我在一次做爱的时候毫无预告地掀起了他的眼罩。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他似乎受到惊吓地打量着我,我则恐惧地回望他清澈的双眼,在极度的情欲中仍然保持着清澈的双眼。这是谎言吗?他身体上贪婪的抽搐是谎言吗?他从头到尾都在伪装吗?——难道他早就看穿了一切吗?
王泥喜搂住我,亲吻我,抚慰似地摩挲我的脊椎骨。他用手艰难地拨起我的金发,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
「……太像了。」
(8)
王泥喜趴在我的枕头上。像是之前任何一次情事过后的样子,他平稳得好似仍然带着眼罩。
「你很像我曾经的老师……牙琉雾人。」
「他是我老哥。」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很快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你不问我为什么很像牙琉响也吗?」我忍不住问他。
「对不起。……对本人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我从没听过牙琉波的一首歌,也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笑了起来,虽然这事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你连『恋之吉他小夜曲』都没听过?」我差点冲口而出,上次你去的便利店还在放这首歌。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摸了摸后脑勺。
我仔细琢磨他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睡意。我也十分疲倦,这次糟糕的性带来的不应感真是超乎以往。王泥喜或许不会再像这样趴在我的床上了。
「对不起。是我最开始要求你不能看我的脸,现在又自顾自地做出这种事情来,是我太胡来了。」我疲倦地按了按内眼角,感觉大脑一片混乱。
王泥喜沉默了很久,直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才对昏昏欲睡的我说:
「如果你还愿意给我钱,下星期我还会再过来。戴眼罩或不戴,随便你定,响也先生。」
(9)
于是我再也清晰不过地意识到我和法介之间只是最纯粹的金钱肉体关系,这比一加一等于二的事实还简单,而我却曾经把它想得那么复杂,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于是我也试着学他,把一切简约化,继续往他的卡上打更多的钱,让他一周过来三次。
我只是想让他过来而已。
可能被大庵说中了,我或许是在恋爱吧。那么,小夜曲倒真是变成为法介而写的歌了。这一亿人口耳相传的情歌他却没听过……简直像出最老套的误会百出的百老汇爱情喜剧。
「给你,会场限定盘,有牙琉波所有成员的签名。」我把那张光碟递给他,「如果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在会场门口挥舞它,看看能在几秒钟内造成本年度最严重的踩踏事故。」
他撑着脸颊漫不经心地接过那昂贵的磁盘,似乎敷衍地发出一声半是疑惑半是应付的『嗯啊』。那样的姿势把他的脸蛋儿撑得鼓鼓的,像只滑稽可爱的小猴子。我弹了弹他光洁饱满的大脑门。
「我是认真的,大脑门。」
「那你大概不会介意我把它卖了换套新房子吧?我还想买辆车。」
我一时无言以对:「随你喜欢。不过我这儿还有一大摞这样的碟子,直到你亲耳听到这首歌为止,我都会不停地给你送。」
「我不喜欢摇滚……」他皱起眉头把那张光碟翻来覆去,压箔的光碟包装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片绚丽的光班。
「这首不那么偏激,」我几乎是有些无奈地央求他,「否则它也没法在公信榜夺魁。而且它不是我唱的……你会喜欢拉米洛亚女士的声音。」
然而他仍旧索然无味地看着那张光碟。他这样的态度有点惹恼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没耐心起来,一直在我心头纠缠的焦躁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爆发,我直接抱来吉他坐进床里,他的身体为床垫的剧烈起伏而轻微弹跳了一下。
「听好咯,大脑门。」我俯下身,用手指勾了勾他的下颌,迫使他把目光转向我来。他于是把光碟放在枕头上,双手捧颌看向我。那时我清楚地望见他的双眼,那像面收到良好保养的镜子,倒映出我的全部身影,却没有透出任何一丝关于他自身的讯息。
(10)
他真的把他的职业当成一份工作。有时候我在邮件轰炸我那坏脾气漂亮刑警的空隙感到无聊,便试着给他打电话,但回应永远是关机。那冷漠的机械女音隐约提醒我,工作外时间请勿打扰。我发过去的邮件则总是在早上十点得到回应,内容十分无趣,只是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和酬劳而已。
我不喜欢提钱,他却总是把这件事挂在嘴边。那让我真的怀疑起他是不是把我送他的光碟全卖掉了,那设想令人心寒。
他是真的很认真地看待自己的男娼身份吗。还是说,他是在刻意地同我之间划清关系。
我实在是感到十分苦恼。作为一个处处吃香的花花公子,这不是我第一次陷入爱情烦恼,但没有一次让我觉得这么棘手。因为之前的姑娘们,虽然姿态各异,但她们始终是在意我的。但这个人……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我。而且最初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就是一种非正常的利害关系。
我真希望时间能倒退半年,能回到我第一次在牙琉法律事务所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纯粹而活泼的新人律师,我则只是用游戏的心态对待我的每一份感情而已。
(11)
有一天他旷工了。那天我想好一小段新的曲子,反复在吉他上演绎,等待天黑后演奏给他听。然而从上班时间等到下班时间,他没有出现。天亮时分我红着眼睛暴睡在床上,十分果断地翘了那天的班。
自那以来他就再没来过我的房间。我打他的电话,当然是关机;早上十点的邮件也没再有回应。让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又在那破败的事务所前转悠。便利店里飘出很香的便当味道,但我闻了只是作呕。
我给他打了一星期的钱,又停了一个星期。没有一种举措能让他再度与我相见。我坐在办公室里愤怒地大拨吉他,大庵来送搜查报告,反客为主地坐在我沙发上,吃着花生,冷冷地斜睨着我。
「是不是要写一首失恋的吉他小夜曲了?」
「别那么跟我说话,大庵。」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我几乎走投无路了。我打电话到遇见他的店里,店里的人给我一个拨不通的空号。我下班后去那家便利店买海苔鸡肉串吃,却仍然没有见到他。我于是只能意志消沉地晃到老哥的事务所,硬着头皮摸出那把我一辈子也不愿意主动使用的钥匙,从后门进了他的办公室。
「从这里进来就表明……你有要事找我。」老哥连眉毛都没多挑一下。
「我需要那个男孩的地址。」我生硬地开口,尽量表现得粗鲁和不屑一顾,以此掩饰内心的惶恐,「以前在你事务所工作的那个男孩。」
「我的事务所有很多优秀的律师,或曾经优秀的律师,」他狡诈地推推镜框,「我不知道你要哪一个。」
「王泥喜。王泥喜法介。请求你。」
(12)
我带上墨镜坐在这脏乱小剧场的最后一排。我哥哥告诉我王泥喜已经不住在当律师时住的地方了,转而给了我一个小剧场的地址。哔哔鲁芭,非常奇怪的名字。他说我大概可以在这里碰到他。
我心不在焉地等待表演开始。今晚是场魔术表演,似乎是这里的寻常节目。我左顾右盼,却没看到任何身影能同他重合。黑压压的人群逐渐挤满了这本就不大的剧场,表演开始了。魔术师是个蓝衣服的小姑娘。
不得不说她的魔术——够奇怪的。大部分的道具是一条花花绿绿的女式南瓜裤,该说是恶趣味还是可爱呢。她幼稚的年龄冲淡了内裤所蕴含的微妙成人味道;我猜想她是个国中生,如果她在正常上学的话。
她是个小美人。五官精致、皮肤白皙,有一双闪着星光的大眼睛,声音像清脆的铃铛。然而,或许是因为拥有这美貌,她身上透着一种超越她年龄许多的、与其说成熟还不如说是老气横秋的感觉。虽然她一举一动都很稚嫩、可爱、也看不出做作的痕迹,但那种莫名的世故气息与她如影随形。
「那么让美贯找找下一位幸运的客人,」她在台上随起飞的雪白鸽子群转了个圈,「不过与其说这位客人幸运,不如说今天全场的客人、包括美贯也很幸运呢!因为这位嘉宾,就是大名鼎鼎的摇滚乐手牙琉响也先生——」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推了推墨镜,聚光灯啪地打在我身上,让我头晕目眩。这个小美人从暗处跑近我,拉起了我的手。满场的观众都在傻兮兮地看着我。——这我可事先完全不知情。我不自在地拨弄起左耳的耳环。
「太棒了,您是我的偶像,」魔术师小美人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待会儿请给我签名。」然后扬声对着全剧场的人说,「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和鼓励响也先生!」
观众们就像被她催了眠似的疯狂鼓起掌来。我一头雾水地被她拉到台上,她装腔作势地高高一掀斗篷,划出戏剧性的弧线来。
「那么,尊敬的客人,」她说,「请选一张牌吧。」
(13)
「求求您,」她用如坠深渊的绝望眼神望着我,「请帮帮他。只有您可以做到了。」
我无法忘怀她的眼神,那同舞台上自信微笑着的她是那样不同。而上一秒她从我手中接过签名海报的时候,神情也不是这样晦涩。情感转变如此之快,真的似于魔术一样,我迷惑地打量这个小美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是谁?」最终我只好问这一句。
「我是——您的一个歌迷。算是吧。」她挤出一个笑容,「响也先生是我最崇拜的人,在我心中像是闪亮亮的王子殿下一样。」
她用着合乎她年龄的天真比拟,但我的心情没有因此变好,反而变得更糟了。
「你和大脑门——我是说王泥喜。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她沮丧看我的样子,似乎上课时被老师提到不会的问题、又不愿承认自己没有好好听讲。最终,像挤压出干瘪牙膏皮里的最后一段膏体一样,她饱满鲜亮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
「他是我哥哥。」
这倒没有让我特别意外,因为他们身上确实洋溢着相似的气质,还有同样清澈的大眼睛。然而这小美人好像把这视作一种需要被保护的秘密,说出这事实耗尽了她仅剩的一点力气。我看着她眼下浮起的淡淡眼袋,漫不经心地想现在确实对中学生是个过晚的睡眠时间了;但她接下来挤出的另一句话,让我瞬间如坠五里雾中。
「哥哥的恋人……去世了。从那天以来,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走出房间了……」
(14)
我竟然自大到认为自己拥有了他的感情,实在是可悲又可笑。
我感到非常愤怒。世人对「包养」一词的定义不该是这样的。被包养的男娼不该背着他的金主有任何情感纠纷,不是吗?……不。是我一开始就搞错了。我根本没有在『包养』他。如果我们是那样的关系,至少我们该有共同的住所,他应该喜欢听我的歌,应该接受我一天三次的电话骚扰。至少他可以装出一副讨我喜欢的样子……
但他现在却是这样讨我喜欢。哪怕我知道他有自己的男朋友,内心的感情也没有出现任何退缩。
我心情复杂地敲开他的门。小美人怯怯地站在楼梯口,表明她会在那里等我出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变故能让一对亲兄妹生疏到这种地步,但这样才证实美贯说得不错。或许只有同他有这种关系的我才能帮他。
门向外翻开的时候,我想起了曾经在便利店前见过的王泥喜,穿着那种很适合他的暗红色休闲衣服,看上去很清爽。但他此时此刻的面影更像躺在我身下的那个法介——阴沉、漠然、自甘堕落、带着笑面。
「是响也先生啊。」他的反应出乎我预料,是十二分的平静与自然,「请进。」
我有点尴尬地挤进门内,在暗红色的海绵垫上换鞋。我听见他走进厨房,传来倒水的声音,他的声音被墙壁隔得闷闷的:「敝舍这么杂乱,真是委屈响也先生了。」
与他的话相反,他的屋子挺齐整,大抵是东西不多的缘故。凡是布艺的东西,大多是红色,木质家具也用偏红色系的褐色;然而配着暗沉的白墙和白几面,显得毫无生气。有一件深蓝色的破破烂烂的大衣冷漠地挂在墙上,显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十分扎眼。
他端来热茶,示意我随便坐在沙发上。于是我们分别坐在两个沙发上,沉默地喝着茶,谁也没有去看对方。
「你在紧张吗,响也先生?」他说。
「你总是能看出我的紧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我有点恼火。我似乎一直在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垂下他那副羽翼似的睫毛,干巴巴地笑了笑。
「你在我这样的人面前,为什么要紧张呢?我只是一个非常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
「因为我——」我冲口而出,「因为你——我实在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是想要钱吗?那至少也请干出与酬劳对等的工作。」
「响也先生真的缺少一个砸钱的对象吗?」他突然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对向了我,「不是我的话就不行吗?」
这话听起来可真够自恋的。但是——虽然这让人很难承认,但确实对我来说——
「——是啊,不是你就不行。」我说完这句话就咬紧了后槽牙。
王泥喜把手里冒着热气的空茶杯放在了桌上。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这种话能对他产生一点影响。因为这种主动示弱总会让姑娘们心软的。我跟他的肉体接触比对任何一个人都多,至少看在这件事上,希望我能对他是有一些特别的——
「美贯还在楼梯口等吗?」他盯着那空茶杯说。
他在转移话题。我似乎看到一线希望,稍微点了点头。
「……在这件事上,真希望能有人说服她啊。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冷漠地说。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王泥喜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让美贯去孤儿院。」
我被热茶呛着了。我用手帕捂住嘴呛咳起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小美人告诉我他们是孤儿。虽然童年失散了很久,但后来经过各种机缘巧合,在成步堂的事务所里他们还是重新相认了。本来王泥喜丢掉律师工作之后他们靠美贯微薄的出场费勉强生活,但自从我——『包养』了他之后,他们就住进了现在这间好地段的高级公寓。他还买了辆新车。
我想不通有什么理由能让他说出让自己的亲妹妹去住孤儿院这样的话。
「你是个成年人,而且完全有抚养美贯的能力,」我压下心中的焦躁感,尽量耐心地说,「如果是你的钱不够用的话,我可以给你更多。」
「不。」王泥喜几乎是在对那只茶杯说话,「我不能再让美贯跟我在一起了。」
「为什么——」
「因为,你还看不到吗,响也先生,所有跟我有关联的人,全都陆陆续续地死掉了——我的父母、成步堂先生、现在连大地也死了——」
「成步堂!?」
我万分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并且——什么?他——死了?
他终于抬起头重新看向了我,我在那眼睛里看到了我从没见过的一些东西。
「是啊。成步堂龙一。他死了两个月了。」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两个月前……正好是我第一次跟法介上床的时候。
「什么——他——怎么——」
「交通事故。他被车撞得飞起了十米,脑袋砸在电线杆上,尸体滚在一堆油漆罐里,无论怎么擦洗也洗不干净,」他的语气变得激昂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感情充沛的模样——似乎他又回到了刚刚成为律师的时候,「我们没有钱,没有钱办一个合适的葬礼,甚至没有钱为他买一块墓地安葬。曾经最伟大的律师死了,毫无声息、像条流浪狗一样地死了,然而除了我们,没有一个人在意,没有一个人知情——」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至少,至少老哥应该知道才对,但是他——一个字也没说过。
王泥喜望着我,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无声地滚落下来。
「他进焚烧炉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送,只有我和美贯两手空空地等在那小窗口外面,等待迎接他的骨灰。甚至没有什么首饰好替他保管,本来至少他还应该有一枚律师徽章的,但就连那样简单的身份证明也没有了。没有了,直到死,他什么也不是。他不是律师,不是钢琴师,不是牌师,不是任何一种身份。后来他下葬的那天,也没有一个人来,只有我和美贯,站在那空无一字的墓碑前,不知道上面该刻什么才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整个世界都在唾弃他,可他曾经是日本法律界最伟大的律师——!」
他突然失控地大哭起来。我惊慌失措地坐到他身边去,把手帕递给他,试着抱住他的肩膀,但是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愈发歇斯底里地哭叫。
「——还有大地,早知道的话我才不会去当什么见鬼的律师,跟他一起去当宇航员就好了,至少还能更了解他一些!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一秒钟前他还在屏幕前微笑,对我说一切没问题,但下一秒钟就告诉我飞船爆炸了,连他的尸体都失踪——究竟,究竟是谁,究竟真相是什么,我完全看不到,我完全看不到!!!我害怕,我害怕再这样下去美贯也会被人毁掉的,之前她的魔术道具被人偷走,魔术出现重大失误,她差一点就要连魔术师都当不成了——!!!可是她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连这样的孩子都不能放过吗!?我们想找出真相,难道找出真相是罪吗?不是!!!躲在真相后面的那个人才有罪!可是要怎么样,要怎么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完全崩溃了。他撕裂的喊叫声震耳欲聋,让我觉得耳朵生疼,但更难过的是内心的另一部分。他也在——寻找真相吗,这种心情我实在过于理解了,那种不甘心的感觉伴随我七年之久,我却束手无措。然而好的是我还没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却失去的……太多了,多得让我这个公子哥儿几乎无法理解。
我只好,手足无措地努力抱住他,希望那能让他安心一些。他仍然没有接近我,似乎那样就是抗拒,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挣扎了。我胸口的衬衫被他的眼泪弄湿了,我觉得他实在非常可怜,那攻击着我内心最脆弱的角落,我觉得自己要莫名地随他掉眼泪了。
「我懂得,我懂,」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有我在,大脑门,我还在。」
(15)
后来王泥喜跟我做爱的时候,会主动要求蒙上他的双眼。
他告诉我他之所以能看穿别人的紧张,是因为长了一双特别敏锐的眼睛。美贯的眼睛也跟他一样,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别人的异样。即便蒙上了眼睛,他们似乎也能从特别的第六感察觉到他人的异样。真是奇怪的血统。
「我现在太过敏感,」他说,「我只要看到别人在紧张,就会觉得他是要加害于我和美贯的人。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信任任何人。」
我不愿用那块冰冷的红皮革,于是转而用一块柔软的白布,希望他能从那触感感觉到我的好意。
「我是真的喜欢你,大脑门。」我拉过他的双手去亲吻他的指尖,「所以我希望至少……你能信任我。」
「我会去努力,响也先生。」他仰着头任由我摆弄他的手,样子活像个盲人。
但是他在我身下的时候,常常仍然是那个法介——那个艳丽、淫荡、恬不知耻的法介。或许是男娼的经历已经给他的性癖打下了难以更易的烙印,我其实并不讨厌那样,但那总让我觉得陌生且不真实,好像我面对的并不是那个特别喜爱的人。
「因为我没有工作、没有钱啊。」他尖锐地说,「而老板说像我这样的童颜来钱来得快。」
没有事务所愿意接受一个有污点的新人律师,除了成步堂。但成步堂自己还是靠他的女儿赚钱养家。
最初知道美贯叫成步堂美贯、而非王泥喜美贯的时候,我非常惊讶。我不知道成步堂从哪里变出的女儿。这女儿的年龄也十分奇怪,怎么看都应该是他的养女。可是他失去工作之后,怎么还能接收一个养女呢——这让我十分困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王泥喜说,「但或许是因为我和美贯的重逢,很久之前就是天注定的吧。」
我仍然不能忘记成步堂使用伪证的卑劣行为,那让我对他异常厌恶。曲解事实的人,实在是令人难以原谅,尤其是他还靠着这种手段成为了——如王泥喜所说,法律界最伟大的律师。我直言不讳,王泥喜沉默了几秒钟。
「但我最初对法律界产生憧憬,就是因为他。后来在航空和法律间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了法律。有种因爱生恨、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也说不定。」
「你至今仍然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人吗?」
「不。」他果断地回答说,「他是天下第一大烂人。」
(16)
美贯当然没住到孤儿院去。我想王泥喜大概只是一时失去了理智才会提出那样的解决方法,但美贯或许没办法纯粹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我很可怜她。于是常常带她到乐队后台去见我的兄弟们,陪她一块儿玩耍。她在听牙琉波的演奏时,闪亮的大眼睛里会映出更璀璨的星光——她是真的很喜欢我们的音乐。
「真不明白,怎么你哥哥跟你一点儿也不像。」我试着提起王泥喜,希望能帮助修复他们的关系。
但美贯反倒不是特别介意。她大大方方地回答说:「因为哥哥就是完全没有艺术细胞啊,美贯可跟他完全不一样。」
我把她抱在怀里,把着她的手教她弹吉他:「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哥哥住在一起了,你会介意跟我们挤吗?」
她似乎有些烦恼地偏头想了想。
「不会吧,」她耸了耸肩,「只要你们晚上记得关门。总是比住在孤儿院好。」
她确实还介意那件事。
「小美人……」
「哥哥他,跟美贯不一样的。」她打断我的话,声音镇定自若,似乎是在要求我不要可怜她,「虽然我们都是孤儿,但美贯身边一直都有爸爸陪着。而哥哥他住了十八年的孤儿院……所以,他比美贯要敏感很多,美贯能理解。」
我意外地俯视着她。
「美贯虽然不知道孤儿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是能让哥哥和葵哥哥成为那样的人……」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足以见得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地方。不知道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觉得那样的地方能保护我。」
她从我手中夺过吉他的主导权,毫无章法地拨弄起琴弦,制造出几乎算是噪音的音乐。
「美贯已经是大人了,」她说,「是能用魔术养活爸爸、养活哥哥的人。美贯不会被任何人打倒的。」
(17)
我差点儿以为我和王泥喜真的能住在一起。但我们的关系,大概就只是从每周三次见面变成五次。没有办法用普通情侣发展的阶段来衡量我们的关系,因为留宿这种事情我们从很开始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做了。我试着约他从我的房间走出去,他仍然总是拒绝。
「我已经不习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门了。」他厌倦地回答我。
我更加在意起他跟葵大地曾经究竟是如何相处的,但那似乎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每次我试着接近那边的时候,他就会陷入沉默;如果我一意孤行,他就会直接拽过那块白布蒙住眼睛。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他说,「情侣之间无非就是做爱而已。」
「那么我们真是情侣中的情侣啊。」我尖酸地说。
总是不欢而终。但我实在是被这想法折磨得睡不着觉,只好旁敲侧击地去问美贯。
「哥哥和葵哥哥?」她若有所思,「其实他们没怎么在一起过。你也知道的,宇航员是不怎么踏出GYAXY的,哥哥又是在干那个职业。」
「你和……那个葵,都知道他在干那种事吗?」我艰难地问。
「你也知道没什么事情瞒得过美贯的眼睛,」她吐了吐舌头,「但或许葵哥哥并不知情吧。我不知道……至少他们自始至终都维持情侣的关系。葵哥哥真的不怎么着家。」她补了一句。
我猜想他们最后可能已经没有所谓爱情的感情了。这样想会让我好受一些,因为这个葵,他和王泥喜一起长大,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一切王泥喜。而我只了解法介。大概他们之间的感情更类似于亲情吧。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和葵的关系,同和我的关系,有着天壤之别。
也许我和王泥喜之间可以产生真正的爱情?
那时我还带着这样童话小公主般的期待。
(18)
而变故总是在表面的平静下发生。
这事的开头说来很简单,不过是我丢了一把钥匙。但如果它是我的车钥匙或吉他箱钥匙,我不会太大惊小怪,因为那只有可能是我随手放忘了——或是有谁在跟我恶作剧。但丢的这把钥匙没那么寻常。
那是我老哥办公室的后门钥匙。
七年前我的首次庭审后,老哥给了我这把钥匙。「像今天一样的帮助,无论何时你都可以来向我求援」——他这样说。但我望着那把大而沉重、刻有奇异花纹的黑钥匙,满心都是疑虑和畏惧。我不想要他的帮助。尽管在他的帮助下,我扳倒了当时几乎最有声望的律师,成为了下一个检察局的年轻天才检察官,但是我——我更想当无拘无束、随意驰骋在这世间、最重要的是仅凭自己的力量活出光彩的响也。我想摆脱牙琉的名义,摆脱法律界相关的身份,不希望走到哪里都听到别人议论我是尊敬的牙琉律师的可爱小弟弟。
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不会去用那把钥匙——但王泥喜让我破功了。我为他去敲开了那扇门。从那以后我以为我不会再碰触关于那把钥匙的一切——但它现在丢了。
因为我很久没有在意过那把钥匙,所以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丢的。只不过是有一天拉开抽屉,想着『我想它应该在这儿』——但它不在。没了。
一种难言的危机感攫住了我。应该没有人知道这把钥匙的存在才对……那大概算是牙琉兄弟间一个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形容它为见不得人的,但确实是个让我不愿曝光的秘密——就好像小美人不愿意挑明她和王泥喜的兄妹关系。那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让人想摊上台面的东西。
「你动过我的钥匙吗?」我问王泥喜。
「什么钥匙?」他背对我把头从套头衫里钻出来,「拴着心形钥匙链的那把?我没动。」
「不,不是,是一把——黑色的,看上去怪愚蠢的,」我比划着,「它原来放在——唔——这里,就像——」
我拉开床头柜抽屉,登时口瞪目呆。那把钥匙就躺在那儿,跟我上次放进去的时候看上去一模一样。
他转过身对我挑了挑眉:「像这样?」
我不可思议地将那把钥匙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查看。难道我昨天在做梦?
「最近的舞台排练太耗你的神了吧,响也先生,」我听到他在我耳侧说,「没问题。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19)
我当然没在做梦。那把钥匙确实曾经消失,而且,正如我预料的,是王泥喜拿走了它。只有他能轻而易举地接近我和我的房间。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的人上床了。
我从没对他放弃戒心,即便我想。但自从我知道他曾经是成步堂最亲密的部下之后——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防备他。他太纯粹了。那天他让我看到他身体里冲击的强烈的爱和恨,那偏激到让我担忧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比如说在我眼皮底下取走我的秘密,再不动声色地放回去,似乎那样就能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不可能。我厌恶遮掩事实。我尾随他到牙琉法律事务所,看他掏出那把钥匙的摹件,毫无犹疑地走进我哥哥的办公室。
我极想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进行了这个月的例行拜访,给老哥送了两张演唱会的门票。
「看到你这么积极我很开心,响也。」老哥说,「但我不知道你给我第二张票的用意。」
「送票哪有只送一张的?」我漫不经心地说着,在茶几下面埋下窃听器。
从那高雅压抑的事务所出来后我就钻进附近的咖啡馆调试耳机。听到了。不愧是科学改良过的东西,我清晰地听见老哥用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那是他的一个无意识的癖好。我用头发藏住耳机,裹紧外套从咖啡馆走了出去,坐回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处理剩下的工作。
「没在显摆吉他啊?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的漂亮刑警把尸检结果送来,用她一贯的挑衅语气,「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一起吃晚饭?」我对她露齿微笑。
「别对我假笑,烦死人了。」她留下这句话,携起一阵江米条味儿的香甜的风离开了。
假笑。她说得没错。只是想象着我究竟即将听到什么,我就十分焦躁不安。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20)
我当着法介的面把我录到的东西放出来。我冷漠地看着他,就像把他从床上赶下去那次一样。而他竟然也同样地回看我——真是难以置信。他不打算解释吗。虽然这内容完全不需要什么解释。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响也先生。」他果然镇静自若地开口,无意识地转动手腕上的金手镯。
「有多久了?」我咬牙切齿,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呻吟和鞭笞声,近乎遭受一场折磨。
「无可奉告。」
我猛地锤在身后的镜子上,它应声落地碎成粉末。
「这就是你接近我的目的!?你想接近我老哥!?」
「我没有接近任何人。」他说,「你们都是我正常的金主。」
「别胡说八道了!」我对他咆哮道,「你偷了我的钥匙!你做了复制钥匙,以此接近我哥!」
「我没有。」他忽闪着他的大眼睛,似乎在无辜地为自己开脱,又似乎为我终于问起这个问题而开心不已,「那把钥匙是雾人老师给我的。」
「那个人不可能把这种钥匙给别人!」你以为你在骗小孩?那个疑心极重的牙琉雾人会把这种秘密钥匙到处乱丢!?
「那为什么不试试呢?」他说,「这钥匙只有两把,上面的图案是成对的。如果这是摹品,就只可能与你的钥匙有同样花纹。但是我这把钥匙上的图案是雾人老师的。」
还没有进行比对,我的心就凉了半截。他说的是对的。如果不是亲手从老哥手里拿来,应该不会知道这么多的的细节才是。
「但是我的钥匙确实丢过。」我恶狠狠地逞着强,把他的钥匙夺过来,「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做过别的手脚?」
——两把钥匙可以合成同一个G形,那真的是老哥的钥匙。两把钥匙的材质光泽都相同,确实是成对没错。
但是我仍然心怀疑虑。我不相信我们兄弟在同个男娼身上纠缠会是纯粹的巧合。我紧紧地握着那两把钥匙,觉得有可怕的念头从心里生出来。
(21)
宝月刑警把那份文书递给我。她仍旧板着那张美丽的臭脸,但是似乎有哪些微妙的神情同往日相异。
「你不能再欠我人情了。」她低沉地说。
我把文书从纸袋里抽出来确认了一下,检察长的签章,完美。
「谢谢你,最近上面批搜查令批得太严。」我说,「今晚就行动, 带你的亲信。我不想惊动太多人。」
她神情复杂地走了,走前抛给我一个谜一般的阴郁眼神。
半夜两点,我带着搜查令和一小队刑警踹开风俗街的大门。街上一片兵荒马乱,而我们直奔该去的那家店。我遇到法介的地方。老板瞪眼看着我,脸上的惊讶难以言表。我把搜查令贴在他吓得对起来的眼睛上,对身后的刑警们大喝一声。
「牙琉、牙琉大爷,这、这跟说好的不、不一样……」谢顶的中年男人像稀泥一样瘫在地上,「是、是我家哪个不听话的小畜生惹恼您了,我,我这就把他叫来,随便、随便您处置——」
「不用。」我冷冷地拽起他的衣领,「我就是想找点小东西。我要你们家完整的出台名单,当然不是你用来糊弄普通警察的那种。」
「牙琉大爷,」他的瞳孔都吓得失去准焦,「那,那种东西如果被上缴了,我、我可——」
「如果你识时务的话,就别让自己摊上更大的事儿。」我头也不回地说,「搜!」
宝月冲在前面,长长的白大衣在她身后翻飞。男人尖叫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让人感到反胃。我竟然会爱上一个出身这里的人。
这老板流着油汗,但神情里带着种异样的平静,或许是惊吓过头已经傻掉了。
「找到了,」宝月清脆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来,「近三个月的,都在这儿。」
我把老板铐在水管上,跑向宝月所说的方向。在一片杂乱的地下办公室里,宝月把一排暗红色的文件夹指给我看。我甚至等不到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细看,直接借着她微弱的手电筒光翻找起来。我顺着日期倒序,终于接近了我在意的日期,但心里突然如同一脚踩空。
那本账簿有撕毁的痕迹。
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翻到了被撕的那一页。那页被烧过,就连前后的页面也受到了牵连,最上面的一行字却仍然可以辨认。王泥喜法介。
我焦躁地叫骂起来。又一次。又一次被人抢了先。我差一点点就能接近真相了,却又被什么不知名的该死的混账耍了。他似乎是在挑衅,似乎故意把这五个字留给我,让我加倍品尝这挫败感与愤怒。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抢在他前面,怎样才能打败他——!!!
宝月把手电筒凑在那缺失的纸页上,犹豫了一会儿,从她的背包里掏出一瓶奇怪的液体。
「能修复吗!?」我急切地问她。
她没有答话,只是试着摊平那页纸,把试剂滴在烧焦的边缘。她用一把小热风机慢慢烘烤着,过了一会儿,蓝色的字迹浮了起来。
六月……十七日,阿里……德……利涅……我和她一起慢慢地拼读着,阿里德利涅……我愣愣地望着那些字迹,日期正是我见到法介的三天前。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22)
我真的爱着王泥喜。他执拗、任性、性格里没有爱,然而我总认为他的过失都不该归咎于他。我在不自觉地为他编派借口,让他从一个令人憎恶的角色上开脱,宁愿相信他是一只柔弱、眼盲的白绒绒小耗子。我厌恶虚伪,因此认为他就是真实。
「你可以不再去找我老哥吗?」我翘掉乐团排练,在他家门口坐了一整天。
他守住门口,眸光锐利。「他给我钱。」他说,似乎那就是不刊之论。
「他给你钱,是为了让他上你,还是为了让我上你?」
「他付出与我提供的服务相应的钱。」
很聪明的说法,但那只能让牙琉雾人在我心中的嫌疑更深。「性虐待吗?」我说,「捆绑、鞭笞、角色扮演?那值多少钱?你的价目表我了如指掌,但你户头上增加的钱远远不止这些。」
他简短而愤怒地低吼了一声:「你在调查我?」
「是啊,大脑门,」我悠闲地打了个响指,「卖淫嫌疑可不是那么容易洗脱的。」
「这是威胁吗?」
「不是。」我说,「我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检察官而已。介意请我进去喝杯茶吗?上次你的乌龙茶很不错。」
王泥喜抱着双臂充满戒心地瞪了我一会儿,最终侧起身子让出一条缝。
「别得意,响也先生。只有谈话,没有乌龙茶。」他说。
我挤进屋子,美贯从王泥喜身后的房间门探出头来,对我调皮地吐了吐舌。我咧嘴笑了笑,换上来客用的拖鞋。王泥喜确实没有给我泡茶的意思,转过身径直走向客厅。他今天穿着件宽松的红色针织衫,从侧后方看到的肩颈线条十分漂亮。
「阿里德利涅,」我直接坐在沙发上,开门见山地劈入主题,「昂贵矫情又罕见的指甲油牌子,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泥喜眨了眨眼睛。
「哼,」我从空气里抓出一瓶那样的指甲油,那小瓶子原本摆在门厅壁柜里,「不巧你妹妹教了我几着好用的小魔术。这是我老哥给你的吧。他就是阿里德利涅对不对?你到我常去的那家风俗店是他的指示、目的是贴在我身边监视并且向他报告,不巧的是我真的迷上你了,是不是让你事半功倍?你得感谢我,大脑门。」
王泥喜没有再出声反驳,而是低下头思索着什么。
「我只知道名叫阿里德利涅的指甲油牌子,但不知道它和雾人老师有什么关系。你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我从口袋里抽出几张修复过的出台记录的照片扔给他。他拾起那照片看了一眼,脸色埋在了照片后面。
「……雾人老师说他处理得很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浮。
当然了,不是你的错,都不是你的错,只不过诈技总会露出马脚。现在王泥喜就是我老哥的马脚,而我大概——已经把他抓住了。
王泥喜像扔掉污秽一样把那张照片甩回茶几上:「这让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很简单,告诉他,」我迫切地说,「让他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全部。我知道了他在提防我,也知道了他在害怕我追查的案子。所以你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然后你就可以从他那里脱身。牙琉雾人不是个好雇主吧?不管是律师还是侦探。」
「这会让我损失一大笔收入。」他皱起眉头。
我几乎要懊恼地拽住他的领子。钱,钱对他就那么重要吗,我再次深切感受到他的成长过程究竟多么缺乏安全感,而且把财产与安全感赤裸裸地划等号……真是让人哑口无言。
「你需要的东西远比钱要重要,」我诚恳地看着他,「自由、尊严、乐趣、在晴天出去逛街的权利,这些我都能给你。如果你听我的,跟我老哥断绝来往的话,这些东西都会是你的。你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托人帮你找份正常的工作……想想半年前的你吧,你可以做回那个王泥喜,当做这只是一觉睡了长长六个月……我想美贯也会希望这样。」
王泥喜仍然平静地看着我。我给他描述的这幅景象有让他产生一些期待吗?我很期待那样的景色,那个轻松愉悦地走在阳光下的王泥喜,一个正常的大男孩王泥喜,很有热情,十分纯净,用他的大嗓门儿愉快地说着话——
「你没有迁怒我,响也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一般这种事情暴露后,我应该是被痛揍的那个人。」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你还很年轻,只是脑子发热做错了事而已。」
「明明只大我两岁的人在貌似伟大地说些什么呢?」他挑起一边嘴角,但表情完全算不上是在笑。
「我第一次出庭的时候你还在跟方程组纠结呢。」
「我不希望你把我看成一个孩子。」
「我没有。」我摇了摇头,「我没有,王泥喜。你经历的比我多很多……我只是希望你能过上你应得的生活。」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在我坐近他的时候,他没有离开。
「你刚刚在说我需要的东西。」他抬起头看向我,「你需要什么,响也先生?」
「我吗?」我慢慢调和着自己那种迷人的微笑,「我需要真相。」
「想喝乌龙茶吗?」他的手向后抓住了圆圆的靠枕。
「想。」
我没有给他起身倒茶的机会。那是我们第一次在我家之外的地方做爱。
(23)
我连演出服都没换,大大方方地锤开老哥办公室的门。正门。
「响也。」他挑了挑眉毛,「我还以为你在台上唱歌呢。」
「我还以为你在台下听我唱歌呢。」我假惺惺地学着他。
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揣摩般的眼神望着我,似乎迫切地希望看穿我的意图。
「或许王泥喜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吧,」我说,「我都知道了。我最近在查波吉尼亚的走私案,是不是触到你的痛处了?」
他把手里的文书放下在桌面上,平静地看着我。
「我不太明白,响也。」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跟拉米洛亚接触没多久,她的经纪人和钢琴师就莫名其妙地全失踪了……害得我这次演唱会都请不来她,前期的宣传全打了水漂。」我扣着手指尖上的茧子,胸有成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你的手笔吧?老哥?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就干脆利索地封了协力人的口。」
他用手指敲击起桌面来。
「我真的对你失望透顶,大哥。」再也没什么好笑的事了,我板起脸,「我一直隐约觉得你哪里不对劲,但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堕落到参与走私。而且你竟然会在自己的亲兄弟身边安插一个小侦探。我真的很费解,以前那个教我六法的大哥究竟到哪去了?」
「小侦探?」他倒是仍然在笑,「你说王泥喜君吗?」
「是啊。希望你下次能更谨慎地挑选差遣对象,不要找一个看上去就很容易变成我男朋友的孩子。」
他在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后,脸上的假笑突然散失了,就像堆起来的那一刻一样突兀。
「他不是我派过去的。响也,我没有派任何人干预你的生活。离他远一点。」
「我没法再信任你了,大哥。」我紧紧盯着他那张十分陌生的凶狠面貌,「这桩走私案局里查了整整五年,一点头绪都没有。而我接手它没多久,就开始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变化。王泥喜就是那时接近我的。也只有你了吧,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不留任何证据。如果不是因为王泥喜,我一辈子也察觉不到会是你。直到现在我都没法指控你,因为我没有证据。大哥,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了?我根本已经……不认识你了。我很惊讶现在竟然还对你以兄弟相称。」
他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空气在颤抖。我看着他眼镜片角隅闪过的冷冷反光——七年前我还会为那而瑟缩,现在我不会了。
「响也。」他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你要想清楚。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但我没有参与任何走私相关的事件。」
但他应该跟我心里同样清楚我不会信他。我从兜里掏出那把黑钥匙扔给他。
「我会查到的,总有一天我会查到真相的。在那之前,老哥……牙琉雾人,希望你能有一天睡得着觉。」
「响也!」他失声尖叫起来,「响也,你踏入歧途了!睁开你的眼睛!这不是你要的真相!」
我冷冷地转过身。响也!我迈开了脚步,哼起下一首要唱的歌。有人在害你!我攥紧了拳头,有一瞬间回忆起童年那个伟大、杰出、遥不可及的兄长。你要看清楚!看清楚!看清楚前面的路!
中场休息时间结束,有比他更多的人需要我。
「离王泥喜法介远一点!」
那是我听到他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24)
「别担心,」我对法介耳语道,「你会很安全。宝月美人儿会保护你。」
他皱着眉回望街角那个带暗红墨镜、装作与我们素不相识的女刑警,仍然是一脸的不信任。
「这几个月都会有便衣在你身边盯梢,牙琉雾人没法把你怎么样的。」
美贯在前面抱怨我们走得太慢,法介于是紧走了两步,而我懒洋洋地把他拉回来,亲吻他因吃过棉花糖而甜蜜的嘴唇。
「小美人答应跟我们一起住的唯一条件就是让我们晚上关好门,我可不想被她看到我们现在这样子。」
「那还是请你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吧。」他瞪着我,脸上有一些红色的晒痕。
是的,我们现在在游乐园,并且天气很好。王泥喜法介是我的男朋友,而我们直白地以名字相称。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事了,现在我无牵无挂,我身边都是我爱的人。这大概是我此生最开心的时光,超越胜诉和演唱会。
小美人买了根细细长长、似乎一辈子也吮吸不完的彩色糖棍。她掰下一半递给他的哥哥,她哥哥则把它再掰了一半递给我。我在咬住那糖块的时候,执住法介的手,亲吻他的指尖,他抬头望向我,那对清澈的大眼睛里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笑意。
(25)
一般来讲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任何一部明快的商业片都会选择这样的结尾。我也以为这就是我的快乐结局,我真的以为生活就是一部王子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童话。
若不是我收到那封紧急逮捕令的话。
(26)
我感到讶异,那个宝月茜和那个眉月大庵竟然会面不改色地铐住我,把我押送上警车。我一时间感到非常迷茫,明明四周全都是我熟识的面孔,他们却完全不认识我了。所有人都声色俱厉,毫不掩饰他们的厌恶及失望,我无助地望着这世界,心中唯一的安慰是法介和美贯没有目睹这场面。
我苦心积虑想要给予法介的安全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真是令人惊讶,牙琉检察官。」一柳坐在我面前,拨弄着他那根傻兮兮的指挥棒,「当年我们在忒弥斯同窗的时候,我可想不到日后会以这种方式见到成绩仅次于我的检察官。」
「如果你没有你的老爹的话,」我紧咬牙关说道,「那个第一名应该是我。」
「是啊,牙琉,我承认你比我优秀。」一柳的娃娃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真的越来像他父亲,「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明白的呀,所以我才会像个跟屁虫一样傻兮兮地缠着你。但是,再也不了,牙琉,再也不了。你不要再腆着脸说自己是检察官了。这真是多年来检察局的最大丑闻,只有七年前那件案子的严重程度能与此相比。」
「所以说,我,没干那种事!」
我咆哮起来,手铐深深刻进我手腕里。
我无法忍受,竟然会有人把我跟御剑怜侍相提并论。那个因不择手段而身败名裂的男人,我怎么可能跟他一样!?
一柳冷冷地看着我。
「没有人会把你跟御剑先生相比,牙琉。你不配提起他。」
他竟然站在御剑那边。下任检察局长持着跟御剑相同的观点,这个国家的法律真是要完蛋了。媒体的名字起得好,法律的黑暗时代,我真是再也看不到比这更黑暗的时代了。
「你是不是脑子里的毛病还没好,一柳!?你觉得用伪证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我啐了他一口,「你们是不是要给他翻案了?顺便把成步堂龙一的案子也翻了吧,让全世界都知道捏造和栽赃是一种多么伟大的手段——哈,你们以为人们的眼睛都是长来呼吸的吗!?但是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明白我是无辜的!牙琉响也是无辜的!当检察官的七年来我没有伪造过任何事物!」
「闭嘴!」一柳同样咆哮着,「省省吧,牙琉!看清楚!御剑和成步堂没有使用伪证!造了假的是你!现在人证物证俱全,明天开庭你就等着受到你应有的惩罚吧,你这丧家犬!」
被一只丧家犬骂成丧家犬,这感觉真是十分奇妙。
「你们会完蛋的。」我说,「这个国家的法律会完蛋的。栽赃一个无辜的检察官,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一柳拉起他的鲜红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探监室。就在要完全离去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看向我。
「看看谁先完蛋吧,牙琉。而且你说得没错,我们是要翻成步堂和御剑的案子。」
(27)
我最不希望法介来看我,但他来了。美贯坐在他旁边,他们都以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我。
我摇着头别开目光。回去吧,大脑门,回去吧。我是无辜的,我会很好的,我会安然度过明天的庭审,然后重新回到你身边,笑着回视你清澈的大眼睛。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法介摸着他的金手镯看向我。
「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我僵硬地笑了笑,「好人总会受到一些考验。」
他几乎不眨眼地望着我。
「所以这……都不是真的?」
我猛地抬起头盯着他。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别人的想法完全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他怎么想。
「你认为呢?大脑门?」我迫切地问他,「你也像他们一样认为我是使用了伪物的万恶检察官吗?认为我所有的名誉都令人作呕?」
我几乎感到眩晕。如果他也抱着这样的想法的话……我真会觉得我是一个哑巴。当全世界都是聋子的时候,最后一个会说话的人只能是哑口无言。
「他们说逮捕令上的罪行是伪造公文、滥用职权……」他苍白地挑了挑嘴唇,「那让我一时间觉得很陌生。我想你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响也。」
他还有些相信我。他相信我。我看到眼前一束明亮到刺眼的光芒——他在内心的某处相信我。
「是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响也,」他似乎自言自语,让我们都得以从那话语中汲取勇气,「一定是有哪里……一定是有人……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了。」
我猛地把拳头锤在我们之间的玻璃隔障上。
「让我为你辩护吧,响也,」他把手叠在我拳头的位置上,「我虽然已经不是个合格的律师了,但至少我的律师资格还好好地保留着。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无罪的,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无罪的。请让我……为你辩护。」
「他们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检察官、法官……一柳和水镜,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设计,」我疲惫地望着他,「你没办法……我不希望你再经历什么糟糕的事情了。」
「但我希望能,至少能在你的身边看到最后,无论结局如何。」
他的双眼依旧那样清澈。美贯突然站起身来掩着脸跑出了面会室,但法介持续地看着我,似乎要把他那双眼睛镌刻进我的心里。
(28)
我真与那身着鲜红色马甲的身影久未谋面。看到他的时候我不禁恍惚,似乎真的上苍有灵,让我回到了六个月之前。但我却与那时候大不相同了。
「交给我吧,」他挽起衬衫袖子,手腕闪过一抹光,「没问题的。一切都没问题。」
小美人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有些不安地绞着双手。我仰头看着法介,他胸前的天秤葵花闪闪发亮。
「你真是很用心地保护着它。」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有一枚银色的律师徽章,」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但那或许已经不可能了吧。」
「如果你能打赢这场官司,」我也强颜欢笑地迎着他,「那一天就一定会到来。」
庭警过来提醒法介时间到了。法介对我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法庭。然而就在这时本应跟上他步伐的美贯飞也似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在我眼前忽地展开一副牌。
「快点选一张,响也哥哥。」她恳求般地说。
庭警警惕地盯着我。我一头雾水,在她的催促下随便摸出一张。我翻过来看,却发现上面既无花色也无数字。那牌面上只画着一枚勾玉。
就在我要开口询问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沉沉地落进我的口袋里。我愣了愣,大腿上能感到那东西温热又冷漠的温度。美贯最后看了我一眼,把牌收进怀里,跟着法介跑走了。她的大披风在身后飘舞着,显得十分虚幻。
庭警押送我进入法庭。我冷漠地板起脸迈出脚步,在坐进被告席时飞快地察看了一下她塞给我的那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流转着诡谲光芒的勾玉。我想其它勾玉是不会这样自主散发出光的吧……那莹绿的光芒在我手心渲染出一片病态的颜色,我十分困惑,抬头寻找美贯,她却再也没看向我,只冷漠坚定地望向前方。
那让我想起她曾经说——美贯不会被任何人打倒的。
(29)
「是的,牙琉大……我是说被告人。他完全非法地搜查我的店,我可是个辛苦钻营的良民啊……」
身材发福的老板抹着他的额头,堆着脸上的横肉和谄媚笑容。
「异议。您经营的风俗店似乎不是什么正规企业,」法介歪着头递出一本暗红封皮的文件夹,「请法官过目。这是店家内部的详细账本,还有十分详尽的『贵客用』价目表。」
我吃了一惊。他竟然会弄到这种东西。令人更吃惊的是他会出示这份文件,我想起那被烧过的一页,还有他说过牙琉雾人处理过这些文件……看来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在这件事上暴露。可是他那页被烧过,按理说会更加显眼才是。
水镜沉着地带上手套仔细查阅那份文件,我注意到她翻过的纸页上没有烧焦痕迹。我十分讶异地望向法介,他几乎是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就在那一瞬间,我惊讶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看到了无数锁链从地面冒出来,从他的脚部开始迅速地把他纠缠住,但他完全没有对那些锁链做出任何回应,就好像——好像那些锁链并不存在一样。一声巨响,有一把漆黑的、形状怪异的巨锁挂在了他的左脚上——他紧接着轻松地迈出那左脚踱起步来,接近证人席,继续做着询问。
「能不能请您解释一下这份文件,老板?辛苦钻营的风俗店不可能有如此暴利吧。还有裸照和录像带,这可不是正规的风俗店能收藏的东西啊。」
「你——」老板看着他就瞪圆了双眼,「你这个下贱的小畜生,明明就在我的店里干过,现在又在满嘴胡说些什么——」
一声巨响,他用拳头狠狠地砸向了证人台,老板被他吓得后退了两步。「法官,辩护方认为受到了人身侮辱。满口污言秽语、随意侮辱他人的证人,辩护方十分怀疑其可信性。」
一柳轻咳了几声:「现在我们不是在追究证人的店是否合法,重点在于被告人滥用职权、非法搜查。」
「这纯粹是胡搅蛮缠。店家中还留存着这份搜查令,检察方连这种东西都没有搜查到,是不是有点过于玩忽职守了?」他冷笑着把搜查令拍在桌子上。没错,既然有了这份搜查令,我就完全可以脱开罪名!他们一定是藏着这东西,还好法介找到了它——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找到的。
水镜表情严肃起来,怀着一些疑虑的神色带上了她的眼镜:「这是重大证据。裁判侧要求将其收入证据。」
一柳弯起他的指挥棒,喜形于色。
「没错,正是这份搜查令。水镜法官,检察方要求传唤下一位证人。」
他怎么会是这种反应。我感到心下一空,这明明应该是我方的杀手锏才对。然而法介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他几乎——我不安地想——他几乎是同一柳一样,眉开眼笑。
(30)
「是啊,那份搜查令是那边那男人让我伪造的。」宝月冷着脸吃着江米条,我一时觉得天旋地转。
「宝月!」我第一次直呼她的姓,「这里是法庭!不是你耍小性子的地方!」
「因为最近检察局批搜查令越来越严了。他突然提出要搜查那家店,没有案底根本没法申请,他就想通过我跟姐姐的关系要来搜查令。这怎么好让我跟姐姐开口呢,姐姐是个那么正直的人。然后他就威胁我,说要把我降到巡警,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好吗?」她阴郁地嚼着江米条,「你们根本想不到在这个人麾下工作是多么煎熬。我怎么办?我只能去伪造。」
我——我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确实让她帮忙申请搜查令,但我绝没有威胁过她。绝没有。我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庭警狠狠把我按下。
「搜查令是你伪造的?」一柳歪着头问她。
「不是。我怎么能做得出来?我只能验伪但做不了伪,而这份搜查令——若不是因为有人作证,绝对没法查证它是伪造的。」
「伪造者是谁?」
「绘濑真琴。」她嘴里发出愈发烦人的聒噪咔嚓声。
水镜简洁有力地敲了敲她的小木槌:「紧急传唤。」
「多亏宝月刑警配合,眼下绘濑是检察方的证人。」一柳带着令人厌恶的自负说,「请求传唤绘濑小姐。」
法介没有——他在这段询问中没有发出过一句话语。他有这个权利的。辩护方应该询问。他怎么——他是不是在这完全不利的情势下慌了阵脚,他远离这法庭太久了他还没完全做好回归的准备。大脑门!我急切地低呼着,然而他仍然只是抱着双臂伫立在原地。
一个戴着紫头巾、抱着画板的女子被护送入庭。我从来没见过这女人,然而她站在作证台上的第一句话就足以让我坠入深渊。
「是我……画的,那份文书,我从收件箱里接到委托,然后就画了……」
旁听众人都瞠目结舌。水镜严厉地敲着木槌。
「你一直是这样进行文件伪造吗?」
「我不知道……从我小时候,爸爸就让我画收件箱里的东西……」
「你父亲不知道这样是违法行为吗?」
「我……我……」她抱紧了怀中画板,「我也……因为爸爸七年前……」
「证人的父亲七年前死于意外。」一柳站起身来,「证人家中具有实验室性质的画室,持有少量有毒药品阿托奎宁。七年前年纪尚幼的证人错在咖啡中加入了此类药品,导致证人的父亲——绘濑土五六身亡。因为是意外事件,没有对未成年的证人追究刑事责任。也正是因此,证人从那以后就过着与世隔绝、无人教养的生活,对自己一直操作违法行为一无所知。」
「即便如此,这般严重的伪造行为也依旧不能原谅。」水镜的表情更加凝重,「此件将另行开庭审理。」
一柳致了个礼。
绘濑有些不知所措地把手递到嘴边,她似乎有啮咬指甲的恶习。不过她的指甲倒是修养良好,还镀了一层带柔和光泽的指甲油——
「辩护方要求询问。」法介突然用拳头锤击辩护席,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绘濑吓得几乎跳起来,飞快地收起手抱回画板,「绘濑小姐,请问你对这份伪造搜查令的委托者是否有任何了解?」
「我……不知道。我从来是每星期收一次邮箱,然后在一星期后把作品投回邮箱。我也不知道里面的东西和钱是怎么出现和消……」
「辩护方的询问结束。」他冷冷地说。
我和在场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算什么询问?对哪方都既无益又无害,而且如果在这里放弃询问的话,就等于让我伪造公文的罪证直接成立,这种辩护——还不如没有。
「法介!」眼看绘濑被护送离开法庭,我再也无法忍受,逆着庭警的压制跳起身来,「你在干什么——你还可以的!还有反驳余地的!他们根本没法证明我跟伪造之间的联系!我完全不认识这个绘濑!这样沉默只会让事情变糟啊——法介!」
水镜厉声呵斥我保持肃静,而法介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似曾相识;很久之前我在便利店前遇到他的时候,他用陌路人的身份递给我的就是那样的眼神。我听到第二声巨响,那种黑锁挂上了他的右脚,那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再一次目瞪口呆。庭警把我压回座位,我突然意识到口袋里勾玉的重量。我一瞬间想到我看到的法介身上的锁链与锁是不是与那东西有关。
(31)
「他强迫我干过很多事。」宝月说,「除了搜查令,还有监听器。」
旁听席一片哗然。这个话题最近十分敏感,真是让我声名扫地的好方法。
「侦破案件所需的监听并不违法。」法介说,「想必宝月小姐不会连这点都要指摘吧?」
「他要监听的可不是那么正当的东西。」宝月沉着脸。
「检察方请求提供证物。」一柳取出一份录音带,「这里是被告人曾经监听过的内容录音。」
那是——那是放在牙琉雾人办公室里的监听器收听到的东西。我一时间感到窒息,可这东西怎么会——怎么会在检察方的手里?
「可以当堂播放吗?」
宝月和一柳都流露出一种微妙的神色,然而法介神色如常。
「还是不要了吧,」宝月一脸作呕地回答,「这实在是有够重口的。」
「那么录音内容是?」
「似乎是一小段儿牙琉法律事务所里的色情录音。」一柳说。
「不知道检察方了不了解证据法,不过辩护方希望提醒涉及人身隐私的录音材料不能作为呈堂证据。」法介用指关节敲了敲台面。
「重要的不是录音内容,而是其本身存在的意义。」
旁听席的骚动更明显了。我不知道他们在意的到底是哪一方面,但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从哪方面讲都很微妙。
「荒唐。」法介站起身来,「检察方是想说被告人对自己的兄长进行了有指向性的监听吗?」
「那是自然。」宝月说,「这个男人行为不端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你们见过围满了尖叫女人们的搜查现场吗?天知道这给我们搜查增加了多少麻烦。而且你知道他让我改良监听器,说是要能让人听到最轻微的动静——这根本就让人觉得很不正常好吗?」
「或许,」他在宝月面前踱起步来,「他真的是为了查案才进行监听呢?」
「那就很有意思了。」宝月皮笑肉不笑地挑起一边嘴角,「因为我跟他开了一个小玩笑。」
「什么小玩笑?」
「我操作了监听器的电波调频,混了点有意思的东西进去。」宝月说,「这盘录音带录到的其实并不是牙琉法律事务所里发生的事情,而是我放的录音。」
「这里是宝月小姐放的录音原盘。」一柳在喧嚣中取出第二盘录音带,「另附两盘录音带的分析结果。波形是完全吻合的,如果录到的是现场发生的事情的话,不可能发生这种状况。此外,根据我们的调查记录,录音那一天牙琉先生外赴晚宴,并未在办公室逗留。有近十名证人的证言可以证实这一点。」
法庭里完全嘈杂起来,就像我的耳鸣。我隐约听到宝月说,「他把监听器退还给我,还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原来是男人』……」
我已经完全糊涂了。究竟这是宝月和一柳的谎言,还是说我听到的内容确实是假的……如果我听到的内容是假的,那么雾人和法介难道并没有那重关系?难道他最后对我说的是真话,法介真的不是他派来接近我的?那么——那么法介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这一切是巧合吗?不,他拿着雾人的钥匙,这不是巧合,难道——难道说——不——
现在唯一浮出水面的现实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水镜卖力地维持着法场秩序,我感受到阴冷的视线,那视线不是来自法官,不是来自检察席,而是来自离我最近的辩护席。
法介——不。王泥喜看着我,右手腕上吊着一把巨大的黑锁。
(32)
「宝月小姐。」王泥喜在重新寂静下来的法庭里朗声询问,「今天你揭发的被告人罪行,其实全是你负责实施的。你这么干脆利索地承认,就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受到法律制裁吗?」
「如果这是必要的牺牲,我会主动承担。」宝月说,「蹲监狱也比继续给这个人干活要好。」
「辩护方询问完毕。」他重新坐回辩护席。
宝月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我。如果她看着我,还会如此坚决地说出这句话吗?我感到迷茫。她一直对我十分冷漠,但是我一直以为那是她在使小性子。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意识到,或许她是从内心深处厌恶我的。
我简直是个迟钝的笨蛋。她怎么可能会对我有好感。我知道她仰慕御剑检察官,而我揭发成步堂的行为促使了御剑的暴露。她大概一直认为我是败坏她心中英雄的恶人吧。但至少在这件事上我坚信自己绝没做错。我只是想肃清法律界的风气——
「为了佐证被告人滥用职权的罪行,检察方还准备了其他的证人。」一柳说,「请问法官——」
「传唤。」水镜用纤细的手指撑着额头。
我在一连串过于令人震惊的打击之后再一次收到了重创。庭警带进来的是那个人。
「六个月之前我为了追查非法越境人口而碰巧参与了雾浦影郎杀害案件。」眉月大庵大大咧咧地靠在证言台上,「我在现场指导搜查,查到了十分重要的证物,但是被牙琉那家伙,借口说是进一步调查而强要走了。」
「那个案子我根本碰都没碰。」我紧咬牙关低声咆哮,「大庵,连你都被这些家伙收买了吗!?」
大庵非常复杂地望了我一眼,那似乎带着些歉疚含义,但更多的恶意让我不寒而栗。
「那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啊。可以直接指向凶手的。就是因为庭审当天无法提交,才让对真凶的指控失败。」
对……真凶的指控……失败……
那是王泥喜的……第一个案子。
我看向王泥喜,然而他仍然插着双手耐心地等待大庵作证。
「不过,多亏之前接到了匿名线索,我们终于找回了那件失落的证物。」
一柳沉默地拿出装有沾着血迹的黑桃A的证据袋。
「这跟本案的关联何在?」水镜问。
「这件证物指向的凶手是——牙琉雾人。也就是被告的亲生哥哥。」一柳冷冷地说。
「检察方恐怕说不出这一系列事件跟被告的关系吧?」王泥喜发问道,「或许是那位牙琉先生从被告这里强行夺走的。众所周知,两位牙琉先生的职业相抵,兄弟关系并不亲密。」
「谁说律师和检察官不是一对出色的演员呢?」一柳呈出两个证据袋,「请法官过目。这是一对能打开牙琉法律事务所的隐蔽暗门的钥匙。如果兄弟关系不好,大概是不会共享同一对钥匙的吧?上面还清清楚楚地分别印着两兄弟的指纹。」
我头脑空白。中计了……我把那把钥匙还给老哥,才会让他们同时拿到两把钥匙。如果我自己藏住一把的话……他们无论如何没法证明我和老哥之间的联系。哪怕我扯破嗓子哭诉我从小就惧怕厌恶老哥也是没用了。
「辩护方的询问结束。」王泥喜说。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看着王泥喜带着金手镯的左手腕上挂起第四把黑锁。我不知道这些锁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告诉我那一定是极为可怖……极为阴暗的事物。眼下在我看来,王泥喜已经完全被这些锁链束缚住,四肢被沉重地坠住,他理应寸步难行,理应跪倒在地,然而他还是那样轻松地在法庭中踱着步,似乎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旁听的人们和法官对我的印象应该已经相当差劲了,然而我完全没有气力去在意那些事情。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被恶魔缠住了,那个身着烈火颜色的恶魔从一开始就完完全全地准备要置我于死地。我以为他是柔弱、敏感的小白鼠,他却真正是一个无笑无泪的鬼。这六个月的时光从我的脑中苍白地流淌开去,我不知道我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失去。
我以为我会绝望地哭喊,但我已经丧失那能力。
(33)
「下面宣布对被告牙琉响也的判决。」水镜说,宣读起那串长长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两年。有罪。」
法庭中寂静无声。我仰起头倔强地环视这法庭众生,令人意外的是没有一个人在笑。不管是胜诉的检察方,还是终于达成目的的辩护方……没有人在笑。也没有人在流泪,完全背叛我的刑警们没有流泪,我曾经的恋人没有流泪,那像我妹妹一般的、终究传达给我真相的年幼的小美人,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一声巨响后,我在王泥喜脸上看到一具鲜红的铁目罩。那上面的纹样和那些黑锁同样,却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在那目罩的遮掩之下,我看不到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我曾经以为那样的清澈代表着纯粹,代表着洁净,但我大错特错。
那样的清澈是无心无情。
(34)
之后我的兄长也受到了法庭的制裁,只不过他的罪行比我重得多。七年来他先后谋杀了绘濑土五六和雾浦影郎,企图谋杀绘濑真琴,设计使成步堂龙一、宇狩辉夫、北木泷太三人连环被害。他当年成功利用我诬陷了成步堂龙一,由那件事在检察局掀起了严厉的清洗风波。在检察局的内部斗争之中,御剑怜侍不光彩的历史被重提,又因为站在袒护成步堂的立场,他最终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检察官的身份被二次剥夺。现在成步堂和御剑的旧案被重翻,他们受到迟来七年的尊重,只是那律师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检察官也消失在世人眼中。牙琉雾人真正开启了所谓法律的黑暗时代,但这时代绝不会因他的死去而结束。
在他处刑前,我们见了最后一面。
「我告诉过你要远离王泥喜法介的。」他冷漠地读着书、修整着他的指甲。
「他会不择手段地报复你,不管有没有我参与其中。」我冷漠地望着他身上缠绕的黑锁,「如果早知道你犯了这么严重的罪,我会帮助他一起揭发你。这与感情无干。你眼看我成长,你知道我最厌恶隐瞒。」
「你的整个生命都在看着我,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完美。」他说,「说到底,所有这些事情都始于那最初,我急于洗脱败于他人之手的耻辱,又急于为你的检察官之行铺一条好路。实际上那时我做到了。」
「不要牵扯上我。」我厌恶地说,「你是我人生中最大、最深,并且无法洗脱的污点。我以你为耻。」
那五把黑锁应声崩落。
「是啊,响也。」他说,「我也是。」
(35)
狱警把我带到特别的面会室去。那里没有玻璃隔障,我可以面对面地见到王泥喜。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身上还挂着那四把黑锁,眼睛仍旧被鲜红的眼罩蒙着。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我问他。
「或许你还有想问我的事情。」他回答。
「好吧,既然你这么大方,」我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挖动宝月和眉月的墙脚的。」
「你一举埋没了宝月小姐最重要的两位恩人,她当然会恨你。」他说,「而眉月先生,你其实已经意识到了吧,波吉尼亚走私案的幕后主使就是他。按你的性格应该会不查下去不罢休,而他跟你距离又这么近。」
「那么,」我笑着翘起腿来,「从一开始就是所有的人都在骗我咯?宝月、眉月、美贯,当然还有你。」
他不置可否地架起手臂。
「现在你看我,」我说,「大脑门,你看我,会觉得我在紧张吗?」
「你没有。」他确信地答道。
「是啊。因为我已经看穿你了。」我盯着他手腕上的金手镯和黑锁,「在完全了解的对手面前没什么好紧张的。你是不是也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你完全掌控了我的所有想法。」
「我无法掌控别人的想法,我只能看到别人的生理反应。」他说,「你之所以败给我,是因为你投入过多感情了,响也先生。」
「你很多次暗示我表示爱你,果然不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当然了。安全感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从出生开始我就是孤独一人,我习惯了只依赖自己。」
「你想出这个计划用了多久?」
「没有多久。」他说,「我被牙琉雾人扫地出门之后就直接被成步堂先生收入麾下了。他因为没有成功指控牙琉雾人而感到危机,向我透露了一些事件的内幕。他死的时候,我们距离真相只差一步。我走的道路,都是成步堂先生早已策划好的。」
「如果那个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让你去做男娼、去欺骗、去盗窃、去做伪,他跟牙琉雾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了。
「是我的措辞失当。我只想说,或许我的道路与成步堂先生指给我的有些许偏差,但最终到达的终点是相同的。」
「站在终点上的你是一个无心无情的厉鬼。」我笑起来,「你之前说的没错,他还真是天下第一大烂人。」
「你没有任何资格指摘成步堂先生。」他握紧拳头,「真正把伤害赋予他的是你。」
「不是我。」我说,「我以为今天能见到小美人呢。不过——嗯——我差点忘记了,她不是因为七年前传递伪证而受到拘留了吗?」
「那是她自愿的。」他的拳头紧到让人怀疑指甲是不是已经刺进了皮肉,「当时美贯还不到十岁,她没有任何自我判断能力。她是自己要求接受牢狱惩罚的。」
「是良心不安吧。」我说,「欺骗并陷害一个无辜的人,稍微有些感情的人都会有那样的负疚感才是。」
「你不无辜。」王泥喜突然站起身来,「你是罪有应得。」
「麻烦你告诉我我的罪在哪里。」我也站起身,手镣丁零当啷的响起来。
我比他要高一个头还多。他仰着头,我想或许他隔着那眼罩,正直勾勾地望着我,用他茶色玻璃般的眼球望着我。
那眼睛大概仍然是无比清澈的。
(36)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牙琉响也。即便不想看到你,你那张讨厌的脸仍然贴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即便堵住耳朵,仍然听到你唱的那些傻兮兮的低俗歌曲。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你是我妹妹最崇拜的人。你是她心中的王子、英雄,我每次看到她那样崇拜你,都心如刀割。因为我知道她总有一天要站在我的身边,亲眼看到你堕入地狱。
「在最困难的时候,在我们马上要连事务所都失去、几乎无法谋生的时候,我走投无路地背着成步堂先生去出卖我的身体。那时我就觉得很可悲,我辛辛苦苦地从一群孤儿里打拼出头,读了四年的法律大学,艰难地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只是为了寻找真相,就失去了这辛苦打拼来的所有一切。我早就是一个身上沾染了无数种污秽的人了,因此要我再脏一些,我不会有任何异议。只要能为我带来我想要的,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成步堂先生是我世界里的光。他让一个了无生趣的孤儿有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他把我领入法律的世界,他让我知道真相永远不死。因此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哪怕法律界视他为耻,我仍然敬他为我世界的光。我知道一个追求真相的人不可能有所隐瞒。而当我认识到我有机会揭开将他埋藏的假象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做。
「你曾经问我与大地究竟是如何相处的。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碰触过我身体的男人。我感激他,用我全部的身心敬爱他。他包容所有的我,所有污秽的、黑暗的我。在我的灵魂开始撕裂的时候,是他帮助我把那些碎片贴合回一起。因此失去他的时候,我已不复存在。那时我就明白,没有一个人帮我收聚灵魂的话,我就只能任由它们分裂下去。
「没有光,没有灵魂,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蚕食黑暗的厉鬼。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要杀死牙琉雾人,用上比他对付成步堂先生还要阴狠千万倍的手法杀死他,让他死得比一只流浪狗还痛苦。
「你想知道你的罪在哪里?这就是你的无知,你的无知就是你的罪。你永远带着一副闪亮的、保护自己用的面罩,似乎你总是帅气的,总是对的,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天才的英国良驹。即便牙琉雾人策划了栽赃,如果不是你亲手指出,成步堂先生就不至于至死蒙受不白之冤;与其说牙琉雾人带来了法律界的黑暗时代,不如说是牙琉响也。如果你的初次庭审败诉,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你带着一副无所谓的调笑态度去接触宝月小姐,却不知道她心中对你究竟有着多深的忿恨;你像个小福尔摩斯一样无限地追寻着真相,却不知道已经触到了自己朋友的禁区。没有人说你是错的,因为从道义上讲你确实没错。你纯白得像个毛茸茸兔宝宝。牙琉检察官没有错,牙琉检察官总是对的,我们找不出你错的证据,这样的完美让人更加恨你,这就是你的罪。你用正当的理由伤了无数人的心,这就是你的罪。
「你知道吗,这样的罪我也曾经犯过。所有的分歧,都出现在我的第一次庭审上。我拿到那张伪造的黑桃牌,我知道牙琉雾人是不会把这种证据留存下来的,我知道这蹊跷得来的王牌绝非清白,因此我拒绝出示。就是因为那样简单的决断,我放走了真正的狐狸,造成了过于惨重的损失,我不知道,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选择出示那张假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了,正是无数次设想那样的世界,才会愈发厌恶自己那一时的伪善。我用无比正当的理由犯下了无比重大的罪,那样的罪我无法赎清,那让我痛苦难当,所以当我眼看你被这样的重罪缠身却毫无自知的时候,我是多么恨你啊。我恨你,我恨你,每次跟你上床,都是一场无比漫长的做戏,我感到我的手腕被收紧的手镯勒得万分疼痛,恨不得马上扼住你的喉咙。但是我不能。我无法杀死你,因为那无法让牙琉雾人受到折磨,也无法让你意识到自己的罪过,所以我忍受着,忍受着,忍受你轻狂地拿我的额头开玩笑,忍受你每天都让我妹妹痛苦得难以入眠,忍受你单方面施压在我身上的无比沉重的爱情,忍受着这毫无公道可言的一切——!!!!!」
(37)
当我们意识过来的时候,他正跨在我的身上狠狠扼着我的喉咙。这样的姿势我们并不陌生,他曾经无数次跨坐在我身上,用最亲密的方式接近我,心中怀着对我一成不变的恨意。我愣愣地望着遮住他双眼的铁眼罩,想起了我们最初的那次接触。那时他无眼神的艳丽笑容下,含着的却是这样无温度的感情。我看着这样的他,想着那样的他,觉得喉咙被压迫得十分难受。在生理性的驱动下,我挣扎呛咳起来。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我想了很久,我以为我想通了,但果然亲耳听到你承认,还是有种异样的畅快啊——」
我痛苦地干呕着。狱警为什么不来制止他,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他掐死。
但是不知为何,我意外地感受到此时此刻我并没有什么十分强烈的感情。我回想着同他在一起时所发生的一切,又试着站在他的视角重新回顾了一遍那些事情,感到了异样的空虚。我不渴求生,也不期待死。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得到、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瞪大了眼睛,意识到有泪水从我的眼皮里滚落出来。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
「……果然,从最开始起,你就连一点点,都没有被我……影响过吗……哪怕是,最轻微的一点……啊……大脑门……」
世界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
我痉挛着身体去躲避,然而那些碎片没有落在我脸上,只是消散在了空气里。我终于——再一次看到了王泥喜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我的眼睛一样大睁着,圆滚滚的泪珠从里面落下来,那让我想起很久之前,他在我的怀里僵硬地哭过。或许因为混合了眼泪,他的眼睛朦胧混浊,散射着疯狂的光芒,流转着难以形容的混乱色彩。他纤细的长睫毛被濡湿得十分凌乱,那看起来再也不像一扇羽翼,没有任何一只飞禽可以背负那样邋遢的羽翼滑行。
我在濒死的浮沉间,发现心里那幅王泥喜法介的画像上,终于有了一对轮廓分明的眼睛。
===
(尾声)
我走出监狱的一刻,对外面阳光普照的世界产生了一秒钟的畏缩。我已经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出去之后该干些什么。有一瞬间,我留恋起身后这个阴暗封闭的地方来。
有人站在大门外,但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来接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如字面意思般的什么都不剩了。
「牙琉君。」
就在我打算快步经过他的时候,那人开口叫了我,是个十分沉稳的男人声音。我疑惑地停下脚步,向身边看去,那暗红色的高挑身影有些眼熟。大脑飞速运转了一秒钟后,我的记忆和声音一起讶异地蹦了出来。
「御剑……先生。」
御剑怜侍正站在我面前。他跟我心中那个风华正茂、高高在上的优雅绅士已经不大相同了。他戴上了一副眼镜,神情十分平和,衣着更加厚重,整个人显得有些消瘦苍白。
我心中大骇。我从没想过我还会见到他。现在见到他,我更产生一种难言而迫切的逃避感。
「我也曾在这里坐牢。」他说着,望向监狱大门的眼神有些复杂,「听说你今天出狱,我想着应该过来看看你。」
「我……怎么好意思劳烦您……」
「没有必要使用敬语。我们早已不是上下级关系,只不过是两个失去了过往的漂泊者而已。」他迈出了脚步,示意我同他一起前行。
天气挺冷。他穿着厚厚的长大衣,双手插在兜里,洁白的领巾在风中飘动。我沉默地跟着他,觉得有些尴尬,但又有种莫名的安心感。或许是我们享有相似经历的缘故。
「御剑先生……当年的一切……很抱歉。」
「你没有什么好道歉的。」他说,「包括对成步堂,你也没什么好歉疚的。你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利用了而已。这种事情我也曾经历过,所以我希望你能知道自己是被原谅的。」
很久之前王泥喜说过的话在我脑海回响起来。
「但是……即便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仍然有很多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嗫喏道。
我们站在吾童川前,那里的风更加凛冽,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牙琉君,你要知道,」御剑先生顿了顿,「不管发生过什么,世界终究是在运转的。任何人的人生不会因为一次灾难而终结,所以要……向前看。」
「然而前面只是悬崖,和一条凶险的湍急河流。」我疲惫地说。
「不,」他说,「你要再向前看一些。」
我迷茫而漫无目的地向前望着。
「有一个很无聊的故事,」他说,「讲一个蠢材在寒冬掉入了吾童川,但是除了染上风寒之外竟无大恙。」
这故事真的很无聊,而且没什么好笑的,但我竟然干巴巴地笑了起来。
「不是谁都能享有那蠢材的福气。」
「然而即便是那样的蠢材,也会遭遇身败名裂的灾祸,也会穷困潦倒,也会死。」他摘下眼镜来,向寒空中吐出一口白气,「只是他直到死前,都在坚持不懈地奋斗着。因为他知道,不管发生过什么,世界终究在运转。」
在寒风中,我坐倒了下来。我望着吾童川的河水,突然大哭起来。我空虚了很久的内心中,突然涌出了很多很多令人伤心的事情。有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重新活了过来,重新感受到了人的情感,那让我意识到之前的自己一直是死的。
我一直嚎啕大哭,而御剑先生站在我身边,自始至终没有看我。
-end.
===
番外:不归
我怀中揣着勾玉,惴惴不安地迈进仓院之里。
我可以去找真宵小姐,我对他们说。我跟真宵小姐是挚友。我相信她能帮助我们。
王泥喜和美贯有些无助地看着我,别无选择地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们,突然在想——十年前成步堂先生和御剑先生看到的我,或许也就是这样的吧。无论如何掩饰,孩子终究还是孩子。那让人心中生出难言的保护欲和怜悯。即便我其实仍是个孩子。
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真宵小姐联系过了。虽然我们曾经共度一段可谓快乐的友情时光,但很快便各奔东西。说穿了,我们本就是很难有交集的完全两类人。她能做灵媒,而我信奉科学。但她在我心中一直很特别,或许因为我们之间有莫名其妙的相似之处。
「我想见……真宵掌门。」我对仓院门口的小女孩嗫喏道。
「你是谁?」她警惕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掌门的名字?」
我无言以对,只能把怀里的勾玉递交出去。
小女孩的脸色变了。她犹疑地看着我,拿着勾玉跑进仓院深处。不过一会儿,出来了另一个年龄稍大、盘双环髻的女孩,领我走进祠堂,穿过深深浅浅的庭院,最后示意我进入一间僻静的房间。
我忐忑地走进去,看见一位披着极长黑发的女子正依靠在茶案旁沉思。
「真宵……小姐……」我几乎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对方转过身来。她的容貌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然而气质变得沉静了许多。此外,她的表情搀着一丝阴郁。
「小茜……」她说,「我还以为会是小美贯……或者王泥喜君。」
「他们有些畏惧这里。」我端正地跪坐在她面前,「我对这里还稍微熟悉一点,毕竟来过一次……」
「我今年都要修行,没有办法出山。」她疲倦地说,「而且……我还在为成步堂君安魂。」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灵魂挺狂躁的,哎呀,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个让人操心的人……」她似乎是抱怨起来。
「他把……勾玉留给了王泥喜君,」我有些强硬地接话,「但是我们……不会使用。」
真宵把一直握在手里的勾玉举起来望了望。
「只是没有灵力了。」她说,「我让春美分进去一些就好。我要留下灵力安魂。」
我行了个礼。无言的尴尬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我惊讶地想现在我们之间竟然没什么好说的。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寂。很久之前就是这样,我总是在她的面前感到不自在,而她十分大方地打开话题……
「所以成步堂君……是被谋杀的吧。」她说。
我咬着下嘴唇。
「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极有可能是有人暗中操控。」
「有证据。」她说,「我做了宇狩辉夫的灵媒。他承认牙琉掌握了他的弱点,他不得不听从牙琉的指示,故意撞了……他。」
我讶异地抬头望向她,她一向温和的大眼睛和娃娃脸上透着冷绝。
「没有办法,修行年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只好怀旧一下过去的日子,自己破破案。」
「能不能……证言……!」我迫切地看向她。
「不行。现在的法庭已经不信任灵媒了。」她摇了摇头,「而且我不想再把仓院扯进乱世之中了,只想好好地……保护它。」
我失望地低下了头。她有些抱歉地望着我,在手里把玩起那枚勾玉来。
「真宵小姐……有试着灵媒成步堂先生吗?」我想到了什么,试着问她。
她沉默了。我猜不透沉默究竟是承认还是否认,只好抱着各种猜想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试了。」她最终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们同时低下眼,我感到自己不好再追问了。
「小茜,你在外面稍等一会儿吧,我叫春美给它注满灵力就给你送去。」
我点了点头。那个梳双环髻的少女走进来,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们。我向她行了个礼,走进了庭院。
仓院实在是地处偏僻,庭院里异常静谧。走廊里摆着那个赫赫有名的供子罐,我仔细地打量着它,突然觉得独自长年累月盛着供子大人灵魂的它十分寂寞。据说它已经被打破过很多次了,虽然有些不敬,不过不知道供子大人还在不在里面了……
「小茜。」
我吓了一跳。真宵的声音近在咫尺,在我的脑后回响。我猛地回过身去,她就站在我身后,神情十分憔悴,我想不出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没怎么思考就扶住了她。
「怎么了……怎么了,真宵小姐?!」
「我……我在这里注入了我的灵力。」她把流转着耀眼光芒的勾玉塞进我手里,我感到一种既温暖又冷漠的温度,似乎勾玉本身是活物一样,「短时间内我可能没法安魂和通灵了,帮不到你们的忙。但这个勾玉里的力量比之前强大了许多,请一定要让他们谨慎使用。」
「怎么……不是说让春美……」我语无伦次地支撑着她轻飘飘的身体。
她有些痛苦地摆着手。
「以后不要再来仓院了。」她说。
「什……什么?」我头脑一片空白。
「至少,不要再为了仓院流掌门的我再来了。如果找的是绫里真宵的我,却是很欢迎你们。」她说的话很艰涩难懂,「不要再来仓院了,不要再带着这枚勾玉回到仓院了。」
「可是……为什么……?真宵小姐不想再帮我们……找到真相了吗?」
「成步堂君不想让我们走这条路。」她痛苦地说,「我违反了。我违抗了他的意愿。你们一定不要再回来,尤其不要带着这枚勾玉回到仓院了。现在快走。明年我修行完了,会带着春美出去看你们。」
「——我——」
「春美,帮忙把小茜送出仓院。她一个人在这里会迷路。」
春美从她身后跑出来,站在了我的身边。真宵扶着纸拉门走回了房间,她的话语仍然回荡在一头雾水的我耳边。
成步堂先生……不想让我们走这条路。
但是……已经没办法了,成步堂先生。我们走上这条路,义无反顾。为了你,我们什么都能做。即便是违抗你最后的意志……
对不起,但是请你理解,这是我们对你的爱。
我揣起勾玉,跟着春美踏出了脚步。我此生没有第三次踏入仓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