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是456不发生,本质无差
※死paro,重要人物在开头死亡
※真宵视角,第一人称
※想看成御谈恋爱的朋友们还是别看这篇了(土下座
醒来时,御剑检察官在我床边。之所以知道床边人是他,只因为那深红衣服太亮眼。我努力睁大眼睛,却看不清他的神色表情;或许因为他逆光坐着,或许因为昏睡使我视野模糊,又或许只因为春美突然抱住我的头,哇地一声哭了。
溯回记忆我觉得自己只是睡着了,失去意识仅弹指一挥的工夫。大概是因为这睡眠时间过短,所以才感到浑身乏力、五感褪尽。但重新闭上眼睛时,我想起剧变。紧急制动声磨得人牙根发酸。尖叫,剧痛,血,还有被染成绛紫色的衣衫。诚然我常穿那件紫色羽织,那是仓院传统穿着的一部分,但它不必染红便已是紫色。和着血便变成那种不祥的紫褐色的,应是蓝色的织物……啊……蓝色。
我在氧气面罩里,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光是为了汲取空气而努力,便几近窒息。
没有谁对我说明什么,但我对死亡投下的阴影已经太过熟悉。成步堂君不在了。如若并非如此,他应该来反驳这点。他应该也在我床边,推着输液架,戴着鼻氧管,身缠绷带和蓝色竖条病号服。若更夸张些,他甚至应该毫发无伤,穿着染脏了的蓝西装,弹我的脑壳骂我咒他。可是最擅反驳的人已无从反驳。我拼命地叫喊那个名字,却连自己都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事故时的记忆逐片拼回我的脑海,我甚至觉得双臂上还残留着他怀抱的触感。我记得他的脸,同时带着惊惶失措和镇静决绝,像灵魂被生生切成两半,又完整无缺地融回成他自己。
成步堂君已经不在了。
御剑检察官悄无声息地起身掠过我的病床。那抹红色身影拐出病房消失不见。
失控的钢管运输车拦腰撞上我们的巴士,钢管捅过转身护住我的成步堂君的后心,穿透了我的一个肺,把我们一起捅出车窗——没错,像烤鸡肉串。刑警对我讲这事时我正吃水果,听到这里不禁伸手,用牙签连着刺了两瓣蜜桔。
「真厉害。像这样?」我笑嘻嘻地问。
没有人回答我。
我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像重大事故的幸存者。尽管刚刚经历复杂的剖胸手术,但由于手术顺利,手术后转天,我就已经体征稳定,被安心地转出了监护病房。作为一个常有亡魂往来的躯壳,我似乎很不受无常鬼的欢迎。
「刑警,请继续。」御剑检察官的声音从他的背影中发出来,强行打破了我所造成的尴尬局面。
御剑检察官会像这样出现在我的病房之中。事实上他天天过来,但却永远交叠双臂站在窗前,永远给我留下一个逆光的背影。春美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来,怯怯地剥桔子给我吃,紧张地远远打量他的身影,目光闪闪烁烁。御剑检察官不会带花,也不带书或毯子,却带来条子和检察官。在这种时候,我不愿春美听事故相关的信息,就让她早些回家去。这孩子不愿回去,却又太听话。她离开之后,我才有勇气肆无忌惮地说些不合时宜的笑话。世界上并不再剩太多牵挂,我现在又是独自一人。
「绫里小姐,您需要知道的是,像这样的重大交通事故,检事局是会直接公诉立案的,不必您再另找律师起诉。之后还会有调查取证的环节,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您能协助我们。这也是为您的利益着想。」御剑检察官带来的检察官先生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接过语塞的刑警的话头。
我伸了个懒腰。
「真新奇,一直以来我都是站在律师一边的。」我对着御剑检察官的背影说,「站在检察侧的证人席,我说不定会怯场呢。御剑检察官,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在场的两位陌生人面面相觑,然后像之前的春美一样,战战兢兢地望向御剑检察官。
那逆光中的红衣人影沉默了半晌,然后转身——再一次地转身离去,像这多少天一般,带着对我无尽的抗拒和疏离,无言地消失在病房门外。那步履中甚至很难说有一丝踌躇。
我对御剑检察官绝无像成步堂君对他那般熟稔,这很好理解,毕竟他们才是童年玩伴,又对彼此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虽说我一直很难判断究竟该用哪个词形容他们——宿敌吗?却或许又是挚友。一直在成步堂君身旁的我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御剑检察官的意义远超平凡。成步堂君有一些朋友,比如矢张先生、小茜、真子小姐,当然大概还有我。但他在御剑检察官面前时,和在我们面前是不同的。
我想这并非一种很难察觉的不同。大概有一多半是情势所迫,他总是御剑检察官的对手,所以不得不虚张声势、巧舌如簧,偶尔做得过头,让我想起撑起尾羽的青孔雀、或鼓动翅膀疯狂起舞的鸵鸟。似乎半是欲盖弥彰,又半是自吹自擂,总之他在御剑检察官面前,总摆出某种更引人注目的一面。
而御剑检察官,我会说他是个高傲的人,那高傲的副产物则是矜持。当一些情况让人无法得体应对的时候,他就用矜持作为对峙用的武器。现如今他便是在以那种矜持针对于我。
我自然不是无法体谅御剑检察官的心情。在同一个生死攸关的场合,我活下来,而成步堂君死去。若是那根钢管直接捅向我,我便必死无疑。成步堂君用他的生命换来我的,从某种角度自然也可以说是我偷去了他的生命。在独自默默吃着护士端来我床边的病号饭时,我偶尔突然停止咀嚼,陷入迷茫。正是因为太过了解生命的重量,他才会把它交给我。可是如此了解这重量的他却没想过,我可能也将无法承受。
御剑检察官分明可以对我更温和些。与其带着那些身着潇洒长风衣的检察官和刑警过来,他不如停下来、转向我、给我看一个清晰的表情。或许他是在以他的方式帮助我,但我……无法不将那解读为一种无声的谴责。为了成步堂君,我拼命试图说服自己不去深陷歉疚的漩涡。淡黄色的床帘挽起来,旁边还有三床病人,探病时间临近,春美五分钟后要到这病床前来。我努力吞咽,将饭食和哽咽一起吞进肚子里,用饱腹感压抑心中的空虚,希冀着那样就可以让一切痛苦化形为无。
「我想说,医生,」早晨查房时我叫住我的主治医生,终于忍不住把近几天来感到困扰的问题一吐为快,「我觉得我心里怪怪的。」
「您是指身体上不适?还是指心里的感受?」
我快速地思考了一下。
「身体。我认为是身体。」我斩钉截铁地说,「就在我伤的地方,那个洞里埋了一颗别的心。」
那眼光锐利的心胸外科医跟他的实习医生快速地交换了个眼神。
「绫里小姐,请您详细谈谈。」我的主治医说,「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请其他医生来协助您进行进一步的诊疗。」
当然啦,他请来的医生是心理医生。我托腮看着她,她平静温和地看着我。
「您有什么需要我了解的吗?」她用那种能让任何人产生好感的平和声音说。
「我想,您并不相信灵媒吧?」我望着她深青色的笔记本背面,看她向本子上记了几笔。
诚然,我身处一所现代化医院之中,医生们对第二颗心和灵媒产生误解和偏见,自然也是无可厚非。于是我在百无聊赖的养病间隙,一边反复看大将军的录影带、一边细细地品味我胸里的这个洞。
我试图用手向那个洞里掏进去。但是手指触及胸口,只碰到开胸时留下的疤痕。那真是条很骇人的疤,和钢管穿刺的伤痕并在一起,老实说,让我在清醒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裸体时被吓了一大跳。我真希望他们缝合时是用小两号的针更细地缝。虽然不知道我何时才能拥有恋人,但是可怜那人也要受到这些丑陋疤痕的惊吓。如果仓院的香火更旺些,或许可有余钱做些整形手术。但没什么意义。伤疤是成熟女人的一种标识,不是吗?
也许只是手术的部分离心脏太近了,他们忘记缝合进什么东西。我将手压在伤口之上,还能感受到心脏在寻常地跳动。不像过去的真宵那样富有活力,但至少还作为绫里真宵活着。我深深进行呼吸,没有漏气,没有咯血,一切都正常,相安无事。可是我仍然觉得,在胸腔里面真的有一个无比显著的漏洞,它时时刻刻透着冷气,提醒我错过了些决不可忽略的事情。
每天有一位年长的护士来帮我洗头发。我头靠床脚,将头发放下去时,总炫耀似地拨弄发丝,护士便顺着我,轻声夸我头发好看,很柔和地将水从我的额顶上倾下来。即便是在如此不便、无法洗浴的情况之下,我也不愿剪为短发。护士偶尔说,她从未见过这样长的头发。我想这所言非实,只是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所见,伤病得这样重的患者很少还留长发。而我只是不愿任何事情再发生改变、无法接受自己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几乎丢了命的重伤病患而已。
护士为我洗头发时,我闭上眼睛。温水贴着头皮流淌过去,那种清澈的触感让人放空心情。在这种意识浮游的时刻,我会极度清晰地感受到心里的那个空洞。水流声带着风声,在那个缓慢收缩舒张的洞里激荡出回声。我很认真地侧耳倾听,不由自主地嗫喏嘴唇跟着它的声音复诵。在吐出那些字句时,温水的和蔼感触突然冻结成冰。我打了个寒噤猛地睁开双眼,将自己从那种冥想之中推出。护士惊异而担忧地问我状况如何,我张开嘴想说出我方才所读到的那些字,喉咙却很难发声出来。
我很害怕若我说些什么,便是会听到在自己在用他的声音叫嚷。
今天我也让前来探视的刑警无话可说。他尴尬地在我床边倒着脚,反复地看着御剑检察官的背影和我,面颊上被激怒出暴躁而隐忍的红色;我敢说若不是御剑检察官执掌着他的薪资大权,他便一定要对谁嚷嚷几句了。
「抱歉,我需要喝点东西,」他涨红着脸嘟囔了一句,快步离开了病房。终于只剩御剑检察官在我床前的时候,我望着那照旧一动不动地立在窗边的深红背影,定了定神,花费了很久时间,才终于有勇气开口对他说话。
「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跟我讲讲话。」我望着御剑检察官的背影说。
御剑检察官没有回应。但我隐约看到,他的右手食指轻轻地敲了敲环抱着的手臂。
「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必须跟您说。」我艰难地从嘴里向外吞吞吐吐地逼着字,「大概因为您是成步堂君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的人。」
他的食指突然停止了动作。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几乎就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在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后,他的背影仍然缄默得宛如一尊石像。我不知道该不该将事情和盘托出,只是如果再无法倾诉的话我会悄无声息地默默爆炸,即便我隐约察觉到御剑检察官或许并不是很希望听到这件事情。
「御剑检察官,我能够在心里面听到成步堂君的声音。」
他微微低下了头。我主观地认为那举动是在取笑我。
「您别像那些医师先生们一样。」我说,「那不是什么良心说话,也不是回忆发声。我那个受伤的肺里——御剑检察官,我的心脏旁边的那个缺口,那里面有成步堂君的心。」
天光很亮。在窗户前面,御剑检察官的模样只是个影子。因此即便他扭转身来,我也无从看到他的神情。完完全全地如同那天,我在黄昏的病房里毫无征兆地醒来的那一刻;在他身上,除了深红色,我什么都看不见。春美抱着我哭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从那时起就开始蓄在我眼中的泪水,终于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御剑检察官不像成步堂君,即便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掉眼泪了,他也不会乱了阵脚、圈在你身旁、嘘寒问暖些他自己都觉得愚蠢的话。御剑检察官只会那样远远地望着你,仿佛事不关己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你的一言一行。他永远如此吗?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撼动他的那份冷酷理智吗?我以为他与我至少算是朋友,毕竟他常常莅临事务所,我们喝茶、聊天、去事务所楼下吃齁咸的美味拉面——和成步堂君一同,我们三个人。所以在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支持我、信任我,即便不能原谅也至少表现出一点点的亲近,像他对成步堂君那样——像成步堂君所说过的他那样。
我曾经问成步堂君:「若事务所不见了,我进城时该去哪里呢?」他便用怪怪的眼神瞧着我。我只好坐下在他旁边,耐心地为他解释我的奇思妙想。「你瞧,」我说,「我知道无处可去时,来事务所总是对的。姐姐还在时,能在这里等到姐姐。姐姐不在了,竟然还能遇到成步堂君。所以我想,在这间事务所,我总能得到帮助的。」
我突然止住声不再说下去了。即便笑容是最佳的良药,心底那块时时作痛的痼疾也绝不会轻易散去。成步堂君便仍然瞧着我,眼中的亮光变得柔和下来,似乎半是出于同情,半是出于惋惜,他大概在想,我这样的女孩竟也会将这样的恐惧埋在心底。
「成步堂君可不要误解,」我受不了他那目光,便鼓起脸颊,伸手玩弄茶几上的铅笔头,「我可是肩负一整个仓院之里,有好多事情需要照顾呢!只不过天天修行太闷了,我也会想要四处走走的。」
成步堂君微微动了动手指。他望着我,却最终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开玩笑般地接我的茬。在柔和的暮色里,他垂下眼去。他望着那两个交叠的大拇指,慢慢地开口说:
「当然了……我相信真宵可以做到很多事。你已经做到了很多事,凭借你自己的努力,还有那种令人羡慕的活力。」
他顿了顿,仿佛在认真思考一桩极端重要的事情。在反复权衡过许久之后,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在黄昏的尽头,光线已经非常微弱,而他在这余晖中重新抬起头,认真地再次看进我的双眼,似乎是在让我不要轻易忘记他所交代给我的事情。
「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但是如果我不能够这样做了,」他说,「你一定要去找御剑。」
不得不说,我相当意外。成步堂君竟然会认真考虑如何托付未尽的事项,而且竟然会交予那位与他立场相对的冷峻检察官。我思考了一百万种可能性,却仍看不穿这个决定的意义。或许成步堂君还算是御剑检察官的好朋友,但我就只是个会给人徒增麻烦的小灵媒师吧。
「我觉得,」我认真地思考道,「他会把我从十二层的办公室窗户扔出去的。说到底,你为什么会这么认真地把我推给他啦!你是不是谋划这件事情很久了!我可是堂堂副所长!」
「这不是你问的吗?」成步堂君反唇相讥,「前提还是事务所不见了,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啊。」
「我只是觉得这个月没接到案子,下个月的房租又很危险了,」我做了个鬼脸。
「天无绝人之路,不要老是乌鸦嘴。」成步堂君终于伸手敲了敲我的头顶。
我有些委屈地抱住了头。「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但到底为什么一定是御剑检察官啊?」我问,「成步堂君就没有什么更靠谱的朋友了吗?」
「御剑还不够你的标准吗?」成步堂君笑着看我,「还是说你其实更想投靠矢张?」
「我只是觉得,御剑检察官大概——蛮不喜欢灵媒师的。」我歪着头思索。
「不会的。」成步堂君说,「御剑会……像我一样尽心尽力地帮助你的。我相信——我知道他会。」
我疑惑地拖长声音。
「御剑有他的方式。」成步堂君伸了个懒腰,重重靠进沙发里,「但他会支持你、信任你……或许有些时候会安慰你呢。」
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安慰人?!你是说那个御剑检察官吗?」
成步堂君突然低下头笑出了声。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却似乎觉得这件事相当好笑,笑得甚至微微颤抖。直到我擂了一拳在他肩上,他才揉着肩膀把方才的对话继续下去。
「当然啦。他也不是什么不通情感的恶鬼。御剑当然是会安慰人的。」他轻轻挠了挠下巴,唇角仍然带着那抹明显的笑意,「唔,很罕见,但是会的。只是真宵还没遇到。但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是会表示出来的……给他点时间,嗯?」
仓院藏有一些讲解灵魂与心识的古籍。春美不识汉字,我便只能请她挨卷地为我带来。老实说,我不爱读书。即便研修这些老得落灰的书卷是当主候补的必修功课,我也未曾将这些东西真正塞入脑海。于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为自己的怠惰临时埋单。春美泫然欲泣地望着我翻书,说不清是为我还是为她自己而泪眼汪汪。
「我真是不顶用,」这孩子哽咽着说,「我不能帮到真宵大人一点忙。」
我的喉头几乎是梗着颗苹果一样大的结,轻轻吞咽都难过得发疼。但仍然只能笑着摸摸她的双环髻,嗔责她是个傻孩子——唔,不能是傻孩子。春美是个很好的孩子。我这样改了口,春美便皱着小脸笑起来,这下我觉得眼圈也酸了。
我已经可以从床上下来,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走上两步。于是为了转换心情,我便偶尔夹着书往医院的小花园去。令人费解的是,往往我刚走到草坪上便倦了,只想回房间继续躺着。坐在朝北的长椅上抬头,可以看见七层楼上我病房的窗子。我便想,若是能从那扇窗中往返,倒是能省去数不清的麻烦。
于是在这样读不下书、也疲倦得无从回房的时候,我只能怀抱书本,闭上眼,靠在长椅背上陷入昏昏沉沉的休养时光。往往是在这种恹恹倦倦的间隙,我能听见伤口的空洞里泛出回响。我看到自己脑中涌出近几天在书中读到的字,便伸手拼命去抓,希求这些内容拼合在一起,能让我找到一个真切的答案。但或许是我的修行实在过于敷衍,我终究抓不住那些深奥难测的理论,也抓不住我胸口里那个轻轻呻吟着的声音。如果那真的是来自成步堂君的声音……我不敢想。我不敢想我是会感到喜悦,还是会陷入无边的恐惧。
当我被魇得实在难受,便会从假寐中落出而惊醒过来。再抬眼时,日头便已西斜,由于回光返照,光芒格外刺眼。在这过分明晰的天光里,我不禁伸手遮住眼前光线,便见到不多远处,有个深红色人影立在那里。他推着一辆轮椅,静静地伫在我身前,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日光的碎片,从他衣角片片剥落下来。
我怔怔看了他很久,而他也只那样默默望着我。那修长手指握在轮椅推手上,指节攥得发白。仿佛是因为某种不合时宜的通感,突如其来一束尖锐的痛感,如字面意义般穿心而来,刺得我猛地张开嘴却没能呻吟出声,只是不由自主地蜷紧身体,拼死般攫住胸口。
伤口裂开了,毫无征兆,不明原因。由于伤势复杂,动手术时又差一点伤及主动脉。当我再醒来时已经失去迎接春美的眼泪的机会,这精疲力尽的孩子已经蜷在病床旁的扶手椅里睡着了,小小的身体裹在一条淡蓝色短绒毯里,毛毯上又盖了一件深红色的西装上衣。我麻木地打量着病房中的景色,这已不再是我熟悉的四人病房。没有浅黄色床帘,没有春美的呼吸声之外的声音,窗台上摆了一盏小小的万寿菊,这是一间上等病房。
我重新闭上眼睛;若还有精力,我一定大声叹一口气。我这次住院已经用去很多钱。仓院偏僻,虽说绫里家倒也没有落魄到寒酸的程度,只是万分不到可以挥霍的地步。至少这两次开胸手术的费用已经够吓人的了。上等病房,我自认还消受不起。不知是谁为我办理了转病房的手续。春美毕竟还是个孩子,绫里家当然也不再剩下他人。
影影绰绰的人影略微遮住了夜灯的光亮,我想扭头去看,拼尽全力却也只能错错眼珠。在这种局促之中,我觉得眼皮又开始沉重起来。难以言述的无力感,让我即使毫无疲惫之意却仍然想要回归昏睡。
那攥在我床栏上面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我记得那样的手。除去春美,我的身边果真只剩下他了。虽然我此前从来没有想过,竟有一天我会将他纳入我身旁之人的范围。一直以来,他是站在我对面的人。他是我朋友的敌人,却也是我朋友的挚友。结果,我便从来不知该如何正确地面对他。因而,在我们共同的朋友消逝之后,我们便再也无法正面相对。
「——你——」
他在这个字眼之后,便又沉默许久。我愿继续听下去,只是意识实在过于缥缈。或许他见到我的双眼又要阖上,便抬手按下我床边的呼叫器。抢在护士过来之前,他又续下去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太过低沉,几乎混杂进这暗沉的夜色之中,我奋力地撑起眼帘,却依旧无法捕捉到他确切的模样。便只好用尽全力去听,去分辨他的声音。因为太久没有听过这声音,我甚至感觉有一丝陌生;但是终究,仍然是熟稔于心的声音。
护士赶来的时候,我的耐力已经到了极限。他们在我床边交流些什么,我的意识已经没再刻录下去。只是漂浮在昏厥之前的罅隙中时,我耳边还在回响之前所捕捉到的御剑检察官的语言。或许因为那一句话实在是来之不易,即便我已经失去解析它的能力,却一直念念不忘地在脑中将它翻来覆去,直至完全失去意识。
「好好休息。保护好他留给你的东西。」
我拽着主治医的衣角不放,偏要问他有没有在我的肺里发现什么别的东西。他无奈地推起眼镜,实在说服不了我,就把实习医生打发过来消磨我的时间。
「他是不是不敢面对我?」我生气地鼓起脸颊,「我要看我的胸片。」
「拿过来看结果也是一样的。」年轻的实习医生眨着眼睛看我,「我发誓,从医学角度上讲你的肺里真的没有任何异常。手术时我一直在老师旁边看着,牵开器都是我拿的。」
「那为什么我又要被开一次刀?」
「伤口裂开有很多原因,我们认为是给你用的药降低了凝血能力……只是第一次手术的缝合很顺利,我几乎可以担保不是手术本身的问题。倒是你自己真的要小心一点,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状况的病人总是这么活蹦乱跳的。要静养!」
无论我静不静养,肺总是要呼吸,也不会因为我安静下来就停止运作、好好养伤。不管医生的诊断究竟如何,我几乎可以断定这次有些匪夷所思的发作绝对与我心里的异物有关。我清晰地记得,贯穿胸口的那份疼痛,就来源于我眺视御剑检察官的那一刻;而那时我认为,这只是人们通常意义所言的「心痛」。那痛在心口,自然也就伤在了心口……很复杂,解释不清。
「也许我们可以再去一次十三楼?」实习医生慢慢地说,显然是以为他真的有在帮助我,「当你准备好的时候可以叫我。我陪你过去。」
十三楼是门诊顶层,采光良好,却仍然叫人毛骨悚然。当然,精神科的女医生人很不错,身上透着一缕幽幽的虞美人花香,温和而有力的声音让我从好的方面想起姐姐——有机会时我确实该跟她聊聊姐姐——但眼下她对于我最迫切的病症而言,一定是无济于事。病灶的位置在胸内而不是在大脑,这一点我也已经懒得再与医生们争辩。当我已经为自己下了诊断,便只能以一己之力将此事了结。
「小春,」我小心翼翼地挂起笑容,「有件事我想让你帮个忙。」
春美放下手中的桔子回望我时,我便分外明晰地意识到我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这份恐惧让我拖延多日才将这句话说出口,哪怕是现如今话从口出,我也仍然有强烈的冲动将已经吐出的词句吞咽回去。
「您终于提起了,真宵大人。」春美蹙着她稚嫩的眉头,满脸严肃,却又有几分泫然欲泣,「请您提出吧。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便一定拼尽全力。」
我低下眼去,翻过一页膝上的古籍。那些古字在我眼前跳动,让我一时心绪难平。春美站了起来,揪住我的被角,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一切都让事情变得更加艰难,我张开嘴,却发现喉咙本身在剧烈颤动。
「真宵大人,」春美坚定地打破了我的沉默,声音里已经夹带上一丝鼻音,「您需要灵媒成步堂君吗?」
我抬头看她,笑容仍然浮在脸上,鼻腔内却火热得令人难以承受,似乎生吞一只辣椒一般。
「真宵大人的样子,看了真叫人难过,」春美望着我,紧紧地拽住我的被单,「虽然总是笑着对我,但成步堂君……不在了,您一定很痛苦……」
这孩子是在从她的角度剖析我的内心。她对我与成步堂君的关系一直有一种深信不疑的误解。只是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也所言非虚。当然我的伤感并非来源于恋心,但当下所发生的一切,确确实实地令我痛苦万分。
「我想您叫我去拿这么多书,一定与灵媒成步堂君有关。只是您身体太虚弱了,前几天一定是因为您过分用功才让伤口裂开的,」春美的嘴角向下撇着,让她的小脸难过地皱成了一团,「我真想一早就提出来,但又怕让您伤心……我真不顶用……让我替您吧,这样您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是我没用才对,让你为我操心,一点都没有年长的样子。」我伸手轻轻抚上春美的脸,小女孩的面颊柔软,令人心疼,「对不起,我直到今天才问出口,确确实实是希望小春能够……帮我灵媒成步堂君。」
春美将小手叠在了我的手上。
「好!我现在……现在就准备——!」
「不要勉强自己,」我赶忙说,「毕竟成步堂君跟你相差太多……性别、年龄、体格都完全不同……」
「为了能让真宵大人早一刻见到成步堂君,我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做到!」
我深知春美在对某件事情饱含决心时,是没有人可以劝动她的。这样小的孩子,这样强韧的心性。在我心中盘旋的那剩下半段话,便再没有办法出口。现在她捏紧了拳头这样看着我,我只得再加深描摹脸上的笑容,拉过她的拳在掌中抚平,与她快快乐乐地牵手,然后从床头柜上将剥了一半的蜜桔拿过来,草草地剥出几瓣,给她吃一些,再往自己嘴里塞一些。
我并不确定我愿意亲眼目睹春美灵媒的过程——从规矩上讲,这非礼勿视;而从内心上讲,无论出现什么结果,都只会让我进退两难。但是,这件事我又需负责到底。这种状况没有先例,翻遍书籍也只能追溯到一些极度模糊的推论。结果究竟如何,我只能亲眼见证。
我们拉上窗帘,掩上门,向护士征求了一段无人打扰的时间。春美从仓院把小香炉抱过来,我们焚上熟悉的檀香,那深奥的气味萦绕而起,带来一点心安,却终究难以推去医院中的消毒水味,两者纠缠,味道微妙。
在病床上,我和春美相对正坐。我们手里没留下任何成步堂君的东西,于是只将我的勾玉放在我们之间。此前我曾将一个备用的勾玉送给成步堂君,其实凭玉质而言还是那个更好,只是我这一个贴身佩久了,用得更习惯些。现在他的那一个勾玉也不知所踪……我说不清我是想拿回它,还是宁愿不要拿回它。
我的心绪仍然杂乱,春美却已经在我面前闭上了眼睛。我只好也低下头,在胸前将双手相合。伤病在床、久未修行,身体中保有的灵力已经破碎不堪、四处游移。一股气瘀滞在我心口,我有些不安地感到心脏鼓动变了步调。
我深深呼吸,试图找回冥想的感觉。我回忆护士将温水从我额顶倾倒下来,那便让人不知不觉地联想起坐在瀑布下修行时,清冽水流所唤起的醍醐灌顶般的通透感。慢慢地,心神安定下来。熟稔的檀香味带着某种平抚心绪的功效,如催人入梦般柔和地将意识轻轻提起。春美的底子比我更好,几分钟前她应该便已进入了这个阶段,现在她大概正在虔诚寻觅她所求之灵。
在无意识的深渊中,我彷徨着。不知是该主动迈出脚步,还是该只坐在这里安然等待。在这样的徘徊间,我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意识悬浮,但我仍然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冷汗从下颌滑落。我的天资并非很强,眼下的身体也缺乏精力,仅仅是做到这一步,我已经感到了勉强。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双手已从相合变为十指相扣,左右手深深相握、互为支撑,攥住最后一股力气让一切能继续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春美还没做到吗。全身的意志已经不再用于打坐,而仅仅是为了遏制身体的颤抖。我拼命地试图维稳,但实在是过于勉强。在我用尽最后的力道试图延长这冥想的时间时,我的手突然被另一个人攥住;对方掌心的温度过于温热,我才发现自己手指尖都已经麻木了。
「真宵大人,您没有必要也一起冥想啊,您的身体根本还不适合……!」春美急迫的声音将我的双眼逼开,我愣愣地看着她,一时间视野还有些模糊。
「我想……把我的意识逼退一些,也许会更容易……」我低低地咕哝着。
「我——我没找到成步堂君,真宵大人,」春美手忙脚乱地扶着我重新躺回床上,在我的头终于又陷进枕头里时,我在眼前看到一串小金星盘旋着,「您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您知道些什么吗?为什么您要逼退自己的意识呢……啊,您先好好休息,我去叫医师先生……!」
「不要叫医生,小春,」我摸索着想拉住她的手,但她已经跳下床去,按亮呼叫器,匆匆地趿上鞋子,跑去拉开病房的门。而就在她打开门的一刹那,似乎被什么吓了一跳,短促地惊呼了一声,六神无主地看看门外,又扭头看看我。
我捂着太阳穴,寻摸着把呼叫器关上,尝试支撑身体坐起来,以便看清来人。而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迈进病房的正非他人。御剑检察官望望我,望望春美,望望仍然焚着的香炉和紧闭的窗帘,轻轻咳嗽一声,时常紧蹙的眉间拧得更为凝重。
我的主治医差点没把我的探视者们统统扫地出门,但毕竟十岁小女孩和充满威严的高级检察官并不是让人可以轻易驱逐的对象,再加上我嬉皮笑脸地示好、体征一切正常,最终还是将春美和御剑检察官留在了床边。窗帘被拉开,窗外已是午后时光,阳光慵懒地斜倾,檀香味挥散得所剩无几了。
「真对不起,春美。」我打破了这阵有些难堪的沉默,「我应该先告诉你的。我感觉成步堂君有一些魂魄留在我身体里了……我不知道是如何变成这样,又无从证实这是否为真,所以只能托你……替我试试。」
春美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双眼中的悲伤被冲走了几分。
「您……早有感觉?」
「嗯。只是我实在拿不准。书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记载。」我轻轻敲了敲额边,「我一直觉得我的伤口里埋着不属于我的一些东西。在冥想时,我偶尔能听见成步堂君的声音……我便想那或许真是他。春美你不知道……但御剑检察官知道……成步堂君伤在心脏。而我的伤在心脏附近。这大概连通了一条什么途径,让成步堂君的心移居到了我的身体里。」
春美抬头去看御剑检察官;他仍然满脸严肃,紧抱双臂,但是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否定的意思。
「我想问的是,」我继续说下去,「你在灵媒时,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我只是……没能找到成步堂君。」春美紧锁双眉瞧着我,「我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成步堂君其实……并没有……」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头也随之垂下。我不该让这孩子心怀任何期望的,我该早些坦白。只是说出这件事,便仿佛承认它当真存在。而现在我们不得不直面现实……究竟该如何面对如此状况,我却未曾真正想过。
春美没再说些什么,我也无话可答。或许实在是因为体力还无法支撑冥想,我到现在还感觉脑筋仿佛已经停转了。
「他竟——当真还在你身体中。」
我一时间没能跟上这句突如其来打破沉寂的话,而只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往语者的方向。坐在午后逆光中的御剑检察官声音略微嘶哑,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夹杂在他嗓音之间,使我的心脏沉重地深深跳动,正如在我坠入昏迷之前,他所留给我的那句话一般。
『保护好他留给你的东西。』
御剑检察官只称成步堂君为「他」,这是我之后才意识到的事了。这便和成步堂君不一样。成步堂君在我面前,总光明正大地叫「御剑」。当然也可能只因为境况突变,成步堂君的名字仍是一种忌讳,御剑检察官才避而不谈。
而这种称呼提醒我们是在提及一个共同的友人。
成步堂君便又成为了我和御剑检察官中的某种桥梁,让我们再一次开始蹩脚的交流。我与御剑检察官的对话很少,这些对话也仅局限于日常寒暄。这仿佛是一种安全的距离。当证实我身体里残留着成步堂君的一部分时,不知为何,我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希望御剑检察官对我多说什么。甚至于这些寒暄,都会让我隐隐作痛。
需要承认的是,我认为那低沉的声音十分动听。我不能与他深入交流,但听到这声音总是令人心安的。我难以理解这份心绪。自从姐姐下山后,我便习惯了凡事一人承担。也许是成步堂君让我重新感觉到身旁有人分担是好的。他可真没起到什么好作用。
御剑检察官来时仍然什么都不会带,没有毯子,没有画报。只是现在他连下属也不带了。这间静谧的高级病房,便显得更加淡漠。春美抱着我的膝,和我相互剥橘子或摺纸鹤,笑着聊些还算有趣的事情的时候,御剑检察官便靠在窗边,沉默不语。
我偶尔察觉到他的目光。尝试回望,他却偏过头去。有几次目光相撞,他确确实实在打量我。这便与之前从未正视我而有了些许不同。将我和他相系的,是成步堂君。我们之间相隔的,自然也是他。
在高级病房,窗前的万寿菊受人精心照料、长势良好。温度更舒适,被子更柔软,康复餐也更为精致讲究。每天帮我洗头发的护士增加到了两个,她们更年轻,与我年纪相仿,精力充沛,叽叽喳喳地讨论我的头发,照着时尚杂志为我绾各种各样的发型。或许普通病房里拥挤的病气会耗空人的活气,因而精神焕发的护士,都聚往高级病房来。她们推着我的轮椅,在上面系纸鹤,阳光好时推我出去转转,跟我聊实习医生和护士站的八卦。
「那位红衣服的英俊先生,」她们说,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以为我不知道她们私下里管他叫『轻飘飘』,「他待你可真好。你昏迷时他整夜地陪床。相好?」
「他相对我也太老了些吧!」我笑嘻嘻地说。
「哪有,他不是才二十七岁。」天知道她们为什么了解得这么详细,「你不知道!是他给你办了转病房的手续,什么都没问,连价目也不看,护理都办理了最优级。他一定很看重你。」
我便感到暗自好笑。这就是御剑检察官的支持、信任和安慰吗?倒很适合他。也并非那样不适合我。尽管物质毫无意义,但在困顿的时候,物质是好的。我仍然不知道所谓御剑检察官的方式究竟是什么,如果便是这样适度的距离、富庶的环境和低沉的只言片语,大概也算不上糟糕透顶。只是足够糟糕而已。
而我们之间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后来隐隐作痛的感觉变得更为真实。心电图上开始出现异常心率,我终于被强制静养,探视时间缩减,护士们也不再过份肆无忌惮地说俏皮话了,我们只偷着玩玩笑笑。我的主治医终于着手研究我的心脏,只是据我所知,这问题绝不是照X光片或把我切开就可以解决的。
「早搏发生时,」实习医生困惑地看着我,「你有什么症状吗?」
「我很心痛。」我眨着眼睛看他,「毕竟没有人相信,我这里面有两颗心。」
实习医生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有痛感。」他说着,在笔记本上划拉几笔。
「不如再补一句『持续幻觉』,」我说。
「唔,理论上讲,我们不定义幻觉……那属于神经科的研究范畴。」他努着嘴挠挠下颌,「当然我们会请神经科的老师来会诊的。半小时后你会见到他。」
「拜托了,不要切开我的脑子。我很喜欢我的头发。」我委屈地捂住头顶,今天护士们给我把淡紫色的缎带编了满头,让我的头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诡异蝴蝶,「把幻觉那句划掉,好不好?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放我出院,皆大欢喜。」
「那我就要被从实习名单上划掉了。」他同样委屈地看着我。
我确实会心痛。那与之前的复发相仿,突如其来的悬空感、滞空感,然后穿刺痛。只是没有那样剧烈,仍然属于隐隐作痛的范畴,有时候分不清我那瓣外来的心究竟是在痛,还是在抽泣。
你究竟想传达什么?
探视时间时,护士们把春美和御剑检察官迎进来。她们很喜欢这两位访客,给小的那个塞巧克力,给大的那个塞薄荷糖。春美为了不让我看出沮丧的样子,总是小跳步着进来,给我看一串新摺的纸鹤,那都用很漂亮的印花和纸捏成。
虽然身背监测仪,但我还是必须下床,为春美将那串纸鹤悬在床头。在第一千只以前,我必须从这间病房走出去。仓院还积压着种种事务,我也不能让这孩子日日生活在对医院的恐惧里。
「谢谢小春。」我欢喜地拍了拍手,「恰好用紫色系的和纸,今天护士姐姐们也给我做了紫色系的编发。真开心!我简直想赖在病房里不出去了。」
「不行不行,真宵大人,真宵大人要早点好起来,」春美急急地握住我的衣角,嘴角撇下去,「仓院的鸢尾花都开过了,您明明最喜欢看的,至少红叶转色时,真宵大人要回来看啊……」
「我当然在开玩笑啦,怎么会有人喜欢住病房嘛。」我赶紧笑着捧住她的脸,「不过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一点,我都要被惯坏了。都是御剑检察官的错。」
御剑检察官并未作出什么反应。我抬头望了他一眼,被早搏感闷得窒息了一秒。再低下头时,我对春美说:
「抱歉,小春,我要好好跟御剑检察官抱怨一下。护士姐姐们说今天要一起叠纸花……帮我抢一朵鸢尾花回来,好不好?」
春美看了我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已不再是个彻头彻尾的稚嫩孩子了,多多少少明白些话中深意。她再回头望望御剑检察官,松开了我的衣角,微微鞠了一躬,快步地走出病房去。守在门口的护士们对我使了个眼色——她们一定误解了一些意思,还没有我们春美耳聪目明——然后领着春美向护士站而去。
每当病房中只剩下我与御剑检察官时,就连时间的流逝都会变得悠长。我坐回床上,将床头剩余的一截紫色缎带放在手里,缠来绕去地反复把玩,这样便可以维持低头,不用去看向他。在望见那深红身影的时候,我的心脏便会产生异样。在心电监测期间,我可不愿它出现太多问题,从而将医生召来,打断我的决策。
「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御剑检察官淡淡地开口。他真是保持距离的行家。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成步堂君是怎样破开他那层薄冰一般的坚壳的。他坐在我们事务所的沙发上同成步堂君谈笑风生的模样,似乎已然是半生之前的光景。
「很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御剑检察官。」我用缎带将食指缠成木乃伊样,「只是我不想再治疗了。」
「一切治疗费用都不需你自己承担,日后肇事者亦会赔付相应的金额。」
「我知道。所以我真的很感谢。问题并不在这里。」
「只有你的主治医生下决策,我们才可以将出院提上日程。」他的应对惊人的得体,而且游刃有余。从来只是一旁观战的我,终于切实体会到他是一个多么令人畏惧的对手。
「啊……我想他不会放我走的,他们看不到病灶,但我清楚得很。」我说,「我的身体已经不再有任何问题。手术非常成功。剩下的问题……医院解决不了。」
「我只是需要看到你身体安康。我并非医者,不能轻言决断。」他操持的那种使人无从置喙的语气,几乎像是在宣读某项规章。缎带从我的手指滑落下来,我知道我的心跳又变了,但这不是病态的变化,而是一种情绪的自然转变。
「我并不是您想看到的人。」我竭力抑制声音中的颤抖,「御剑检察官,医生是不会帮助您见到他的,让我回仓院去吧,我会用我们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我知道御剑检察官正注视着我。但出于许多原因,我无法回视向他。
「真宵君。」他的声音中多了半分掷地有声的郑重其事,「或许仓院之里对生死之界的看法与常人不同。只是对于我而言,无法更替的事实是,那个男人已经——」
在那突如其来的停滞间,我艰难地吞咽着苦涩感。
「——已经不在了。」他终究把这句话说完。
我听见一颗无形的陨石轰然落地。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您是在责备我吗?」我低下头去撕扯额际的发丝,「我想补回来,我想做点什么,可是您……!」
我猛地抬起头来,去看那张逆光中的、神色哀戚凝重的男人的脸。
「您总是不懈地提醒我——他死了!是我害死了他!!这太重了,我背负不起,为什么您总要提起,那是他留给我的东西——」
「我只是想他定然希望你不要再牵挂这些既成之事,」御剑检察官截断我的话语,「请你接受他的所作所为,心无旁骛地康复起来——」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尖叫起来,「这是我偷来的,您也说那是他给我的——」
「我并非强调此意。」他压过我的声音,「抱歉——我的措辞不够严谨——」
「不必,您不必客气……如果可以用我的命去换他的……我要把他换回来……」
「——真宵!不许再说。快收起那些懦弱的话,向御剑检察官道歉。」
这个声音猛地掐断了我的思绪,我猛地拧过头去,追溯向那熟悉声音的来源,泪水从我的眼眶里被生生甩落出来,我望着凛然站立在门边的身影,双环髻、局促的衣衫、端庄稳重的气概——奇妙的违和感,不合时宜地显得滑稽,却使我剩下的所有言语梗在喉中,千万种情绪终究糅合成一种空虚的怆然。
「御剑检察官,失礼了。舍妹年轻,语出冲撞,还请您多多包涵。」
我那已故的姐姐如此透过灵媒者的面貌,生生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时间,我只感觉无语凝噎。仅仅是望着姐姐的眉眼,接连地无声落泪。姐姐攥着手帕,反复地揩我的脸,那温柔爱抚令我怀恋,又挑起更深的悲伤。于是只顾哭泣,无暇再顾其他。
我只感到委屈。包括姐姐打断我的控诉,也是令我委屈的源泉之一。但只要她在这里,所有怨言倒也不值一提。我已经是个身上有疤的成熟女人了,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哭得这样,像未谙世事的孩童一般,毫无道理地用痛苦的双眼打量世界。
「不能撒娇了,真宵。」姐姐柔和地对我低语,「再哭下去,便还不及当年劝我下山去的真宵了。」
只因为那时,我还看不见这世间充满苦痛。而现在的姐姐,又错过太多她应该目睹的场面。 人世无常,我以为我已经深深体味。却没想到,苦海无边,我只曾取一瓢饮。
「向御剑检察官道歉,真宵。」姐姐说。
「我没办法,」我绝望地揉搓面颊,「如何道歉都无法补偿……成步堂君为我做的事……他的那颗心……」
「绫里律师,请别再为难她。如果可以……请您让她……」御剑检察官的叹息截断了我的呓语,那声音中浸透了疲惫,「很抱歉。我没能照顾好令妹。」
姐姐便不再说什么,只轻轻地抚摸我凸起的肩胛骨。我颤抖着,无可抑制地颤抖着,只是一味地捧着脸,仿佛那就是一种切实有效的逃避。
可是绫里真宵从来不该逃避。那条无尽的漩涡般的退路,不及前进的一小步般富有意义。若非如此,她便担不起仓院当主的名义。若非如此,她站在成步堂龙一身旁的日子便仅仅虚掷。
我不能再后退了。
那敷在面颊上的双手,仿佛千钧之重。要将它放下,实在是无比艰难。我深深吸一口气,才能将手指挪动半分。就这样挣扎着,我才重新回到这世界中来。而我充满恐惧地睁开双眼时,只见到御剑检察官立在我床前,用那种万分遗憾、令人刺痛的眼神望着我。在目睹这一切之时,我真的很想退避。滞空感与惯彻心扉的疼痛,再一次吞没心中的其它情感,让我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咬牙出声。
「每次他见到你,」我实在不能够再抑制这痛苦的申诉,「他的心都在悲泣。这就是我应受的惩罚吧:在你远时,我罪恶难安;在你近时,他肝肠寸断。」
春美灵媒前将原委写在手工彩纸上,由于只会用平假名,平白多用了好些纸张。姐姐从中略知一二,只是细节仍需要向我盘问清楚。
「要好好做功课,真宵。虽然鲜有先例,但开篇第一卷便提及魂魄易附着之事。」姐姐翻着那些黄得发褐的古籍纸张,摊开一页递在我面前,「当时你也受重伤,而绫里血脉的灵力极强,成步堂君大概还留有些强烈的求生意识,便自然而然被你的血液吸引,在创伤处凝结下来。他当时自然也无从知晓这些,而这种情况也算是极端巧合了……」
她微微顿了一顿,不知为何,向御剑检察官望了一眼。御剑检察官的眉间仍然紧蹙,不知是他确实习惯凝神静听,还是在有意无意地对这些类似神秘学般的东西皱眉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疲惫地问,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古汉字让我发晕,「春美寻不到他,他还不算亡魂,他还可以……回来……吗?」
「修行都修回肚子里去了。同伊吕波一起学的是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
「是的。」姐姐说,御剑检察官微微偏转头去,我们便看不大清他的表情,「但也不能让他的生魂一直留在你的伤口里。否则伤口会一直无法完全愈合,留下很多隐患。你现在愈发虚弱,便是因为原本的精力被逐渐分走一半。而成步堂君的求生欲望也终会化为怨念,将你的灵识吞噬。」
「他成恶灵,我是杀人鬼。」我说,「现在在我看来,实在已经是个不错的发展了。」
「一点也不好笑,真宵。」姐姐的脸上果真没有一丝笑容,「逝者安息,仓院流从不做半吊子的事。」
「对不起,冒犯了,成步堂君。」我在胸口上轻轻敲了敲。
御剑检察官看向我,脸上显现出欲言又止的踌躇。姐姐察觉到了这点,便递出一个解围的微笑。
「您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御剑检察官?」
「失礼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终究开口说,「真宵君可以……感受到他吗?」
我的手在胸口攥紧了,但还是咧嘴笑笑。
「这该怎么说呢……御剑检察官,这个问题可比三角函数还要难一些。」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抱歉。我或许有一些非常失礼的探求心。」
「不,只是有些难以形容而已……让我想想。」我微微歪头思量,手指仍然攥在胸前,「倒不如说,我是愿意去感受他的。只是毕竟他与我是完完全全两个不同的生魂……打个好理解的比方,我们只是恰好同住一套房子的两名租客而已。他朝九晚五,我昼伏夜出,我们无法碰面,也没机会交流。仅仅在一些出乎意料的瞬间,会产生意想不到的交集……」
我顿了顿,被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吓了一跳,不禁从余光偷偷瞟向御剑检察官,带着些犹豫和试探,把我的这个比喻补完。
「就好像我每每听到客厅里传来奇怪的动静,都不由自主探头看看,却总发现他正坐在沙发里,对着你的录像带号啕大哭。」
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个会让人太过陌生的画面,虽说成步堂君从未在我面前哭过,但有时他会流露出某种怪异的神情,眼神慑人、唇角绷紧,全无平日里常带的那一抹惯常的亲切感,只让人觉得他突然将所有人拒于千里之外,却并非愤怒、亦非不安,只流露出淡淡的哀戚与决绝。
那段时间御剑检察官没有出现。而我忙于修行,久未往事务所去,便也没有太过在意这点。直到遇见狩魔检察官——我是说小冥,事情的异样才开始浮出水面。我第一次听说,御剑检察官「死了」,这匪夷所思,甚至让人以为是玩笑。但当我想再多问几句时,成步堂君的表情把我吓坏了。
在那件事上,他筑起了一座无人可以跨越的心墙。
我们绝不是那种点到为止的君子之交。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恶言相向、口无遮拦。当装傻充愣和互拆墙角足够有趣的时候,虚情假意的礼貌便不再必要。但在提及御剑检察官时,我知道我必须退让。我当然并不理解御剑检察官为何会这样轻易地离开一个曾经拼尽全力试图拯救他的友人,更看不懂成步堂君那层哀伤之后所流露出的那种异于常情的荒芜和悲怆。只是在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失去御剑检察官对成步堂君而言,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意味。是像我这样的旁观者所不能轻易评论的,过分沉重的意味。
我们失去过很多。姐姐、清白、对委托人的信赖。但在这所有的过程之中,没有哪一次让他真正变了脸色,从而对我也抛出有些尖锐的拒绝。他不愿意谈论这件事,在任何情况、对任何对象都不。只有当御剑检察官重新站在我们面前时,他那副自我保护用的铠甲剥落了。像蛇蜕皮,缓慢而疼痛,但终究是剥落了,从裂痕中慢慢透出浓浓的怨意来。
这让我更为吃惊。
在那一整年里,成步堂君都显得有些异样。我始终拿不准是因为我忙于修行和毕业而忽视了他,还是因为我终于慢慢认识到了他更完整的样子。只是那段日子过去后,他便没有再表现出那样的喜怒无常。在提及御剑检察官时,他只给人一个温和微笑。而当御剑检察官终于完成进修、常驻国内、时不时来事务所里露个面,他们之间的那种过分融洽会让人怀疑此前所发生的一切是否仅仅是一场戏剧性的幻象。
只是我太深地记得他那副脸庞。那绝不是幻象。对于成步堂君而言,御剑检察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在心口的疼痛反复压迫我的时候,我的这个推论便是在逐渐坐实。御剑检察官的表情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只是神色猛地一转,流露出一种让人不禁移开目光的痛苦情感。我重重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心中那个虚构的客厅;成步堂君又坐在那个沙发里,背对着我,双肩颤抖得如同筛子。
我开始思考御剑检察官和成步堂君的关系。
这似乎有些为时过晚,更有些本末倒置的意味,只是我从未真正意识到,他们中间存在着一种相互的痛苦。毕竟不是我的情感,我实在不曾代为体味,但当出于情势所迫、自然而然地站在成步堂君的视角上时,我开始觉得自己此前实在有些过于愚钝了。
「如果这些可以帮得上忙的话。」
御剑检察官递给我一个小盒子,我没有立刻打开。在与姐姐和御剑检察官交流的最后,我们商讨了一些计划。为了开始着手为成步堂君渡魂,我们必须先将他引出来,问问他是否还留有什么牵挂。这便需要经过一道类似灵媒的手续,让我逼退自己的意识,同时将他推到表面来。从道理上讲,逝者的遗物会将其更容易地牵回世间。于是我也希望能拿到成步堂君的一些东西,毕竟我现在的身体实在不能支撑我完成过于艰难的灵识交流。
「成步堂君的遗物在他的家人那里吗?」姐姐问。
出乎我的意料,御剑检察官沉默了半晌之后说:
「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我几乎是迅速地和姐姐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知为何,姐姐好像并没有我这样吃惊,
「那便麻烦您了。」她微微行了个礼,「抱歉的是我的时限也将要到了。御剑检察官,舍妹年轻,脾性还像小孩子,劳驾您多多包涵。」
「太过客气了。」御剑检察官回礼道,「是我没能尽到应尽的责任……辜负了你们的托付。」
姐姐低眉轻轻摇头。我真想说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再过几个月我便可以出入酒场了。却只能扁着嘴看向姐姐。
「这表情不行哦,真宵。」姐姐说,「别担心,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并非是这样的问题。尽管姐姐出现的这片刻给我带来了些许宽慰,但终究是太短太短了。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当然会努力去做我应做的事情,她不必为我担心,我只是仍然太想念她。习惯失去她的日子并不意味着我不再想她。可是这次仍没能跟她说上几句体己话。
大概是因为身体本就不够好,还在用大把叫不上名的药,我的精神上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怠。我揽着变回身形、因而在我怀中昏睡的春美的身体,一时间与御剑检察官相对无言。我还没有绝望,我只是无比疲倦而已。
「打开看看吧。」御剑检察官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出来,「如果不够的话,我明天再带些过来。」
我定了定神,手指卡在那深红色天鹅绒的小盒盖上,暗自下了好一番决心,才将它掰开。在打开的那一刻,我实在有些痛苦。并不是后悔当场将它打开,而是深切地意识到我终究无法从这些东西之前避开。
金色的天秤葵花章,边角镀金被磨得有一点点剥落,但总体还是那样亮闪闪的,挥洒着那种金属独有的踌躇满志的光芒。徽章旁边那枚碧绿勾玉是我送给他的那枚,玉质温润,却少了常见的一抹微光,从而显得过分沉静,缺失了仓院流配勾玉所应有的那种生机。现在它终于回到我的手里,我望了很久,才颤抖着伸手拿起它来,用指腹轻轻摩挲,手指掠过的地方柔和地泛起一些光亮。
「我想足够了,」我很轻声地说。
「那就好。」御剑检察官简短地回应。
我们又陷入沉默。我愿多看看那些物件,又实在心情难过,只能愣愣地将那盒子在膝上抱了好半晌。御剑检察官突然望着盒子说:
「我实在不能够让它们一同被埋没。即便或许他并没想过要把这些东西交给我。」
他干笑了一声。
「他可能只希望它们可以随他一起。但那太自私了。我实在做不到。」
「还有件事我不得不跟您说,」在思索了很多天后,我决定要把这句话告诉御剑检察官,「我很抱歉您必须通过我的身体来面对他。」
御剑检察官愣了片刻,随即蹙眉浅浅一笑。
「只要他不介意。我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资格。」
「不……不是客套话。」我静静地望着他,「我仍然……很抱歉。」
御剑检察官的笑意收敛了。只是他看起来仍然非常平和。
「如果你想获得我的认可,那么就收回歉意吧。」他说,「我希望你可以真正尊重他的决定。」
「他或许只是并没有多想。」我耸了耸肩,低眉玩弄自己的掌心,「当能够感受到他的伤心时,我很难认为他真的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他轻轻摇了摇头。但仍然在沉思了半晌之后,才重新开口接下我扔的话头。
「伤心或许在所难免。……不。一定不可避免。」他持续望着我的脸,即便我没有注视向他,「我仍然很抱歉,在最初的那几天,我没能直率地面对你,从而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困惑。」
他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在这悠长的叹息中,听到深深浅浅的回音。在场的三颗心,交叠成一出空虚的赋格曲。
「我确实曾经沉湎于伤感。」御剑检察官继续说下去,「他是一个……特别的人。在余生之中,我无法再遇到这样的友人了。」
「若是听到他人所言,我一定认为这种说法太过绝对。但此时此刻……」我不禁说,「我居然也会涌起相同的感受。」
「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望着我,眉间略微舒展开,「你不是一位普通的律师助理,也不是一位普通的灵媒师。在千钧一发之际,你可救他于水火之中。」
「这倒是让我意外无比。」我嗤笑一声,手指停止相互玩弄,转而握在一起。
「他还说了更多。」御剑检察官的声音中染上一抹淡淡的念旧,「那时我并没意识到,你也是他无可替代的一位友人。时至今日,我才终于对此略有感触。我对他……还不够了解。」
「……御剑检察官竟也会这样想。」
他轻轻地笑了。那笑声中揉进浓郁的苦涩,却终究带了一丝释然,仿佛确实发自内心深处。从而听得人五味杂陈。
护士再来为我绾发时,我翻着那摞砖墙一样的时尚杂志,苦思冥想,最终选定一个最复杂的发型,从后面看来像跌进花丛里睡过一觉,浮夸张扬得仿佛要上大都会博物馆去。护士们要笑我,问我是不是梳给红衣服先生看,我不管,只要她们把头发弄出花来。
虽说仿佛并无明文规定,但绫里家的女人,都会留很长的头发。似乎保有女性特征,也算是保留灵力的一部分。我至今仍记得小时候望见纪美子姨母那云层般耸立着的发髻时,感受到的艳羡竟多过畏惧。妈妈和姐姐的发量则未常多得那样近似恐怖,但两人也都各自拥有堪称美艳的秀发。妈妈还在仓院时,每每沐浴后将长长乌发披散,席地而坐时头发下半端铺散在榻榻米上。姐姐便拿牛角梳、我拿桃木梳,我们学电视里时代剧的女官,煞有介事地为妈妈梳理头发。
姐姐的发色偏茶,下山后更是时髦地染了栗色,色泽明丽飘在脑后,让我一个住在山里的学生妹羡慕不已。我的发色倒更像妈妈,如从漆缸中捞出来般乌黑,却恨没有那样柔美飘逸的气质,只像一大把野气勃勃的毛刷,若随意披散,不过半天便像个女疯子。仓院流善用玉器,我随便拣几个边角料磨出的紫玉圆珠做饰物,据时兴式样扎半个丸子似的发髻,发尾束起来,留出长长鬓发修饰脸型。那便成了我惯梳的发型,并不像姨母和春美那样规整地挽起来,也不像姐姐那样潇洒地散开。总有一些不伦不类,也为姨母诘难我而提供一些口实。
我只是心心念念着年幼之时,如痴如醉地与我至亲之人玩耍的场面。
护士们口灵舌巧,手上也麻利得很。不过多时,她们将手镜递给我,让我照着三折镜里面的背影看。虽说是我亲自指定的发型,但真正目睹之时,我还是被那种异样的滑稽弄得哈哈大笑。如果配上削肩露背的礼裙,似乎倒还合理;安插在我磨得起毛的病患服之上,用姨母的话说,便是太不庄重,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敬。
我狂笑不已,自我感觉良好,对着镜子挤眉弄眼,逗得护士们忍俊不禁。因为吵得动静太大,护士长便进来呵叱我们——虽说我是疑病患者,但这位严厉可敬的护士长绝不会因此就对我破例优待——责备我们打扰到隔壁病房休息。护士们压下笑容,恭恭敬敬地跟她走了;而我也实在是笑累了,只仍然对着镜子,说是打量,其实更像出神。
我还从来没想过我失去长发的样子。
我定了定神,翻身下床,从床头柜抽屉深处摸出那把做手工时常用的剪刀,望着那铁黑的刃子沉思了半晌。病房里有专用盥洗室,我进去,将剪刀放在镜前,撑着水池边缘望了望自己的倒影,又退出去拖把椅子进来。
我的体力实在支持不了我站立着做完这件事。
坐下去便望不见镜子,我只好再把手镜拿来放在水池。一来二去已经折腾得足够多,我的额边布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左手从脑后随便拉来一绺垂落的发丝,右手把着剪刀凑上前去,镜子里的映像与现实相反,我的手竟然颤抖得对不准脑中所想的位置。
横下心来,手起刀落,我左手一轻。手指下意识地释力,一段长长的乌黑头发落在水池里。我瞪着它看了一会儿,有一瞬间觉得落下的是一只胳膊或脚,但感受到的竟然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感觉。
为了驱散这种违和感,我甩走所有的念头,拉过下一绺头发,猛地按下剪刀,然后将它继续扔进水池。从此时开始,这件事变得机械化起来,也容易起来;我并不知道头发究竟该怎样剪,但只是想把它剪掉而已,因此只需要把我触手可及的所有头发拉来,剪去,就这样简单。
当发夹和缎带妨碍到我时,我就随便把它们扯下来扔在地上。细细的黑皮筋,则直接剪断。头发越来越少地覆盖在脖颈后面,应该感到更凉爽才是,但浑身却被汗浸透了,病号服贴在后脊上,湿得发冷。
我的意识全部集中在这难受的后背和混乱的头发上。积在水池里的头发太多,逐渐盖住了镜面,猛地一瞥,像一湾恐怖片的具现物,令人毛骨悚然。就在我若有若无地想着这些事时,虚掩着的盥洗室门突然在我身后被推开,我无声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将剪刀扔进水池里,猛地扶住水池边缘跳起身来,恰恰看到镜子里我那剪了一半的头发,半分还用发夹别在脑后,半分已经被剪得斑驳不已,长长短短地胡乱翘着,像被飓风席卷过的麦地……或不如说是被酸雨侵蚀过的山脉表皮。越过我苍白的面颊和这可怕的发型,御剑检察官同样惊诧地瞪着镜中的这一切。那种混杂着惊异、恐惧、迷惑、惆怅的表情,我余生都难以忘记。
「我听见盥洗室里有剪刀声。」他皱眉低头看着我说,「真让人吓了一跳。」
「这样一想是有些瘆人,」我乖乖地缩在围布里,望着理发师一寸寸地把我的头发剪下去,「毕竟我上次灵媒到一半就有人中了一枪。成步堂君果然化为恶灵降临人间了!——您是不是这样想的?」
御剑检察官的笑容很苦。
「……对不起,」我说,「对您而言或许还不是能讲成笑话的事情。」
「倒并非如此。」他摇了摇头,「我担心……哎。你万全就好。」
我竟然让御剑检察官叹了口气。
「我可不会做什么蠢事的,您大可放心。」
他的眼神充满了『这种事竟还不够蠢』的无声谴责。
「我只是无论如何都要在渡魂之前把这件事做了,想得晚上几乎睡不着觉。所以只好自己动手去做了。」理发师已经把我的头发全部剪短,现在正在绞尽脑汁地对付被我剪得糟烂的半边头发,「小春一定会拦着我……毕竟仓院流可从没出过这样的掌门。」
「这并不必要。」御剑检察官望着我的头顶。
「我说过的。我已经很抱歉要让您在这样的情况下来见成步堂君了。」我说,「再者说,我想成步堂君大概也不希望用那种模样面对您。」
出乎意料的是,御剑检察官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低眉轻轻笑出了声。
「他不会介意的。」
那声音里漂浮的淡淡的确信使我在意不已。在我看来,出于律师的自尊也好,出于男人间的胜负心也罢,若是要顶着我的发髻见人,成步堂君是一定要弹我的脑壳的。
所以我不禁反问道:「为什么?」
御剑检察官微微挑起了眉。「唔。我从未觉得他是在意外表之流。毕竟我已经……说是看尽洋相倒也有些冒犯,不过总是见过他一些不够体面的样子。但最终他只是凭那一腔信念达成他的目标。」他耸了耸肩,「虽然不知真宵君是如何作想,但你应该多给他些信任。」
不知为何,这句话给了我一种奇特的即视感。似乎回退到某时某日,也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当听到他们相互描述时,可以从措辞中捕捉到一抹坚不可摧的认可。那种纽带是什么?我望着镜中乱糟糟、尖刺刺、假小子式的新发型,理发师正将碎发从我发梢和肩头吹出去,一种从未拥有过的轻盈感让我觉得陌生无比。
「这确实很奇怪,」我不禁说,「一辈子就这一次了。但至少这段时间我还是会好好享受它的。」
「你并不必要……」御剑检察官复述了一遍他的话,仍然用他那和缓的眼神望着我的头,「只是……从个人角度来讲,我十分感谢和钦佩你所做的一切,真宵君。」
我们择吉日为成步堂君渡魂。自然要瞒着医生护士去做,但是也不能就直接离开医院,因为可能会有各种不测发生。于是由御剑检察官出面,再征求到一定程度的自由时间;又劳烦春美再将香炉抱来,重新做一遍类似灵媒的准备。春美对于我的新造型,最开始同样展露出迷惑与踌躇,只是她接受事实的速度比我预料中要快很多。
「真宵大人,为了成步堂君甚至可以忍受削发……」这孩子眼泪汪汪地说,「相比而言,其它的任何事情都显得无比卑微了……」
倒也不希望她从这个角度将这件事印在脑中。只不过,头发是会长回来的。如果这不幸的事件也能够从生活中悄悄淡去悲恸的气质而仅仅成为重要的回忆,却也不是件坏事。
上一次,灵媒主是春美,依赖主是我。而这一次,我做渡魂,御剑检察官才算真正的依赖者。春美循规蹈矩、恪守祖训,一定只要我和御剑检察官在房间里,而她担任这作法之间的守护者,在病房门口站岗放哨。
窗帘遮光,檀香悠然而起。御剑检察官迟疑了半刻,终究脱下访客拖鞋,端坐在我的床尾。春美将门掩上,我摘掉身上的小型心电监测仪,将病患服整理整齐,在床头正坐,面向御剑检察官,出于一种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绪,歪着头对他笑了一笑。
「看到你的模样,有时候还会觉得有些陌生。」御剑检察官回应道。
「只希望几分钟后您不会再觉得陌生,」我说,「否则我可能是引错魂了。」
在面对我这种不大体面的玩笑时,御剑检察官从来会低眉失笑摇头,眉间的皱褶更深了。
「若是你引出他人之魂,大概也可算是重大发现了。」他说,「我方公诉的文书,便不得不再加一份受害者的信息。」
当御剑检察官愿意展现一份伶牙俐齿的幽默时,你从来赢不过他。这便是会让成步堂君在明明胜诉的官司里冷汗连连的原因。
时辰将至,我吁出一口气。低头看去,那个深红色天鹅绒的盒子静静地置在我们中间。我伸手将它打开,取出那律师徽章和勾玉,在手中久久地握了半晌。柔和的温度从掌中洇开,檀香味悠悠然将我们包围,我无意识地闭上眼帘,心中不再有一丝风响。
「抱歉需要打断你。」御剑检察官的声音沉沉地响起来,「请问我需要做些什么?」
「啊……您做得足够了。」我轻轻说,「只是闭上眼。当他出来时,应该会叫您的。」
「我知道了。」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我的意识骤然跃起。檀香如同潮水,轻而易举地将我席卷其中。我有些惊异地俯视着自己的身体,想到我几乎没有这样顺利地进行过灵媒。看来生魂的意识实在不容小觑,而遗物的召唤更是令人敬畏。
我轻松地在无意识的深渊中游弋着,跃过那条海底隧道般的小路,尽头有一些微微的光亮。我凑上前去,那是一道深黑色的门。我迟疑了半晌,悄悄地推开了一条缝,门后便是我们朝北而建的客厅。成步堂君照旧坐在那条沙发里,只给我一个逆光中的背影。他是我素未谋面的同租人。在最后一刻,我们曾面面相觑,用最近的距离,以最为意外的方式,彼此端详过最后一眼。
于是此后,便不再有任何机会,能够使我望见他的眉眼。
他等待了很久。或许心头该是紧绷着的,事实上却感到一种意料之外的平静。他不知道是自己本来并未期盼此事,还是仍旧处于麻木不仁的愈合期。只是心中毫无波澜。仿佛他只是在灌满温水的睡眠仓中沉睡一样。
他对面的身体方才微微地发出了一点咳嗽,现在又回复正常的呼吸,只是比最初更有力一些。他没有睁眼。绫里家的女孩对他讲过,灵媒的过程非礼勿视。那种超自然般的、神秘学式的奥妙,他也自认没有资格去亵渎。无论结果是成功还是出现差池,总有人会唤醒他。他所需要做的,唯独等待而已。
有人攥住了他的手。是少女的皮肤,细腻柔和。只是有哪里并非那样像少女的手。他的平静突如其来地迎来一丝波澜。尽管对方的举止柔和,似乎有意地避免让他受惊,但这种稍嫌唐突的举止当然会让他下意识地惊觉。只是那只手,轻柔地、耐心地敷在他手上。他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把手抽出来。
就那样,他的心继续平和下来。他闭着眼,打算继续等待。
「你啊,」对面的人说,「真的是没有人叫就不会睁眼吗?」
那是少女的声音,却全听不出她的调子了。比常时低了八度,比起清脆已经更似清朗,有一丝不同寻常的轻微鼻音穿插其间,那已不像是绫里真宵在说话了。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少女的手中略微颤抖起来。
「喂。睡着了吗?啊……你太累了。是不是?对不起呀。」
对方轻轻地说着。有一只拇指,轻缓地触碰在他的眼下。
「眼袋都熬出来了。有多久没睡过好觉了?你该跟这姑娘学学,她吃饱睡足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他便觉得自己沉寂的心,突然开始慢慢跳动起来。深重、费力,每一次鼓动都仿佛用尽全力,心跳声逐渐震彻胸腔,像仲夏雨夜间雷鸣翻滚。
对面的人收回手,轻而深沉叹了口气。
「你竟然把这些东西留下了。」一些硬质物相互碰撞,轻微作响,「留下它们做什么,已经完全没有用了。你可从来不会留没有用的东西。我的那几双旧袜子……唉。算了,那些袜子你爱扔多少就扔吧,我相信你也不会喜欢穿……」
他张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能说出口的话语。
「还有这个盒子,」对面的人说,「这个盒子可不是装这些东西的……唉……我应该再藏得好点。不该让你发现的。那里面的东西你也应该扔掉。唔……或许已经扔掉了?」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缓缓地,从胸前的西装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东西。
在望见那个东西的瞬间,对面的人不说话了。他的心跳,便终究带上了一些疼痛。在这时候,他想他或许知道了少女所经历的感受。那心肌被牵扯,窒息感、滞空感,最后是穿刺一般的剧痛。他的呼吸错了一拍。那些他紧紧拥抱着的麻木感,便一去不复返。
「把它扔掉吧,御剑。」
那声音唤他名字的时候,带着掷地有声的重量。有铅块拖着它,沉坠到他心里。对着它,御剑睁开眼,因为阖目太久而感到一种略微失重的眩晕感。
「我以为你不会开口说这个名字了呢。」
「我也以为你不打算看我了呢。」
浮现在少女白皙面庞上的,分明是男性的面容。体格的突变,让女士均码的病患服显得拥挤。只有那男孩子气的发型使这种变化没有那样违和。御剑久久端详那面颊,终究垂下眼笑了。
「你可真是令人痛苦。」
成步堂默不做声,拉过他的左手,取出掌心里的那个东西。
「这个东西,还是扔掉吧。」他说,声音中一扫方才的温和,「你应该忘了我,快一点开始新的生活。」
「啊……是这样吗。」御剑浅浅地笑了笑,「正如你如此自作主张地将生命送给别人一样,你要如法炮制地将感情从我这里剥夺吗?」
「我知道道歉无济于事。」成步堂低声说,「我只是……我当时没有多想。」
「你当然没有多想。」御剑轻轻说。
这只言片语仿佛刺中了成步堂。他摩挲手里的东西,不再作声。
「你究竟为什么留在这里?」御剑望着他手指的轻微动作,「就为有一天能够当面如此强夺——本该属于我的事物?」
成步堂望着他,苦笑不已,沉默不语。御剑的脸上却已经笑意全无,笑面也因而逐渐扭曲,只像在剧烈疼痛之下挣扎抽搐。成步堂凝视着这样的他,很久之后,伸出手来,从御剑的脸颊上把泪水揩去。温热的手触及冰凉的面颊,肌肤相触时,御剑突然抓住那只手,贴在脸侧,深深地蜷下身去,似乎正承受着难以负担的剧痛。
成步堂慢而有力地摩挲他的肩,那触碰从西装面料透过,塑造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感。御剑呻吟着蜷紧了身体,似乎已经被压迫得避无可避。成步堂倾身向前,用那只被握住的手柔和地继续揩拭那湿透的脸颊,轻声地对他说:
「别这样……别这样。」
他继续抱着他的肩,宽慰地释出力道,耐心地慢慢引导着他,将那闭合抗拒的力度转移外化。他用了些力,扳过那痛苦地抗拒着他的身体,让自己的肩颈尽力去贴近他的。当他们终究拥抱时,彼此手臂之间终于再感受到早已深刻于记忆之中的触感,过分怀恋的陌生感令人心如刀割。御剑的下颌放在他肩上,那肩部便迅速地被濡湿了。
「你真瘦了不少啊……我看到你一天天瘦下去。竟然已这样厉害。」成步堂闭上眼睛,「别这样。我正因为这样才离不开。」
那却只能让生者更为绝望地攥紧了手指。
「嗳。真宵的身体比你小多了。」成步堂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你看,就这样做,便可以挽救一个生命。」
便再也无话可说,只剩无言相拥。御剑的身体僵在成步堂的双臂之间哽咽,成步堂那深阖的双眼仿佛泣诉着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碎的事。
「我很抱歉……我本希望你们可以相互安慰……却没想过这反而更残忍。」成步堂重新开口,便仿佛感到荒谬似的,有些荒芜地笑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你。只是在那一刻过份错误地自信于自己的强运。毕竟连戒指都准备好了……我的那个怎样了?」
「在——你的——」御剑勉强地对他耳语,「墓里。」
「太好了……那可是我事务所半个月的租金,而且里面还刻着你的名字呢。这样说太自私了,可是我留存下了一点与你相关的东西……真是太好了。」
「那么——你便不能剥夺我同样的权利。」御剑说。
那轻抚在他后脊的手停歇下来。
「御剑——」
「你要我如何忘记呢?遗落在事故现场的戒指,已经将戒指准备好的恋人——」御剑慢慢攥住了他的手臂,力度随着语言流淌而越来越重,「曾经打破我的准则、改变了我人生的人——永远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在你面前,我总是惊叹于自己的无力……我该如何忘记?给我个方法,成步堂龙一。」
「找个好姑娘,或好小伙子,忠于你,欣赏你的魅力。」成步堂轻声说,「那个人会爱你,这并不很难……你是个这样好的人。你会快乐起来,会向前走,会忘记我。去没有我的世界里生活,御剑。我不要成为你的包袱。」
「暂且在我这里,不会存在没有你的世界。」御剑充满疲惫地埋下眼去,「这不切实际。」
「所以我要再见你一面。」成步堂将手放在他后脑上,「这次之后,我便真的不在了。我不可以再拖累真宵的。我必须真正地……与你道别。」
「别认为你可以再一次自作主张。」御剑说,「确实……你已经不存在于这世界上……只是我并不会就这样默许这一切。」
他脱开成步堂的怀抱,成步堂重新睁开眼睛,他们再次相对而坐,面对着彼此泛红的双眼。御剑从口袋中摸出手帕将脸揩干,便又是淡漠、修整的御剑。成步堂沉默地望着他,御剑回应着那目光,将手帕叠齐收妥,而后慢而坚定地向对方伸出了左手。
成步堂似乎要下意识地开口问话,但须臾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张开一半的嘴又合上,望向御剑的目光刻入了深深的震惊。
「……是的。」御剑说,「给我戴上。」
「我不能,」成步堂的回应听来轻松,却掩不住地微微摇摆。
「你事务所另外半个月的租金,我付不起丢弃的责任。」御剑淡淡地说,「在这只手可以接受下一枚戒指之前,我会好好保管它。」
成步堂错开了眼睛。
「这不是在征求意见……这是我的决定。这是我的诉求。」御剑蹙起眉头,唇角却有些苦涩地上扬,「你不可永远当做决定的那个人。这是你亏欠于我的。」
成步堂握紧了攥有戒指的那只手。
「真宵君对我坦白她能感受到你,正在葬礼的前一天。」御剑持续地望着成步堂别开的面颊,「我便想你或许被这事情困住。所以在最后一刻……我把它戴到你的手上。」
他的手仍然不由分说地向前递着。
「所以说你亏欠于我……成步堂龙一。」
成步堂摊开手时,那枚小小的铂环在昏暗的室内挥散出模糊的光亮。一炉香将尽,收尾的味道有些鲜烈、微微刺鼻。他轻轻执住御剑伸在他面前的左手,无言地摩挲那骨节,却是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没有时间了。」御剑轻声说。
成步堂再一次攥紧了戒指,那金属圆环几乎要在他手中刻下印痕。
「御剑……」
「成步堂。」
呼唤过他的名字过后,御剑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是多坚毅、却又多寂寥的嗓音。成步堂垂下眼盯着他们相执的手,清了清嗓子,再端起笑容,声音却变了。
「让我猜猜……你给我戴在哪个手指上呢?」
「当然只在最合适的手指上。」
被握得炽热的铂环,微微碰触到御剑的指尖。成步堂的手指颤抖起来,御剑便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让他们都不要动摇得那样厉害。
「如果戴不住的话,就摘下来,丢掉,好吗?」成步堂深深地回握他,「不要有任何负担。我不会怪你。」
「那我只能希望你买的是合适的尺码。」御剑说,「否则便是真的无法戴住。」
「……是啊,总会是我错。」成步堂说,「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他们于是再把手摊平。香幕渐止,氤氲的烟气悄悄淡去,成步堂捏紧手中的戒指,然后终究低下头,屏息凝神、带着难以言喻的凝重,将它套上御剑的指尖。
拇指和食指微微发力,那铂金圆环被一寸寸地慢慢锢上手指。在这无比悠长的几秒钟里,戒指的移动推尽了他们所共度的所有时光。对于漫长无尽的人生而言,那段日子实在是太短了。他们本以为一切方兴未艾,他们刚刚能够互许承诺。他们本不惯常抱有期许,但在面对彼此之时仍然会情不自禁地勾描一些模糊的蓝图。相视、谈笑、接吻、拥抱,一切欢乐而温暖的事情,一幕幕地闪回在戒指表面反射出的光亮中;当金属终于触碰到手指根部时,一颗滚圆的泪珠掉在了御剑的手背上。
「——啊,」成步堂仍然低着头说,「就刚刚好。我们的手差得没有很多。」
泪水接连不断地落在御剑手上,然后滚落下去。
「所以不要认为你错了。」御剑望着戒指与泪水共同反射出的微光,「我从未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御剑,」成步堂说,「闭上眼,好吗?」
他知道,手背上的眼泪便已是极限。他知道,这个人在他面前,总希望展露出最好的模样。这个人一定在想,这泣不成声的模样不应该是留给恋人的最后一面。如果是这个人,一定希冀着可以相视而笑的美好结局。
于是他听从地阖上眼。成步堂的手指抹去他手背上的泪痕。在未可视的黑暗中,他听见对面竭力压抑着抽泣声音。
「谢谢。」御剑说。
「要快点——」成步堂的声音哽咽地说着,「——忘了我哦。」
檀香味已经淡薄得几不可嗅。铂金指环被体温笼得温和,已经成为不再违和的存在。御剑握起手,用拇指去摩挲戒指轮廓。虽从外侧触碰不及,但那刻在戒指内壁上的宝贵名字正紧贴在与他心脏相系的手指动脉上。他轻轻扬起唇角。
「我尽力而为。」
再一次从无光的深渊中浮上之时,我又是躺在这张病床里。全身麻醉还未完全褪去,我只觉得自己是只无手无脚的可怜软体动物。窗外天色大好,碧空如同水洗,阳光铺洒而入,将病房内的一切照得阴阳分明。
我尝试深吸一口气,但大多数器官还麻木着,让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成功。我无奈地闭了会儿眼睛,大概明白过来自己又一次从手术台上被推下来。无论如何,我要把事务所里的私房钱全搜出来,痛痛快快地吃一次味增拉面。这可是他欠我的。
春美不在床边,或许是上学去了。这学期她若再请假陪我,怕是要被劝留级了。作为她唯一的监护人,我可不能让这事发生。所以此前我跟她约法三章,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她的顺利进学受到影响。
可是御剑检察官呢。他这样整日地陪在我身旁,又真的是一件妥当的事吗。我在呼吸面罩后远远地望着他,他正撑着下颌在我床边的扶手椅里睡着。我从未见过他入睡的样子,他在我面前从来不会流露出如此不做掩饰的模样。护士们说他曾整夜地陪床,而无论我是何时惊醒,他都总是那样清醒着在我身边,哪怕神色日愈憔悴、身影日愈单薄。那年我初遇见他时,他曾是一个多么养尊处优、意气风发的精英检察官啊。当然今时今日仍是精英,只是有一些人世间风霜雨雪的痕迹,被打磨进了那本来如金刚石般完美无畴的外壳里。
他座位逆光,因而面容并不那样清晰。但我还是隐约觉得,他的睡颜宛如一片海洋。深沉、宁静,仿佛再没有什么可以比那更为包容,即便波涛汹涌、惊波骇浪,也能被他完全消融、纳入怀中。
仿佛睡到含混,他轻轻垂了下头。但却仍未觉醒的意思,他一定是累坏了。他微微侧身,换了左手撑在颌边,阳光从他脸颊旁擦过,突然,折射出一种惊人的光亮。那是一种可以与全世界所有光采所抗衡的异样闪光,让我即便是透过这模糊的双眼,也感觉清晰可见。
在他的无名指上,有一枚白金色的戒指。在戒指的凹处,一颗碎却晶莹的钻石正挥散着那奇迹的光芒。那光像火,炽烈璀璨地燃烧着热情的深红;却又像水,波光粼粼般流淌着深蓝的温和。在这样令人震撼的光晕旁边,御剑检察官仍然沉沉睡着。那逆光而行的面容之上,便笼罩上一层令人心碎的洁净微光。
-end.
老实说!加了tag之后变成这样,我是很意外的(也很难说是惊喜
本来我几乎已经认定,这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成御(哦,可是想想Lock Up)
我有一点困惑。
在我看来这篇文章属于「有这个点和视角的话谁也能获得这样评价」的内容
不是我写得多好,只是我(在看GA的时候,XD)抓到了而已。
比起Lock Up那时,可能我现在只想对自己极端刻薄地批判一番。
只不过这时我又想到,虽然写这篇文章我蛮快乐(!)的,但确实是很难。
这真的是一篇让我意识到,写作本身是有难易程度之分,的作品(太奇怪了,说出来都觉得奇怪,我本来认为自己的写作是自然体,如何却成为让人觉得『困难』的事情??)。
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
而且这个故事,彻头彻尾是一个悲剧。
我不知道读者们是没意识到,还是仅仅不这样认为。
我自认我没有写过非常明晰的悲剧,但这是一个我自己盖章的悲剧。
所有人物的命运都过于沉痛,几乎已经跌入万劫不复之地。比起心灵相通,更像相互将就。
反倒我最开始没有要写这个几乎像是(原谅我使用一些过分的措辞)贞妇一样的鳏夫,我觉得这个身份本身就够悲剧了,我特别特别想避免它,但最后,或许是因为这样才能产生重量感吧,他变得即是彻头彻尾的贞妇,也是无可置疑的鳏夫。
——这太雷了!!!
真宵和御剑的思路我无数次修正,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地——难!所以我很担心看下来会给人冲突的感受。
确实有一些地方,大概会让人感到困惑。可是我也修不了了。到最后我也搞不明白他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难处。它终究脱离了我的掌控。
每一个细节,除了修辞,都脱离了我的掌控。
这可能就是我困惑至今的原因。
当然我也不会觉得它特别不好,只因为你们似乎认为它还不错,而我不想辜负你们。
我只是还需要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悲剧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我面对它仍然懵懵懂懂。哎。
对成御我也产生一种脱离初心的癖好。或许拥抱接吻已经让我疲倦。终究让我疲倦。
他们终究要成为我的苏格拉底。
(搬运注:看出来了,当时我自己把自己写郁了。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这么一回,最开始是赤鬼,然后是手铐,再然后是这。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悲剧的巨大力量」吧,让人矫情,矫情就是自我毁灭,悲剧=自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