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 deep

※123成御,微妙的主题:deep deep=如果柜请深柜
※题材敏感所以请慎,1w5字毫无意义的话唠
※写前以为是把锥子,写完以后一看……是把爆米花,焦糖味的

    这天御剑知道成步堂很反常;如他们这样的关系只消互相看一眼就明瞭,即便对方尽力掩饰得无波无澜,但那掩饰本身就是种太过明显的滑稽伪装。他也知道不要过于轻举妄动地去问对方怎么样,一来这种关切有种纡尊降贵的味道,二来他大概仍然不够习惯主动开启话题,尤其是当这话题显然关乎隐私的时候,虽说他们之间看来已经亲密无间。
    但无论什么事物都一定拥有一层无法看穿的遮罩;即便是伦琴射线也猜不透人心,而心理医生并不具备开膛破肚的执照。御剑时常认为他会出人意料地踏进亲密关系只是因为他的对象坐拥一套标新立异的相处法则:他将心掏给你看,却不问你的;那颗心确实赤诚火热,也裹着利剑不穿的甲胄。御剑坐在起居室窗边对着那盘红蓝西洋棋细细琢磨的时候,成步堂会百无聊赖地探过头来,不是在擦盘子就是在刷地毯,总之手里忙着,而表情看上去和头脑一样空白。
    「我还是不明白你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意义。」他说,「有种自相矛盾的味道。」
    御剑不会分给他一秒目光,但脑中的棋谱断了一步,于是就停在那里,思绪难以抑制地发散成千丝万缕。他在与成步堂的相处之中,有很多时间付诸与自身的交锋。他持续同自己假定的成步堂对弈,为了试图解读对方的思想、试图成为对方,但除了寥寥几次醍醐灌顶般的感同身受,他大多数时候还是不能明白成步堂究竟是怎样、以及他为何那样、以及如何才能完全正确地应对那样的他;于是他恍然大悟,他并未比成步堂高明多少,而他当然也无意成为成步堂,结论是那所谓真正完美无缺的应对——在恋人之间不应存在,且在任何关系之间都本不存在。
    所以他们终究相处如此;他们交往已有一段时间了,很难说不短但也并非很长,双方大概都已经确认这是一段持久稳定的关系,只是出于一点机警的原因,谁都不会去提未来的事。他们提到过的最远的事,无非像是这个圣诞、明年夏天、新一部大将军电影上映的时候,确实不够遥远,但也不考虑在那些时间点前关系戛然而止的可能性。御剑认为,这大概类似一种放弃式的托付,因为自知彼此错过对方会遗憾不已,下一个信任也不愿再这样费尽力气地去赢得了。这样的相伴便宛如序审法庭:走一步算一步,无限的真实,有限的可能性,两人怀揣自己那一点必胜的筹码和信念,整日整夜地面面相觑。
 
    平心而论,至少在五年之前,御剑从未认为自己会拥有一段这样的关系。在十六岁前后,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无趣地发现自己对学校里的女生毫无兴致;尽管他拥有一些爱慕者,一些他认识而另一些匿名,好些个女孩比他年级还高。匆匆穿过中庭时能听到令人不自在的窃窃私语,手忙脚乱的舞会时也会耳缘泛红掌心流汗,但是没有所谓的躁动不安、怦然心动,他只会偶尔想到,原来七年之后冥是会变成那样。锋芒毕露仅仅是因为不甘人后,举止体面也仅仅是来自家庭教育,总之那些闪亮的、似乎雄鸟翎羽一样的魅力之处,并非因为他在刻意展示,只是本来如此。
    当然尽管他是个相当冰雪聪明的孩子,也曾有一段时间陷于荷尔蒙波动导致的性向混乱中自我猜疑。不过很快他也发现,那些不如他的男孩会被他轻视,而比他强悍的男孩只会让他想要战胜。在他成长的家庭里,出人头地不是目的,而是本分。因此他就将所有的年轻气盛用在了一切关乎斗争的场合;最后在弱冠之年披上那身深红色战袍时,他本以为一切方兴未艾,只在那场庭审结束时才突然明白,他的青涩年华就此戛然而止。
    后来他就不再费心自己的感情生活了;他大概认为自己心中没有色恋之情,一些感情分配给了艺术创作中的一些经典形象,就像艺术家追求缪斯一样有些荒谬不经。还有一些感情投射在了他的同门身上,这是他身边最近的年轻女性,只不过是有些太年轻了。他们花费了近乎十年的时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尽管中间大多是寄宿时间,但那些难得的相处时光,有笑有泪,足以让他对这个女孩抱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柔软好感。他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手足之情,因为他没有一个真实的姐妹供他对比;但当然不太可能是所谓那种爱情,毕竟这是一个会用小马鞭把他抽得眼睛泛泪的骄纵女孩,而他的骄纵并不亚于她。
    回想离开日本的这些年,他只是发现自己从未拥有朋友。而小说里的虚构故事告诉他,爱情总是来得有凭有据。如果需要理解爱,他至少应该先赢得谁的友爱,但是友谊这个词对御剑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了。不仅仅是在异国他乡,哪怕是在故乡度过的童年时期,他也没有结交太多足以称为朋友的伙伴。对于那些同龄人而言,他是个考试喜欢拿满分、下课后去父亲事务所玩、满嘴挂着生涩难懂汉字词汇的奇怪孩子,因此真正触碰到他那高傲前额的,果然也只有和他同样奇怪的孩子。
 
    他和成步堂第一次像朋友一样地出去喝酒时,其实觉得很是奇怪。因为喝酒这种行为往往是他与一群社会地位相近的人类一同进行的,那些拘谨的约束和微妙的隔阂贯穿始终,大家表现得酒精已将彼此之间的距离完全消融,但只要走出店门碰到冷风扑在脸上,一切粘稠的演技就会即刻收回。所以成步堂在他面前貌似开朗地翻开菜单却不禁频频整理鬓角时,有一瞬间他有些失望地想,啊,原来他也是那样。那种奇怪的失落感竟突然让他轻松起来,他也突然拿过酒单,不过看也没看就熟练地要了一杯干马提尼。他自然地抢在侍者前面问成步堂需要什么的时候,成步堂却反而怪怪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在御剑看来很是莫名其妙地笑了。
    「我还以为,」成步堂点了他的八海山之后说,「你不会主动和我说话了呢。」
    那是DL6号案件结束之后不久,他们的关系中间确实还保留着一些一言难尽的复杂成分,而正如他在成步堂面前不由自主地坦白过的那样,一些他本来定义为无用且无趣的、却在他心中蛰伏许久的东西,因为受到一点忧郁雨水的浸润而飞速地疯狂地扎出根来,让他不时感受到瘙痒难耐的隐痛。他再看向成步堂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又板起脸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再一次穿过他的指缝,迫使他将拳头牢牢地攥在一起。
    「你可不要。」他听见成步堂在声音中慌张地撇去笑意,「我好不容易才变得不紧张。」
    「是吗。」他僵硬地回答,「但是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我不知道。」成步堂诚实地说,「所以我们就……随便一点好吗?我真的好久没有跟你说过话了。」
    这话当然并不严谨;他们至少已经在法庭里吵过两架了,彼此都讲话讲到毫不体面,但御剑没有去试图纠正,因为他知道成步堂究竟是什么意思。「好。」于是他回答,「你想说什么?」
    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这句笨拙、冷冰冰、充满威压的话语如何打开了他们之间的那道门,或许是因为成步堂确实有太多想对他说的了,又或许是他确实很认真地听完成步堂所说的那些话并加以回应。可能在事情发生之前,他们都没预料到寒暄也可以使对话流畅地进行。但在话题回溯过那些两人全然相异的中学、大学、工作时光时,突然地,这十五年的空隙变成了令人感激的东西,因为在整整五个小时里,这些太多彼此毫不了解的东西让他们停不下话茬。等到成步堂点上獭祭、御剑开始叫加冰威士忌时,两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完全失去了界限,但令人不安却也愉悦的是,这种感觉相当美妙。
    「下次还出来一起玩吗?」成步堂在他的计程车门前弯下腰说,「你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
    「再约吧。」御剑习惯性地张口回答,但稍加犹豫,就在那礼貌的沉默来袭之前快速更正,「一般来说,我周日不工作。」他看着成步堂脸上重新浮现的笑容,又补了一句,「只是一般来说。」
    尽管那时还有堆积成山的麻烦事亟待解决,但是在这短暂的快活之中,他终于得以无忧无虑、或说头昏脑涨地入睡一夜。有一个想法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脑海,就是和这个人相处的感觉还不错。他感到一点讶异,因为坐在看守所里将身体扳到背面去的人是他自己,而那时他只恼火这个律师好是难缠。结果,或许是因为『这个律师』终于把他所有秘密都翻开,他在他面前即便想要矜持也发现无可隐瞒。十几年来第一次身无重负,他在困惑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之余,突然发现了一点从来都未曾奢望过的解脱。
    这或许就是成步堂隔着看守所的钢化玻璃努力想要塞给他的东西。某种一夜安眠的权利。
 
    由于复工不久,御剑没有得到什么案件,即便他尽力申请,推过来的仍然只是文书工作而已。成步堂的事务所也没有因为替御剑怜侍成功辩护就名声大噪,每天清闲得像星期一的粗点心店。「真宵回家修行去了,」一次喝酒时成步堂解释道,「我终于不用看护未成年人了,所以如果你哪天想,」接下去的话他顿了顿,没有说完就改了话题。而御剑也很满意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自己怎会有一时一刻需要这位无所事事、冒冒失失的新晋律师呢?但是每隔两天,他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地查阅手机,如果没有信息,他就会感到一种很没好气的闷闷不乐。他说不清这究竟从何而来,只是确信自己实在是太久没有负责案件了。
    这样的焦躁,过于迟缓地从他的十六岁拖延到了二十四岁。他如此反常地思考一个人,不是那个人和自己之间的关系,而仅仅是那个人。这种纯粹在那时还没有引起他的危机感,确实因为他毫无经验,而且因为他早已断定自己不具备任何爱人的能力。更况且,这不带任何心动的感觉、眷恋的感受,他唯一感受到的——就是自己日愈恶劣的坏脾气,尤其是某一次他在下午茶时叹气,糸锯刑警只是多嘴关切了他一句,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半个月的奖金;结果不仅刑警走出他办公室时看起来晕晕乎乎的,就连他自己都突然茫然地咬住嘴唇,不知道一切的异常究竟从何而来。
    「但是话说回来,」直到成步堂说,「你还真的一次都没拒绝我啊。」
    他指的是出来喝酒这件事;御剑跟着他疑惑了半晌,回想了一下他们刚刚在聊什么,好像说到法学院的忙碌是如何延续到法律行业,而他们两个眼下却清闲得难以置信。
    「怎么,」他于是挑起眉毛吞下一口酒,「你更情愿我拒绝吗?」
    成步堂歪过头撑起脸颊,那是一个很随意也很让人安心的动作。「那怎么可能,我可是那个提出邀请的人。不过其实,」他绕着手腕让余酒在杯子里慢慢打起转来,停顿了很久,仿佛在斟酌词句似的,「其他人……或者说……哎。我只是没想到你……总之就是……没有拒绝。」
    御剑已经发现成步堂的话语中开始掺杂更多的欲言又止,就像之前提起真宵的那次一样。这种症状和他自己的阴晴不定几乎发生在同一时期,虽说他并未认为中间存在任何联系。他眨了眨眼睛,想到或许之前拒绝成步堂太多,以至于塑造了一种泥古不化的形象,于是他耸了耸肩。
    「在情况合理的时候,」他解释道,「我从来不会轻言拒绝。」
    成步堂拖长了声音;很难判断是出于疑惑还是好奇。
    「我拒绝辩护律师和被告人,」御剑说,「只是因为那些诉求荒谬不已,尤其是从检察官的角度来审视的时候。」
    成步堂看着他,但是在他回视的时候,对方却不经意地挪开视线,转而端详小碟子里的毛豆皮。「嗯,是啊,」成步堂说,「大概确实是,在立场相异的时候。」
    这个话题非常简单地流走了,而御剑在三天后梳洗穿衣的时候,扣着马甲的纽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这句简明扼要的话完全地映射着他自己的观点,可是他从未如此这般地感觉哪里别扭,甚至让他整整三天都没忘记,或许这段时间就是他的潜意识在拼命寻找这句话中的诡奇之处。立场相异的时候?那么现在是怎样?他们两人站在同一战线后吗?什么战线?面对谁?或者不如说,面对什么?他找到矛盾之处之后,反而更加一头雾水,现实生活又一次变得值得提请法庭诉讼,这下面隐瞒着什么令人吃惊的真相,而他此前显然是忽视了。他——意思是仅他一人的话——掌握的情报实在是太有限了。
    「成步堂,」他不知不觉间再次在成步堂前蹙起眉来;不是习惯性的那种,而是非常、非常谨慎且严肃的,「你认为我应该拒绝吗?」
    成步堂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不仅因为御剑前所未有地在上午十点亲自莅临成步堂法律事务所,而且当然因为看见御剑脸上那副世界末日进行时的表情。「拒绝什么?」他惊魂未定地问,「无罪判决吗?」自然又一次说得两岔。
    御剑哼了一声,内心深处认真想着当然这件事也值得商榷,但是他不愿意跟成步堂讨论这件事,他只要跟成步堂讨论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你。」他简短地说,然后因为思绪太过混乱,就快步走出了这间他自己闯进的办公室,半是窘迫而半是逃避,没有留给成步堂任何沏茶或准备点心的时间——当然后者显然根本就没想起做这些事就是了。
 
    后来御剑才觉得自己的判断可能有些草率;他没有手足无措过,因此就将这种崭新的情况断定为前所未有的那一种。那时他还是太年轻,之后的日子里还会遭遇更多种陌生的情绪,只是确实,都没有那一种来得那样莫名其妙、无从解释、专门驱人做出令人费解之事。他迅速地让几种症状与书中的种种描写吻合,然后判断自己已经进入那个无可救药的阶段了;这样做出死刑判决的时候他很是失落,但又怀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庆幸:他没有对各种肤色年龄的女孩燃起兴趣终究不是因为他带着非人的残忍,而他的傲气又成功地指引他避开了各种荷尔蒙的黏腻陷阱,最后开窍的这个时机虽晚了些但也并未迟到无可救药——只是为什么是对方,又为什么是此时?鉴于此前不久所发生的那一系列重大事件,御剑便凭着他丰富的知识储备,认定这是一种铭印般的情结或甚至是一种斯德哥尔摩式的情绪反弹,总之不够正常,当然后日证实这两种认识都是错的。
    年少时候他确实了解过所谓的性少数群体,在一些青少年间这受到追捧,当同性情侣出现时大家都会过份善解人意地送上支持与祝福,时间久了便感觉见怪不怪。尽管他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他所生活的环境其实只占整个社会的千分之几,但是他偶尔从老师紧绷的面容中看出、也结合自己受到的童年教育得出,至少在他出生成长、且日后也将回归的那片土地上,同性爱获许谈论、使人娱乐,但男婚女聘、生儿育女仍是一种不容挑战的权威。因此他好像产生一些割裂的认知,仿佛同性相恋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但一旦涉及到自己切身的环境,就会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当然他不会排斥这类事情,他只是觉得,还是那四个字,不可思议。是好的那种还是坏的那种,他无从分辨,但是至少没有退缩,尽管有一段时间确实很是纠结,无论为了成步堂的性情还是性别。
    他的直觉太像所谓的单恋错觉了,以至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事务所里的所作所为大概是颗重磅炸弹。虽然整席对话简洁明了,甚至涉嫌没头没尾,但他觉得自己果然表现得过于直白了,直白到不像此前任何事情都要拿腔作调一下的他自己。他在成步堂面前真的没剩任何可隐瞒的事吗?还是说人与人的交往本来就是这样,只有进入禁区之后才能明白自己不该进去。
    成步堂的所谓立场究竟指的是什么,是性向还是单纯的职业关系,御剑就强迫自己不去想了。如果事情就此石沉大海的话,他就可以更加洒脱地抛下这个他已经决定要暂时离开的国家,不带任何留恋,甚至可以带点怨愤。这种玉石俱焚般的想法让他突然哑然失笑,他受到的成步堂的影响实在是比他准备接受的要深很多,而他直到如此火烧眉毛之时,才明白自己可能根本无法处理好这一切。
    他用一种自己都暗中敬佩的耐心等待了一个小时,午休时间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从背后燃烧起来,此时推门而入的糸锯刑警就是一个形状完美的泄愤沙袋,但就在他张口说出什么之前,对方就带着一种比他更甚的惊慌失措大呼小叫起来:
    「御剑检事,那个果然如此的男的——他闯进检事局来了!」
    御剑的智慧还足够让他绕过一些脑筋急转弯,一时间他以为来客是他不走运的朋友矢张。矢张,好,他捏着拳头暗自思忖着,坏事的背后始终是矢张,拎着他发一顿火似乎也还不错;就在他哼着小曲站起身来,慢慢活动手指关节的时候,推开糸锯的那个身影让他停在中途,展开的手指不知不觉又握成拳头,他飞也似地重新坐下在他柔软的靠背扶手椅里,别过目光将自己的衣领调整齐。
    「哦,独自闯进高级检事办公区的辩护律师,真是勇气可嘉。」他对着自己的钢笔说,「有什么事吗,『果然如此』?」
    「能让你的刑警记住我的名字吗?」成步堂气喘吁吁地俯身按住膝盖;他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这我可难以做主——」
    「还有,」成步堂伸出拇指比了比身后的刑警,「让他出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半秒,尤其是即将被请出去的那个人表现得相当气急败坏,但是在刑警如斗牛犬一般呼哧呼哧地怒喘粗气之前,御剑还是做了个简洁有力的手势让他等在外面。糸锯满不情愿地出去,留了半扇门,然后又遵循御剑的下一个无声指示,将门完全关上了。
    成步堂仍然站在他的办公室中间调整呼吸。御剑在那间隙斗胆抬眼打量了他一下:尽管是隆冬时节,汗水还是从他脸颊旁滑落下来。他穿着那身深蓝西装,不知道是忘记披外套了还是根本就没打算穿。御剑刚刚准备挪开视线,成步堂却猛地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就这样卒不及防地狠狠相撞,御剑便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不再看那对能说会道的褐色眼睛了。他看着他,看着他直挺挺地向他的办公桌前冲来,大步流星甚至能卷起一公斤的尘埃。御剑坐在自己的椅子里纹丝不动,尽管他怀疑自己的精神正在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避。
    成步堂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出人意料的是动作并不粗鲁,不像在辩护席后那样随随便便地叩出慑人响声。御剑想到自己曾经以为在看守所里见到的是这个男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认真的目光,此时才明白,那种认真或许已经极尽诚恳,但仍然不及此时十分之一的深刻。
    「你也是吗?」成步堂问。
    这句话说得很低、很快、也很轻。御剑几乎就要没听见、也没听懂这句话,但幸而他确实明白了,而且明白得非常清楚。这就是那种富有指向性的话语,像一种指认般的魔法,只说给世界上的某个人听,因此只让那个人听懂,听得真真切切,像钢印下戳一样狠狠地烙在对方心口。御剑仍然坐在那里没动,就连交叉的手指都没有改变丝毫位置,但那是他很久以后从成步堂那里得到的描述了;当时他认为,自己从身体深处狠狠地打了个噤,就连发梢都颤抖如筛筛子。
    「是。」御剑说,「但是之前我不知道。」
    成步堂埋下头狠狠地吸了口气;这时御剑还在茫然地想那个『也』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坐在那里等待成步堂的回应,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对不起,」成步堂重新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看起来跟他一样茫然,「这太突然、也太超过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坦诚身份那一秒的默契是在这里失却强度的,一年多后御剑才明白,他们当时在这里的理解存在着相当严重的分歧。对御剑来说,这就是没办法办了,但成步堂以为,御剑是接受了他的。在两人非常愚蠢地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之后,成步堂突然捂住下半张脸,而御剑猛地站起身来;不是因为成步堂说了什么或是难以抑制地大笑,而是因为他流鼻血了,非常狼狈地流了一身,还洒在御剑的地板上。打开门时糸锯被吓了一跳,随即难以抑制那直率的笑意:他显然以为御剑揍了成步堂一拳。
    事情的展开过于混乱,导致两人都以为言尽于此了,但实际上什么都还没说清。那已经是二月中旬,在那之后不久就是警察局的年会和错综复杂的新案件,御剑终于重新成为那个会获得奖项的杰出人士、也终于重新站在法庭中的检察席,却觉得一切都是事与愿违。尤其是成步堂站在对面望着他时,他感到刺痛无比;而这个案件终于走向结束的时候,他加倍深刻地明白,自己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可是他没办法再像之前所认为的那样带着怨愤离开了;他是有留恋的。他知道他和成步堂之间还有事未了,只是他太需要离开了。如果他跟成步堂再多说些,就会变得无法迈开脚步,就会继续受困在那个黑色的、名为检察官的深渊里做困兽之斗,直到他最终成为下一个狩魔,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成步堂亲手将他切开,或甚至更糟,需要他将成步堂的双手扶在自己紧握匕首的手上、近乎绝望地恳求哄骗成步堂将刀刃刺进自己身体;因为成步堂在那一瞬间遗留在他办公室里的迟疑与无助,突然让他明白对方不会永远像二十四岁的圣诞礼物一般可靠;而他也不会容忍自己彷若无事地待在这样的成步堂身边,利用般地豢养他直到最后一刻,只为了能让自己终结在唯一一个可以托付的人手中。
    虽然他不再认同狩魔的行事之道,但是那些贯穿成长的狩魔的教化仍然扎根在他的作风之中。他要掌握自己的路。当然这或许本来也就是御剑的本性,这两个姓氏正是因为拥有如此诸多相同之处才会将彼此仇视得一塌糊涂,纠结到最后,留下他一个遭了天谴的倒霉遗孤。在飞快地收拾行囊的时候,他迟疑过几分钟,但最终仍然决定不对冥说什么,因为自圣诞节后他们还没说过话,也没流露出任何打算交流的倾向。
    去赶飞机的那天,就只他孤身一人。明尼苏达的空气如刀刃般快把他的气道划开了,但是他欣然呆在这里,剩下的小半个冬天几乎没有走出别墅,每天只是坐在沙发上阅读,卷着毛毯瑟瑟发抖,不看书时就望着雪景想着很多事,有的事、没的事。
 
    他仍然不时回想着在他的办公室所发生的那段对话。他有一些怀念那时成步堂的声音。那样深沉警觉的一面他从未见过,他大多数时候还是认为成步堂是一个像玻璃水杯一样透彻的人,虽然有时执拗得令人费解,但总是一道纯粹的光。而办公室里的那一刻,不知为何,那道光投下的阴影突然流露出来,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令人措手不及,却被那莫名的禁忌感弄得心脏狂跳。御剑想,他并不嘲笑那种因破坏禁令而产生的饮鸩止渴的窃喜,反而无比理解成步堂的所言所行;毕竟在他们生活的地方,人人礼貌微笑,却事事惊弓之鸟。
    所以是从何时开始的?这就是成步堂站在他面前的理由吗?信念和友谊是出现在私欲之前还是之后?御剑发觉开始在意这点的自己非常滑稽,却又确实不能忽视。但是查明真相又怎样呢,难道情感的不同会使成步堂帮助过他的事情改变吗?御剑反复地询问自己,友情和爱情的区别这样重要吗?一切难道就此变味吗?却愈发地想不太清。如果区别是重要的,便未免过于抬高友情而贬损爱情了;如果是不重要的,那么他又是在这里思量什么呢。最后御剑突然明白,最尖锐的问题无非是看成步堂帮助他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而御剑不知为什么,就认定成步堂不是为了自己。
    春天到来之后他往华盛顿去,他昔日同窗都在那里摩拳擦掌地做着大事,所有人都对他的这一年空档非常惊讶,因为他曾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御剑在这里呼吸了几个月忙碌、严肃而充满理想的空气,那些时刻生活在自我主导之中的年轻律师、检察官和审判员们让他稍微惊讶,但也随即让他想起,自己本来也是在那种我行我素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深刻了解法律如他们都知道人是没有绝对自由的,但是拥有数项绝对的权利,而他究竟是放弃了多少与生俱来的权利,才自我迷失到这种地步啊。御剑微微一笑,不知是在笑自己此前的软弱无力,还是此后的崭新天地。
    那年的IAP(*国际检察官协会)年会在苏黎世召开,他稍微迟疑,还是动身去了。在会上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冥,对方穿着合身套裙站起来发言,左耳上的钻石耳环闪闪发亮。她是会场中最年轻也最美丽的人,完全看不出她的父亲在一个月前被执行死刑,而她的一言一行也像是在告诫大家不必再提起她的父亲。御剑坐在下面,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他第一次参加IAP会议的时候,也不过这个年纪,只是那时他可没有随身携带任何报告和演讲稿。而台上的这个冷艳女孩,无疑下定决心要赶在他前面。
    他已经摆脱了那些沉疴桎梏,可是他最亲近的人们还不能。三个月后他就回日本去了,在那之前和糸锯刑警通了几次电话;成步堂和冥正在那扭曲的框架中继续作战,他不愿意自己表现得像是息事宁人,但终归需要插手其中。有些早就该做的事,他势必不可再拖。
 
    时隔一年的再会确实令人难堪得要命,他一人包揽了成步堂和冥两人的火力,而那是成步堂第一次冲他发火,来势汹汹到全不顾忌旁人。那种怒意不由分说、意有所指,最后他精疲力尽,也就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而转过身去追冥的时候,对方连背影也没有给他留下。他站在原地,不禁生起闷气:他夹在一匹暴躁马驹和一只扎手刺猬之间,却没有任何动物驯养的经验。可那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局面,所以他试图说服自己平心静气,但是表情一定仍然非常难看,因为糸锯刑警对他说话时吞吞吐吐、柔声细语的。
    这时他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盘棋局,颇为尖锐地打量华宫雾绪那冷静精干的姣好面容,准备等到第二天的庭审之后再见机行事。结果晚上他刚刚准备脱下衬衫,就被催命般的电话铃声惊扰,万分惊谔地被告知冥受到枪击。冥取得国际检察官资格以来的这么多年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这个。他于是飞快地重新穿上那身脱到一半的衣服,十分鲁莽地全速开车到堀田医院,冥的手术还在进行,那个案件也顺势落到他的手上。他无言地在医院大厅坐了很久,难得的脑海空白,双眼只是紧紧盯着医护人员出入的那扇拉门。直到午夜时分,冥的医生还是没有出来,御剑就起身离开,开车到检事局去。
    他整夜没睡,办理那些案件交接手续,然后将所有的证物和文书重新浏览一遍,就很清楚庭审将会如何发展了。成步堂会嗅到真凶的气味,而冥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一切藏在身后,那是他一年以前会做的事。他将大场香的照片翻到背面去,最后一次深深地打量华宫雾绪的照片,莫名地发觉一种轻微的惴惴不安,尽管一切都分明言之成理。为了驱散那种异样的感觉,他转过身去准备一壶红茶。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确实还是失策了,一切指向都如他预想般直直刺向华宫时,成步堂却一直用那种难以接受的目光,反复地在他和华宫的面颊上打量。有好一会儿,御剑觉得同样不可思议。在他离开的时候,成步堂反而变得懦弱了吗?可是他直直地回望成步堂的双眼的时候,在里面看到的不是万念俱灰,而是——在灰烬中全力跳动的火星的强烈光辉。于是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华宫,思索她身上究竟哪里还有成步堂看到却被他忽视的东西,尽管他很是确认真凶就是这个女人和她的怯懦,但在她翻过手腕的时候,御剑飞快地瞟到她手中那张卡片背后的海螺图案,突然如坠冰窟,就连指尖血液都猛地凝结起来。
    后来成步堂终于带着些疲惫神色、却仿若无事地告诉他真宵被绑架时,他费劲了全身力气,才让怜惜之意不要那样明显地从身上散发出来。因为他知道那会让成步堂受伤不已,而对方现在已经是一只浑身伤痕的困兽了,却连舔舐伤口的窘态都不愿露出,还机警地与他拉开距离,继续用那双愠怒的眼睛瞪着他。那时他不禁再一次想,成步堂果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尽管大多数时候将强烈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但如果真的需要隐瞒什么,任何人都很难简简单单地将其发掘出来。
    所以他还能听到他所需要的那些话吗?
 
    他把哭得像个小女孩一样的冥送上飞机的时候,不禁失笑地想着,她本身就仍是个小女孩啊。他将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在那个地方站了很久,冥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张望什么。
    当然成步堂不会这样在他面前大哭一场,但御剑惊讶地发现自己认为,还不如就要他大哭一场。他应对过这样的场合,大概也就知道第二次该怎样应对了;虽然他所谓的应对,也只是站在对方面前、带着那种最温和也最信任的目光看着,但那已经是他最出格的温柔了,在此之前他甚至不明白一个男性该如何表现得温柔。
    终于与成步堂两人相处时,他又一次分外明晰地回想着在他办公室发生的那场对话。那就是捅破窗户纸的恶作剧般的手指,一旦出现,整件事就永远无法回到原本的状态。他这样想着,望着成步堂,而对方刻意挪开的目光似乎反驳着他,告诉他不仅已经回到了原本状态,甚至退回到原本之前。御剑叹了口气,成步堂的耳朵微微动了动,静水中终于泛起涟漪。
    「谢谢你过来。」御剑说,「现在把你真正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我听着。」
    「开什么玩笑?」成步堂说,「我无话可说。」
    御剑决定将伶牙俐齿收起一分钟,所以没有去揶揄他为什么无话可说还如约坐在这家小酒馆里。
    「对于不辞而别这件事,我确实非常抱歉。」他清了清嗓子,「但是我相信你现在也明白了我为什么会离开。」
    「所以我是在无理取闹咯?」成步堂说,「那我才是非常抱歉。」
    这可是句非常呛人的话,像将山葵、花椒和小辣椒调制成炮弹,然后不管不顾地奋力掷出。御剑暗自啧了啧舌。但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成步堂刻薄的样子,所以虽然不合时宜,他还是觉得非常有趣。
    「我只是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些话没说清楚……本应在我走之前就说开的,可惜我当时没有那样的充裕。」御剑在桌面上交叉双手,「然而如果没有明确的解释,会让人一直在意的。」
    成步堂猛地抬头看向他,牵紧的嘴唇证明他在拼命压抑一种无比强烈的情感;御剑向后靠在座椅靠背,不禁低头看向自己交叠的两个拇指。他知道火山就要爆发了;而他也早已受够那些阴阳怪气地到处喷射的硫磺蒸汽了。
    「解释吗?御剑。」成步堂说完他的名字之后,就又闭上嘴,牙关紧紧咬着,似乎在不甘而气愤地咀嚼什么东西,似乎将它咬碎就能变得舒坦一点。御剑在这难捱的沉默中等着,感到头皮发麻,因为不能预测成步堂究竟会对他大喊大叫出什么令人疼痛的话语。甚至没有人动动手指、或拿起茶杯去喝一口水,似乎因为这种气氛是不允许被轻易缓解的。这个真空的玻璃罩子在被强力打破之前,必须这样僵硬地框在他们身上。就在御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成步堂突然烦躁地伸手将领带扯松,向前倾了倾,似乎终于按捺不住那过于强烈的情绪;那清晰却轻声、既像申诉又像赌咒的话语落在了御剑耳朵里,让他突然停滞了呼吸。「还需要什么解释吗?」成步堂那魔法般的声音说,「该死,我喜欢你啊。」
    又是那种魔力,不让其他任何人听见,却这样固执地钻入目标之处。御剑预想过很多,但绝对没有料到这句话本身会越过桌子重重地飞过来撞在他心上。他感到整张脸都失去了知觉,思绪也像一锅冒着泡的沸腾汤羹,无数奇妙的原材料在里面翻滚,毫无想法地泛着珍珠色的光泽。他定定地瞧着成步堂,瞧着那张在强烈情感中微微变形的脸,因为终于抒发完成而逐渐平静下来,带着种疑惑的神气,向他打量回来。成步堂眨眨眼,看上去和御剑一样意外,但绝不像他一样头脑空空,反而是在飞速思考。
    「等一下,」他慢慢地说,抬起手来轻轻摸向自己的嘴唇,「等一下,这不是我认为的发展。」
    「也不是我认为的。」御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成步堂问他:「你觉得我会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出柜吗?」御剑说:「当然不,但是你为什么不能把这两句话合并在一起说呢?」结果一切开始得这样混乱,却很难说是轰轰烈烈,反而是拖泥带水,就连恋爱本身的冲击力也拖没了。没有乍见之欢、没有热情似火,全是一些令人恼火的嘴皮事故,御剑不时觉得,他简直是淌在一滩温吞吞的泥水里走路。但好就好在,那柔和的温度让他觉得很放松、很安全。而私密的关系,也很符合他对情感的定位。
    「但是,御剑,我要先告诉你这些事。」在他们第一次试着以情侣的方法相处之前,成步堂望着他,神情无比认真,「我想不出我这辈子还会对谁说这些话了,但是……至少你必须知道。」
    于是御剑知道他是双性恋,前任是一个温柔漂亮的姑娘,还有很多与此相关的事,从小学到现在,包括他一直怀疑自己对御剑的情感早在十岁时就开始了。
    「但那时谁会清楚呢。」成步堂沉思着用大拇指摩挲下唇,「毕竟我们还比过情人节从女生那里收到的巧克力呢。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御剑说了个谎,「我有什么要跟你比的必要吗?」
    「真够过分的,」成步堂说,「不过当时你也一样过分就是了,因为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就把巧克力给了我。」
    「因为我,」御剑说了实话,「确实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兴趣。」
    而御剑与他交换这些信息的时候,稍加思索就过滤掉他认为完全不重要的部分。最后他对成步堂说的就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第一次与谁这样……亲密。」在停顿之后,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然后不知为何下意识地逃避成步堂的目光,所以就只能听见对方禁不住地笑了,而他自己的耳朵涨红起来。
    「请多指教啊,御剑。」成步堂轻轻地说。
    当时他们都没想到在一年之内就会重新见到叶樱院绫美,后来御剑还想怪不得他与无井久里子命中犯冲,这生活的剧本实在是太过光怪陆离,以至于虽然成为笑谈但却一点都不好笑。从冰天雪地的叶樱院回来之后他们就没理由再提起相关的事情了,尽管御剑有一次还是忍不住说:「如果你想去探视的话,我可以帮忙安排。」话说出口之后他就后悔得暗自咬舌头,觉得这种故作大度的演技过火反而把自己烧得焦黑。成步堂撑着腮侧头看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睛深处有些闪光。
    「为什么啊?」他说,「想对她说的话我都说过了。」
    「……『你果然如我所想』吗。」御剑说,「言尽于此了?」
    成步堂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继续说:
    「如果你承认吃醋的话,我就把想对你说的话也告诉你。」
    御剑就没再理他,转过身去翻开报纸,等待着成步堂扑过来抱住他,将脸颊埋在他柔软的家居服上轻轻摩挲。
    「这时候说我很高兴是不是太过分了?」御剑听着那声音轻快地在晨曦里跳跃着,「对不起,那我就不高兴。但是……御剑,谢谢你。」
 
    所以这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只是成步堂回家后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御剑。其实这事并不罕见,御剑已经习惯了回视那几乎刻骨的凝视,傲然回以一个微笑,暗中感慨对方不知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做出一个要将他的双眼挖出来的手势。可是今天成步堂虽然也如常地回给他一点温和的笑声,御剑却没在其中捕捉到任何笑意。御剑看向别处,继续手上的工作,他知道成步堂的这点忧虑如果真的与他有关,最终是会主动地告诉他的。这就是他们的相处之道。
    「御剑。」吃完晚饭后成步堂叫住了他。他自然地回了一句,还没意识到这一次的长谈已经开始,直到听见成步堂有些局促地继续说,「你会觉得孤独吗?」
    这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御剑便确知成步堂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而这事情果真和他有关。「为什么?」他真挚地反问,「有一个你已经够吵闹的了。」
    「你有没有想过,」成步堂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你或许就会是孤独的呢?」
    御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样的情形。「我不认为那是孤独。」他说,「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度过的。」
    成步堂沉默了;于是御剑知道他必须要问一句了,要么现在,要么永远都不。
    「怎么了?」他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只是件无聊的小事。」成步堂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御剑想起中午时他们通了个电话,说得不太多,只是讨论下晚餐。成步堂说他或许有一个新的委托,但是仍然打算回家吃饭,所以御剑也决定今天不加班。因为彼此周围都没有人,所以他们多少开了点意有所指、肆无忌惮的小玩笑。气氛有一瞬是粉红色,但在挂上电话以后,就又恢复正常。
    「当时我在茶水间里。」成步堂说,「委托人本来离开了……但是因为又想起些事情,所以折回来找我。我完全没有发觉。」
    御剑不知不觉间蹙起了眉头。他虽然觉得这不会引发什么事件,但又隐约感觉那件事确实会发生。
    「他先问我是不是在跟男人打电话。」成步堂顿了顿,「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就确认了。然后他的表情马上就——」他泛出一点茫然的表情,「——嗯,你知道,然后他就强烈要求收回委托了。当时我还没意识到究竟是为什么。」
    「是他的问题。」御剑马上说。
    成步堂苍白地笑了笑。
    「是啊。我也以为我根本不会在意呢。」
    然后这个话题就结束了。
 
    所以尽管是在这段平静、柔和、漫不经心的关系之中,御剑仍然会感受到,成步堂给他的拥抱很深很深,凝视很深很深。他在这样的时刻,就会有些无奈,所以轻轻地摩挲成步堂的前额,而对方便把他紧紧地抓住,像是在用一种粗暴来掩饰那无法自拔的不安。他知道这种情感并非来自恐惧或焦虑,而仅仅是自然存在,仿佛这种关系生来的属性就是不安。虽然他们也常说,有彼此就足够了,可是大概也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们无法抛弃自己所生存的世界。
    「人们已经宽容多了。」御剑试图安慰他说,「在我上学的时候,所有人都巴不得自己拥有同性恋人。」
    「是啊,然后就可以听到自己的名字流传在大街小巷,不是成为笑柄,就是成为某种典型。」
    「唔。但我们没有谁会在意这种事情吧?」
    「不会。但是,」成步堂困惑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很不公平。」
    「而你甚至是一位法曹人士。」
    「对啊。」成步堂说,「天秤的两侧其实从没端平过,是不是?」
    御剑有点尖锐地说:「法律一直是在进步和完善——」
    「啊,对,但我不关心,毕竟我不是法学院的佼佼者。」成步堂说,「我站在那里只是为了站到你面前。」
    御剑因为被打断而有点忿忿,但成步堂的这句话又让他没办法接下去。
    「——嗯,其实也有一点是为了保护那百分之零点一的无辜而无助的人,不过大概还为了看你现在的这副表情。」成步堂笑起来,「好,我现在觉得公平了。」
    在月光之下端详成步堂的睡颜时,御剑会在那里寻找到一个很小很小的世界。那个世界仅仅属于他们两人,而且也将永远属于他们两人。他试图想象那个世界里都有些什么,是有令人惊艳的奇葩异草还是有永远消耗不尽的温馨快乐,但在完成想象之前,他就不知不觉地随着成步堂沉沉睡去。于是他便知道,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但凭外界变迁、生活波折,那个世界也永恒不变,因为他们真实存在着,生来如此,宛若赤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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